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完了故事,转过身来,扶了桶沿缓缓站起身,水滴从他肌线分明的躯体纷纷滑落,古铜色的皮肤挂著晶莹的水渍,湿发耷在肩上,犹如出水的野兽。细长泛著不动流光的眼瞳在近乎与王玑同高的位置静静凝视对方的眼睛:“如果我是那谢端,我便不会去理会那些真相……”
王玑愣住了,这个男人,或许比他想象中的更加敏锐,甚至可能早就觉察到他并非凡人的身份,尽管不一定完全知晓,可还是能够模糊意识到。
然而他却选择忽视,只为了能继续保持彼此间微妙的平衡。
欧阳无咎知道凡人纵然武功高强,也不可能飞仙入圣西上天庭。可是,只要不闻,不问,不知,不解,自己便仍旧是坐在他府里敲算盘的帐房先生,不会像那个被窥穿真形的螺女,离开凡尘俗世。
难以想象这个做事沈稳,遇事冷静的男人会做出这般自欺欺人的举动。
忍不住,伸过双臂,扶住那张逐渐镂刻入心的面容:“笨蛋,那个故事完全是杜撰之说,天帝在上面忙著哪,岂有那些闲功夫去管一个凡人吃饭睡觉?”话说得轻松,可嘴里却像噬有苦味,这个男人,明明比谁人都要坚强,却总是在他面前不经意地流露脆弱……
虽然被骂,可欧阳无咎还是笑了:“先生说得好像跟天上的帝君很稔熟似的!”
“不熟。几百年都见不到一面,等出了大事才把我们几个找去。再说天宫也没有俸银,简直就是白干活……”
听著王玑的埋怨,欧阳无咎却没有再露出迷惘的神色,他温柔地笑著,重新坐回热汤之中:“那是当然的,天庭上的仙人无欲无求,不像我们凡间的人争权夺利。”
“什麽你们我们,我现在还不是跟你一样是个凡人?得吃饭得睡觉,逃不过生老病死。”王玑靠在桶沿,手臂半探入水中拨弄,他没有想过会有这麽一天,会跟一个凡人说著闲话聊起天庭的种种,甚至抱怨天帝的吝啬。欧阳无咎并不像他曾经遇到过的人,一听到他是仙人便忘乎所以地露出贪念,或求长生不老,或求金银财宝。
倒影在水面上的男人依旧笑得温柔,眼睛澄清如昔,不见半丝隐晦贪欲,好像他说的那些并非世人崇敬的天庭神宫,而不过是遥远的异国他方。
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著,欧阳无机并没有刻意探问王玑真正的身份,只是问了一些不怎麽相干的问题。
半个时辰很快便消磨去了,王玑从里面拿出毛巾递给欧阳无咎,看到他赤裸地从桶中站起来的身躯,他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尴尬地咳嗽两声,转过脸去。
欧阳无咎笑了笑,快速地擦干身子穿上衣物。
末了,抬手嗅了嗅:“幸好,还真没有什麽尸臭的味道,否则那只妖怪还没来吃我,怕要把我先给熏死了!”
王玑瞪了这个不识抬举的大少爷一眼:“你以为腐尸草和槁骨叶便宜啊?那可是道家做法时千金难求的宝贝,若是被那些道士知道你把这些珍草捣了泡汤洗澡,定要招雷把你给劈了!”
想不到先生为了他居然舍得出动如此贵重的草药,欧阳无咎听著心里不由略略感到欢喜,便试探著问他:“既然如此厉害,那还要不要再多泡两个时辰?”
“药效应该足够应付三日之长,时间一长怕也会被那穷奇识破机关。”
“先生。”欧阳无咎忽然拉住王玑。
王玑见他神色凝重,便问:“何事?”
“先生能否答应我,暂时离开杭州。其实我已吩咐凤三,明日即安排先生乘船前往苏州……”
“不可!那穷奇不是普通妖怪,乃是上古四凶之一,当年天庭为了擒捕此兽,动用了八百天兵,方将它强行关入锁妖塔中。如今它逃出锁妖塔,为祸人间,本君焉能坐视不理?”王玑言时,身上隐隐泛出天人神采,他虽然法力不济,但好歹是天上七元星君,当守天道,诛妖邪,岂能垂手一旁,只看凡人受妖兽蹂躏?!
更何况,他怎麽能任由欧阳无咎被穷奇拆骨入腹!!
欧阳无咎却道:“先生请听无咎一言,你此来为的是寻神珠塑宝塔,为的是把逃出去的为祸人间的妖怪重新关回去,怎可仅仅为了降服一只妖怪而断送性命,坏了大事?”
“你话虽不错,但看这杭州城内却也只有我一人懂得些法术,若是走了,还有谁能阻拦那妖怪肆虐?”
欧阳无咎抬眉道:“敢问先生可有良策?”
“没有。”王玑有些尴尬,毕竟是天上的仙人,居然对付一只妖怪都苦无办法。
然而对方并无嘲弄之意,相反却籍此劝他:“这便是了。既然没有,先生何不先策万全,离开险地,再寻他法将那妖怪降服?”
王玑叹气,他倒不是不曾想过去找帮手,但如今其他星君天各一方,相距甚远,且不清楚去向,他那衣卜星象不是太拿手,又不怎麽懂缩行之法,实在没法随便找武曲或者贪狼来。
他看向欧阳无咎,并不是不懂此中维护之意,他的这位大少爷,就算知道他是懂得法术的仙人,却还是当他是一个相当普通的帐房先生,不涉武林中事,更不必去对付那些妖魔鬼怪。
王玑有些哭笑不得,或许有些无奈,可心底深处,还是隐约有些感动。
後语:为了无比怨念的欧阳出浴被窥事件,决定让小玑毫不吃亏地看回去……
玑天缘 下卷 第七章
第七章 惊风岗上兽逞凶,妖凡悬殊终不逮
“我不是纸糊的,碰一碰就得破皮。”王玑笑了,“要不是我的玉佩,你们还不都得进了穷奇肚子?”
他话一说完,欧阳无咎登时心虚地瞥开了眼去,有些言不由衷地赔笑道:“诚如先生所言,此次又是先生救我一命。”
“也不算是吧?对了,那玉佩不是给凤三当酬金了吗?怎麽会在你身上?”
“呃……”欧阳无咎连忙解释,“大约是凤三後来觉得不过举手之劳,不好意思收先生这麽贵重的谢礼,便托我还给先生……後来,一时事忙,也就,也就忘记了。”
王玑非常怀疑地瞥了他一眼,托他送还的东西还能那麽仔细地用红绳穿起,贴身佩戴?要不是知道库房里多的是玉佩环饰,而欧阳无咎从未取之一二,他还真要以为大少爷有中饱私囊的嫌疑。
欧阳大少爷咳嗽两声:“先生不必担心,我已寻来城里的能工巧匠,必能将那破开的玉佩修复归原。”
“这倒不必,玉中黄螭乃是螭成天龙前元精留形所化,放了便收不回来了,玉佩已是寻常之物,不必再浪费银两修复。”
欧阳无咎心中暗喜,他已吩咐赵管家去找人称鬼斧匠的修玉高手,绝对能把那块碎玉修得毫无瑕疵,既然王玑无意收回,那玉扔掉了也怪可惜的,所以,他自然是光明正大地接收了!
王玑偷偷看了那个喜不自胜的大少爷一眼,转过身去,遮去脸上微微笑意。
欧阳无咎出去吩咐仆人进来收拾,待收拾干净了,又命人送上茶水,请王玑落座。
王玑喝了口茶,捣鼓了一上午的药汤,此时清茶入喉才觉口渴,然後又觉得腹中饥饿,欧阳无咎实在细心,早前已吩咐仆人送上一桌精美的糕饼点心,不待王玑抬手,已挽起袖子挟了一块丹桂糕放到帐房先生面前的小碟子上。
待气氛不错,他方才继续之前的话题:“先生当真不考虑离开杭州一段时日?”
王玑正好把糕放入口中,嚼著不好说话,便瞪了他一眼,黑白分明的眼睛却因为这麽一个眼神让欧阳无咎心脏咯!一跳。
“呃……”一向行事正派的欧阳盟主最近似乎常常处於心虚状态,“若是先生当真不愿,我也不会勉强。不过先生要知道,如果那妖怪找上门来,一旦交手必定非常危险。凤三的武功不在我之下,那妖怪却能轻而易举从他背上咬掉陆天昊的头颅,所以我……”他顿了一顿,没有人愿意承认自己的无能,更何况是位及至尊的男人,但欧阳无咎此时却并未计较自尊,据实而说,“我没有自信能够保护先生安全。”
王玑吞下那块糕点,喝了口茶,才道:“要出动天兵天将才得拿下的妖怪,你要对付得了才是怪事。”
欧阳无咎有些著急:“我的意思是,到时候一定非常危险,先生就算不走,也要找个安全的地方暂避,不可贸然涉险!”
“我看到时候找地方暂避的人应该是你吧?”
王玑用筷子戳了戳欧阳无咎的肩膀,筋肉扎实想必口感不错:“穷奇好食人肉,而且关在锁妖塔中千年之久,怕是都饿疯了。你想想看,一个刚从监牢里放出来的犯人看到一盘上好的红烧肉,能轻易放过吗?”
想象了一下欧阳无咎被剥光下锅,然後捞起上盘,任人宰割的模样,王玑不由又是一阵好笑。
欧阳无咎被扎了一下胳膊其实倒没什麽感觉,只是感觉怪怪,只是叹气道:“先生难道不能听无咎一回吗?”
被他三番四次地提议避走,倒好像只有他软弱无为,王玑不由有些恼了:“其实你大可不必理会我的意见,真想让我走,大可敲昏了直接送走便是了,何必在此浪费唇舌?”
“只要是先生不愿之事,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勉强……莫非在先生眼中,无咎不过是个不讲道理的武夫?!”
他一直都知道,他们这些江湖人就算披著多光鲜的外衣,自称些什麽响亮的名号,但在普通人的眼中,也不过是些持武行凶的莽夫。
从他十五岁走进欧阳府的大门,便知道他在这个与武林毫无瓜葛的商贾世家格格不入。家里的仆人,爹的妻妾,甚至是他的亲爹,是如何看待他,他一直都知道,看到他习武,与武林人士交往,他们一直抱著鄙夷及不以为然的态度,这样的状况一直维持到他力压群雄成为武林盟主,才稍稍有些好转,他们看他的眼神渐渐也变化了,从一开始的不屑到豔羡,从一开始的嘲弄到器重。
不过这些他早就不怎麽在意。
可是惟有王玑,那双眼睛不该,也不能这样看他!
欧阳无咎语气颇重,若换了旁人早是吓得低头不敢对视,偏是王玑从不惧他,坦然道:“我只是想让你知道,虽然帐房先生不识舞刀弄剑,飞檐走壁,可也还是有别的御敌之法!”
欧阳无咎一时也被自己内心忽然而生戾气吓到,觉察到适才的语气确实不妥,连忙站起身来,赔礼道:“无咎并无轻视先生之意,适才一时失言,先生莫要见怪。”他忽略掉心中迷惑,只言目前,“其实我已让凤三广寻懂得降妖伏魔的道家高人。”
王玑摇头:“要找真懂得降妖的人,只怕还得上天……”
“不必了!!”
见王玑奇怪的眼神,欧阳无咎连忙解释:“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凡间其实也有些得道高人,只不过平日隐居不出,若是能够找到,然後再集合众人之力,想必能降伏那妖怪。”
王玑犹豫了一下,这才点头:“眼下也只好如此。”
等王玑告辞走後,欧阳无咎缓缓抬起一直按在桌上的手,只见坚硬的云石桌面竟现出几个深深地指痕。
欧阳无咎看著无缘无故多了几个凹孔的桌子,不由苦笑,坏了,弄坏了桌子,估计先生又要生气了……可就在刚才,不过是听到他说上天,他便觉得完全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失控。
他一直清楚自己在在想些什麽。
就算王玑不说,他也多少知道这个帐房先生绝非常人,只不过当他亲口说出时,感觉比他想象中的还要令自己心绪不宁。
无数凄美动人的传说,少不得都是凡人与仙子相恋而不得善终的结果……皆因仙凡有别,仙人与天同寿,自由自在,又怎会与一个眨眼之间便会老朽死去的凡人相恋?就算是一世有幸得遇,那百年之後的轮回呢?
他不会再回到他的身边,或许会再喜欢上别的凡人,然後将过去的曾经忘记,再叹一句造物弄人。
可是他没有自信,没有自信能够知道他以後会爱上别人,自己不会发狂……或许不过是多余的臆想,可他害怕潜藏在内心深处模糊的记忆,犹如前世的烙印,血流百里,生灵涂炭的景象……
他在想什麽?!
欧阳无咎一拳捶在脑门上,足够大的力度让两耳嗡嗡作响,好像这般就能将脑袋里乱七八糟的想法给砸出去。
王玑不是什麽因为一时之情而惑於情爱的仙女,他是一名男子,这本来就是忤逆纲常的情感,更何况……他根本没有说过喜欢自己。
欧阳无咎在他的眼中,不过是欧阳府的主事大少爷罢了,还遑论什麽仙凡之别,生死相随……他什麽时候,变得如此地自欺欺人?
凤三的鸽子没有送来找到仙家道士的好消息,却带来了更让人震惊莫名的噩耗。扶灵返乡的陆氏父女以及一众弟子仆从於距杭州城外百里的惊风岗一夜失踪!
武林中少不得血雨腥风,恩怨仇杀,陆英浩虽然早已卸任盟主之位,但仍有不少急欲成名的武功高手试图借击败藏剑门人、前任盟主而得名声,更有可能是以前得罪的仇家找上门来,於是接到消息後欧阳无咎当即快马出城往陆英浩离开的方向赶去。
他担心陆英浩经受丧子之痛,被恶人有机可乘,若当真因已之故而累及陆师叔一家,他如何能够无愧无咎?
惊风岗不过是个小土岗,附近人烟稀少,一年四季时有无常风故而得名。欧阳无咎一路策马疾奔而至,到岗口附近,凝神听去,却始终未闻金刃交锋之声,甚至是连半点声响都没有,近乎死寂。
欧阳无咎心叫不好,莫非要来迟一步?!
胯下一向乖巧听话的骏马忽然噅噅低头不愿再前,任欧阳无咎催促亦只是顿蹄绕圈。马匹噅鸣惊起岗上树丛间的老鸦,成群灰黑色的老鸦嘶哑惊叫,在荒凉的旷野山岗中听得人毛骨悚然。老鸦喜啄食腐肉,看它们在半空徘徊不去,欧阳无咎心中更是有不祥预感,当即下马弃骑,施展轻功往岗上掠去。
林影斑驳,无声中带著阴森。
未等他踏上岗顶,已闻得浓重的血腥味道。
林间有片较为开阳的空地,想必陆英浩与一众弟子入夜便於此地安歇,篝火已灭只要冉冉升起的一缕青烟,欧阳无咎拨开乱绿丛生的杂树,入目之景让他不由倒吸一口凉气。难怪四处一片死寂,因为这里除了他,再没有一个活人!
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的人全部没了头颅,地上七零八落的刀剑,应该是在遭受袭击的时候抵抗过,可显然徒劳无功。
欧阳无咎踏过横留一地的鲜血,就算他经历再多,眼前的情景也是无法习惯,忍不住稍稍闭目,稳住心神。恍惚间,仿佛曾经看过这片血红,但却又觉陌生。
他四处查看并未发现活口,而後注意到马车边上有具半靠车身的尸体,衣饰正是陆英浩当日离开时的打扮,连忙过去查看,看到此人手掌生有厚茧,腰间长剑尚未及出鞘……欧阳无咎猛地捏紧拳头,深吸一口气,想不到武功高强的陆师叔连剑亦未及出鞘便遭杀害,到底是何方高手?!
却见断头处并非遭利刃切割的齐整,并不平整的咬痕,更是他曾经见过!!
穷奇!!
欧阳无咎旋即站起身,长剑出鞘。
“呵呵……你虽是个凡人,可也非常敏锐!”
在他身後不远处的地方,不知何时出现的黑袍男子,像兽般弓了身躯半蹲在破烂的车轴上,厚而蓬乱的头发遮了他半张脸,但仍是可以看到他下半张脸裂开近乎至腮的嘴巴,锋利的尖牙,垂涎滴下的口水,足够让欧阳无咎了解面前这个男人绝对是只妖怪!
然而他并未因此退缩,横剑胸前:“为何滥杀无辜?”
“滥杀无辜?”黑袍男人探下上半身,居然是以双臂为足落到地上,眨眼间黑袍被爆长的肌肉撑破,蓬乱的长发倒竖成针化作及背的鬃毛,面目兽化,顷刻间已现出妖形真身!穷奇不愧是上古四凶,其貌凶悍狰狞,爪若利钢,躯壮如牛,血盘大口要咬掉一颗人颅乃是轻而易举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