疾(上)----clairekang
  发于:2009年08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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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翻了报告,维金尼亚有位病患天生无右脑,所以她的左脑代偿右脑功能。因为右脑先发育,所以左脑很大一部分被占据为视觉和抽象思维能力。你信不信,她缺的是右脑,但是她的能力缺陷却是语言和关系认知。”
  “……嗯?”藤真眼看琴谱,好奇地摇了摇头。
  “文野小姐现在进入了第二阶段治疗的尾声,她的症状和这个缺少右脑的病患相似。他的左脑完全丧失功能,整个左脑在一次药物侵害之后彻底瘫痪。但是我看了她的复健记录,奇怪不奇怪,在六个星期的高强度逻辑训练之下,她的左脑依旧完全呈死灰色,反而右脑用于想像的区域被征收了,用来执行左脑曾负责的命令,基本上这六个星期、认识时钟指针的练习都刺激在右脑这个区域。”
  “她现在也不需要想像力,能力退化有可能。”
  “更古怪的是,她左脑残存的生活区域反而开始负责想象力了。”
  “嗯?”藤真又要开始砸和弦了,眼睛始终粘在琴谱上,腮帮子有点鼓。
  “这样一来结果就混乱了,诚野是想看一半大脑彻底瘫痪后另一方的代偿能达到什么地步,在人为帮助下又能进化到什么地步。结果左边大脑没有完全死亡,不但没有,还更加复杂化了实验。我看就是因为这个,他们最终决定直接移除左脑,不移除无法做。”
  藤真大感惊奇:“谁能做这样的手术?英国有狐臭的那个?”
  “就是他,”真希点头:“我上个星期看他用狗做了次实验,对换了两只狗的头颅。术后也没有出现排斥,最后是狗自己剧烈运动大出血死的。他手艺了的,我觉得全世界目前就只有他能做切除整个左脑的手术。”
  “换头?大脑移植?——病患术后恢复如何?”
  “绑着呢,不能动,不过已经设计了复健课程,关系认知一类的。我看她有可能存活,她恢复得不错。”
  藤真沉默了阵,摇头道:“麻烦。”他随即扬声对前方兀自跳舞的姑娘们说:“还是不够整齐,丹羽先生,可能要分小组排练。”
  他右腿用力,起身,收起琴谱。随后,他扶住真希的肩膀,慢慢伸直了左腿。藤真揉揉鼻子:“半个大脑被切除,也能活下去。我再看看,总能写出复健方案。今天晚上牧可能过来,我也问问他,有没有办法让更多人出去。”

  第十二章

  复健所对门不远处有群乌鸦飞过,藤真从食堂顺了点儿肉出来,他绕去复健所对门的街口,避开复健所正门后,摊开手,天上那群乌鸦便哗啦啦地涌了过来——这群乌鸦是藤真养的?他站在乌鸦中心喂乌鸦,牧正开车过来,看到这个景象,一愣。
  藤真还在喂乌鸦,真希走去牧的车前,点头道:“终于能放心说话了,再次同您问个好,初次见面,请多指教。”
  牧笑着下了车,同真希碰了碰拳头。藤真在远处忘我地喂乌鸦,真希同牧一起看着喂乌鸦的藤真,笑道:“牧君饿了麽?你也应该知道,藤真不能在外面吃饭,愿意不愿意到我们家里吃饭?”
  “好。”
  “健司,”真希扬声道:“家里没什么菜,我们去买菜吧,你不要再喂了。”
  藤真拍拍手,将剩下的面包和生肉丢给了乌鸦,朝这边走来。他站去牧面前,抬头看牧,也不说话。牧微笑着看他,他便抿嘴笑了,埋下头,让刘海和睫毛遮上眼睛,再甩甩头。他没有对牧说一句话,转身朝前走。真希看看牧,笑嘻嘻地跟上了藤真。他们三人去拐角处的超市买了些菜,牧问:“你们家在哪里?”藤真指指复健所对面,真希说:“就在复健所对面那道坡上。我们租下了一间房子。”
  牧不断埋头看藤真的腿,藤真仿若没看见般,拎着菜,走得利索。牧要帮他拿,他轻轻避开了牧的手,牧便不再固执。复健所对面是一道很陡的斜坡,三人漫步在斜坡上,坡两侧都是陈旧破烂的屋子,一楼店铺二楼住家,二楼上晒着内衣内裤之类的,店门口堆着乱七八糟的纸箱和啤酒瓶。走到某两间店铺之间,真希突然拐了进去,牧一愣,藤真轻声笑了,对牧说了第一句话:“我们的屋子在里面,不过,你可能挤不进去。”
  两个店铺之间好窄,就一个纸箱的宽度。牧侧着身子进去,店铺之间的砖墙上尽是青苔和不知名的脏东西;他脚下踩着各种垃圾,破碎的啤酒瓶,腐烂的纸板,扯得一丝一缕的破布……空气里是一股古怪的味道,有点像炒菜的烟油味,又有点像腐肉的味道。真希走在前面,他站在一个勉强是门的门前,掏钥匙打开了门。门里是道走廊,漆黑一片,真希先进去,藤真做了个“请”的动作,让牧在自己之前进去,牧进门时还得弯一下腰,因为门太矮了。进去后是一小截楼梯,左拐右拐的,似乎是在朝上走。最后眼前又是一道门,真希已经进去了,牧进去,见眼前是间宽大如教室的屋子。
  这是间阁楼,但不是一小间一小间的房间,而是整个斜斜的屋顶之下的空间都打通了的大房间。门在最左侧,处于立体直角三角形的直角上,整个房间屋顶是斜的,整个左侧墙壁是玻璃。教室大的房间里,一侧角落上有两张床,一侧角落有两张书桌,其中一张上面摆着一台电脑;还有一侧角落是两个炉子;最后进门这个角落里放了架陈旧的钢琴。房间里有几柜子的书,书柜面前还有几十本画册一类的精装书,扯得乱七八糟。
  牧打量着。屋子里,基本生活用品之外,就是藤真标志性的东西了,什么画板啊颜料啊,石头锤子凿子啊,当然还有泥巴,邋遢地堆在一个大桶子里。画板和自己家孩子那个差不多,画板边儿挂着一幅画,和画板上架着的那幅画一摸一样,看来藤真正在临画。靠玻璃墙这面全是藤真的玩具,各种雕塑各种石头,花岗岩的大理石的堆了一堆,有些雕塑看起来已经完成了,胡乱堆在角落;有些还没完成,一个头一个手的,旁边一堆灰一堆石子,看来正在雕。
  两张床所在的角落里贴满了画,肯定是藤真画的。其中一个床的床顶上画着藤真的偶像魔术师强森,画布边缘已经磨得厉害,厚重地油画颜料让布匹看起来很生硬。另一张床的床头挂了几幅漫画人物,也是油画画的,秦博士啊夏亚啊大空翼之类的——这类漫画拿油画画出来感觉很诡异,印象派的大空翼肖像画很有点喜剧效果。这么多东西堆着,但屋子太大,看着还是空荡荡的,就跟一间放置了不少杂物的排练室一样。
  真希接过藤真手上的带子走去冰箱旁,藤真回头对牧说:“已经很干净了,上个星期搬回来的大理石,不知道为什么,比一般的脆,尽是灰。”
  “你这次雕什么?”牧走去那座没完成的雕塑面前,摸了摸。
  藤真弯腰捡起地下的锤子和凿子,左手握紧凿子——握匕首一般姿势——在石头上指了几个地方,说:“本来是雕一棵树,就是那棵,”他指指玻璃墙正对方的那棵树,树刚发芽,树干老朽的厉害:“这么脆,不知道怎么下手。”他又捡起砂纸磨了磨:“你看,尽是灰。”
  藤真利索地蹲去地上检查雕像的基座,牧直勾勾看着藤真的左腿膝盖,不吭声。藤真趴在地上给基座垫纸,两人都没声音。真希在角落里折腾着做饭,声响干瘪瘪的,房间里突然变得特别安静。
  很久之后,藤真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我的腿没事,你看其他地方好不好。”头还埋着,褐色的头发蓬松地弹动着。
  “健司,菜切好了,之后是你的事。”真纪开水龙头洗手,甩甩手朝这边走来。藤真站了起来,同真希交换,去了炉子边,开了火。真希笑嘻嘻地对牧说:“你和我是少数能吃到藤真做的菜的人。”
  “还有谁?”
  “哈哈,他父母吧,还有他一个朋友,藤真不给外人做饭,要把这待遇留给他未来太太。”
  “你们怎么找到了这个房子?”
  真希笑了,他回头看那边的藤真,藤真回头过来,脸上也在笑。藤真大声对牧说:“你知道下面是什么?”
  牧掏出揣在裤兜里的手,双手摊开,随后俐落地放下,拍在大腿外侧。混合着炒菜的声音,藤真继续大声道:“下面是一个非法的妓院。”
  牧大笑,真希也笑了。真希说:“这间房子一直空着,这么大房间妓院又不能拿来干什么。它在办公室正对面,又便宜,而且附近卖的菜,还有对面那间面包店的东西藤真都能吃。这里很适合我们。”
  “他还是这么不能吃东西?”炒菜声音太大,牧和真希都得大声说话。
  “北海道无公害绿色环保牛,”真希指指藤真的背影:“他吃任何有添加的东西都要拉得死去活来,只好自己动手。”
  牧大笑,真希又说:“我跟他去东京开会,吃那里的苹果他都要拉。”
  牧也说:“以前集训,他只吃白饭。”
  “真希,盘子。”藤真在远处喊。
  牧看着真希小跑着过去替藤真装菜,惊奇地想这两个单身大男人的,居然还能把日子过得像模像样,还有点家居感,当真好玩。藤真和真希手脚麻利,一小时不到就做了六七道菜。冰箱里面有一箱冻啤酒,三人把啤酒搬过来,把盘子摆去了地上;真希一边摆筷子一边说,这个牌子的啤酒藤真能喝,他毕业时我们喝过一次。藤真把地上几本画册放去了一边,牧看他拿得小心翼翼,问是什么东西,藤真低声说是卡拉瓦乔的图,朋友送的,很远邮过来。随后,三人把菜端了过来,像野炊一般吃起饭来。藤真给三人倒了啤酒,举杯说:“为藤真健司干杯,居然拯救出了两个死囚犯。”
  牧也举杯说:“为牧绅一干杯,坐死牢算是极端体验。”
  真希和藤真哄笑,真希为难地说:“那也为藤间真希干杯……这个……理由是……”
  藤真和牧举着杯子等真希想理由,藤真无奈道:“不用这么认真,你随便想一个,喝酒也不一定有特别的理由。”
  “理由是我还活着。”
  牧和藤真默默地看了真希好一阵。藤真的饭菜果真好吃,拌菜很别致炒菜味道足,就连炒的饭都要香一些,里面仿佛加了什么特殊香料。牧表扬藤真手艺好,真希转头来问牧:“听说你们京都男人都不下厨房?”牧说:“反正我不进厨房。”真希咂咂嘴,说:“这样不好。”
  因为高兴,大家酒喝得有点多。牧笑着说:“藤真你有本事,居然可以把我弄出来。”过了阵,他又说:“我就知道我不会死。”说这些话时,藤真只是笑。后来几人又说去了复健所,这下真希有话了,真希一边喝酒一边将所里的利益关系都讲了一遍。他告诉牧:“我给你讲我和健司的人生有多么惊险。”牧笑道:“说。”
  “我是整个北海道市第一名考出来的,你知道不知道?”真希同牧碰杯子,他看起来就跟未成年人一样,一副小大人表情,很是俏皮可爱。
  牧看看藤真,藤真点点头,轻声说:“考试的时候,大家都爱跟他坐。”
  “东京生活好贵,我和健司都吃不起饭。读医很贵,学校免了学费我们也吃不起饭。你知道麽,我们医学院最穷的八个学生凑钱租了一间房间,就这样了,月末都吃不起饭。”
  牧抬了抬眉毛,藤真寂寞地笑着,眼看着手中酒杯说:“睡觉时,一幅《横尸遍野》。”
  “开学三个月后,健司在学校实验室找到了一份照看猴子的工作,我们凄惨的人生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藤真默默地喝酒,牧不相信藤真会看猴子,看着藤真,藤真对他笑笑,也不说话。真纪说:“藤真家里有农场,他会所有动物的语言,你不知道吧。”
  牧点头:“继续。”
  “健司不容易,”真希靠上藤真肩头:“健司真的不容易,他和阿姨住一起,两个人住在五平方米大的房间里,阿姨起早贪黑地跳舞,健司起早贪黑地照顾猴子。大学第五年,当时健司已经上硕士了,我学士毕业刚考到奖学金,那天,实验室新招脑外科系的学生做助手,我去考,考上了,于是我也开始有收入了,我当时居然还高兴得不得了。”
  “那时候我已经进去了?”牧转头问藤真,藤真点头说:“你进去一年多了。”
  “我不该进去的。当时实验室名声不好走了很多人,他们才招新人的,可是我缺钱,不然也不进去了。”真纪好象喝过头了,说话前言不搭后语。藤真拿下了真希手里的酒杯,对牧说:“实验室用猴子做实验——千叶实验室,也是专为bi药物成立。成立七年后的一天,被动物保护协会告了,说侵害动物权力。政府检查,检查出了不得了的东西。实验室和药物供应商勾结,实验室自己,就是合成药物的中心地点。所以实验室被封了,实验室的负责人也处死了。实验室负责人是真希的导师。”
  “你就把我弄出来了?”牧靠近藤真,两人鼻尖对着鼻尖。
  “动物保护协照顾我,说我尽力保护猴子的安危,这样的人,不会参与不法活动。当时真希也被捕了,我和神奈川实验室说,我进神奈川实验室,为他们做掩护,交换条件是,把你和真希还给我。”藤真始终看着手中的杯子:“两间实验室是对头,神奈川实验室目前的总负责人诚野,以前,是千叶实验室的第二负责人,做了一年,和最厉害的那位专家一起,跑了,来到神奈川,开了现在这间实验室。两边是同类商品竟争。千叶被查之后,神奈川也会被查;而且,一旦被盯上了,以后也不方便,所以我过来,做幌子。我也把那边没查走的东西带了过来,这样的条件,他们一定会想办法,把你和真希还给我。”
  “你把自己卖给他们了?为了我?”
  “为了你,还有真希。”藤真还喝着酒,这已经不知是第几杯了:“解救真希很容易,他才进去,只要弄个假证明,证明他毫不知情,只是天天埋头做实验的老实学生,就可以出来。你麻烦,我前后,两年,才把你救出来,”藤真缓缓地抬头,第一次专注看去牧的眼睛:“我逗要绝望了。”
  “真希,你没事?”牧推推真希:“……你现在在那里怎样?”
  “我没有问题,只要不管事,就没事。真希不行,他做不到不管事,他看见那些人用人做实验,他会难过,会自责。”
  “什么?!”牧大惊。
  藤真还默默地握着酒杯:“你没有听错,就是用人做实验,已经死了很多人了。我早有听说,不过也是真希进来之后,才从真希那里得到确认。我以前所在的实验室用猴子做,这边用人,实验内容,和性质,都差不多。你还记得我们分的第一期第二期,那些东西麽?第一期是外面逮捕的bi病患,身体养好之后,进入第二阶段,进去之后就没有音讯了。我过来之后他们要收敛一点,以前死亡率是100%,只是偶尔放几个出来,给政府看看而已。”
  “你没有参与对不对?”
  “我也不知道,”藤真摇摇头,还在给自己满酒:“我负责把病人喂养好,好让他们进行实验。不过,因为我要过问,再加上我也把以前实验室的资料都了给他们,他们也不敢再维持100%的死亡率。现在,死亡率降到了40%,其他六成病患,在实验之后,会交回我手里,他们就是第三阶段病患。我重新负责恢复他们的社会能力,最后由我签字,放他们出去。”
  “哪里来的钱?”
  “太多了,我也说不完。以前诚野只带了四个本地学生,现在实验室基本上是外国人,英国,法国,印度,都有,我不清楚投资人是谁。”
  “这么吸引人?”牧摇头:“高科技赚钱。”
  “都是好课题,怎样让中风病人恢复社会能力,怎样提高潜在能力,怎样纠正心理异常的病人的行为……很多,还有我最好奇的课题:记忆在哪里。”
  “在哪里?”
  “我不知道,说不定真希知道。”藤真也伸手推推睡着了的真希:“真希,起来,你醉了?”
  “我没醉,”真希埋着头说:“酒没了?我再去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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