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哪是搞古典乐的啊。”陈扬小心地说,“要不然就算了,在琴行买本来就会贵好多,我想周末去郊区制琴师傅的工作室看看。”
“我哪有时间陪著你逛来逛去?再说制琴师那里能刷卡吗?”秦律越来越不耐烦了,“难不成要我用信用卡提现?就今天试的第二把吧,我觉得还行,那个漂亮妞说得不错,这琴估计後劲很好。”
他只想赶快赶到“Shiny Corn”,陈扬和小提琴都让他觉得不舒服,他想要随性地唱歌,想在台下狂热的欢呼中迷失。
陈扬不吭声,不反驳却无声地抗议著。
大眼瞪小眼了半天,秦律先妥协:“好好好,我把这一万现金给你,你自己去,好好挑一挑,行了吧?”
陈扬这才点点头,秦律转身要走,陈扬突然吞吞吐吐地喊住他:“那个──秦律,我们好不容易联系上了,能不能,告诉我你的手机号码?”
“好啊”秦律敷衍著不停看手机上的时间。
第六章 比赛失利
陈扬坐电车回到宿舍的时候,寝室里的肖东正在电脑前面笑得前仰後合。
看到陈扬,肖东说道:“你准是忙著泡妞了吧,以前都是往琴房跑,现在一个劲往校外跑,还在上课时候激动呐喊,你就老实交代吧,让我给你分析分析出出主意。”
陈扬疲惫地笑笑说:“哪有啊!你看什麽呢?这麽高兴?”
肖东哈哈地笑开了,拉著陈扬走到自己电脑前面说:“我正在网上瞎转,不知怎麽就转到这麽个地方,你看,本市同志聚会地点,笑得我脚抽筋。四五公园,括号周五晚上,周六周日全天,再括号;魏紫园,最东边回廊附近的公厕,哈哈,这都什麽跟什麽啊。”
“你没事看这些干嘛?”陈扬脸色微微有点抽搐。
“避免风险啊!你看,这德明浴池啦,还有这几个公厕,要是什麽都不知道,闷头闯进去会是什麽後果!被一群同志环伺,真寒!”
“你想哪去了,简直异想天开。”陈扬摇摇头。
“我就想不通,好好的男人不去喜欢女人,非要搞男人的那里,不恶心啊?无法想象,你说,这往後在生的地方上个厕所还有危险呐。”
“哪有那麽夸张。”
“呵呵,公园浴池什麽的也就罢了,非要在厕所里搞,不臭啊。”
陈扬苦笑一下,转移话题说:“肖东,你小提琴能不能让我借用一下。”陈扬还带了两个小提琴的家教,没有琴可不行。
“行啊,不但可以借用一下,几下都没问题,你随时拿来用。”肖东自嘲说,“上了大学之後练琴的次数一把手都数的过来,我那琴让你用才是物得其所。”
陈扬拿出写了一半的检查,冥思苦想著不知道该怎麽下笔。
昨天他在教室里大喊一声跑了出去,後来听肖东说,教授追出去在後面叫了他四五声,他愣是没听见。下了课,大失面子的老头就把他告到辅导员那里,於是就被要求写这平生第一次检讨书。
吸了毒,丢了琴,还要背处分,这两天的经历可谓丰富多彩,陈扬躺在床上,很累,却睡不著。遇到秦律这件事,就像电影的引子一样,引出了那些轻易不敢回想的往事。
妈妈去世很早,爸爸一直单身没有再婚。父亲是个严格的人,总是严肃地监督他的学习和练琴,虽然心里也很疼儿子,那种母爱的温柔体贴还是学不来。
单亲的孩子总是早熟,陈扬很早就用成年人的标准要求自己,再忙碌再枯燥也从来没有中断过练琴,言行举止总是得体得不像个孩子。
整个少年时期唯一一次失控也是有关秦律。
在一起学琴只有开始几节课,後来陈扬和秦律都是跟闵老师一对一上课。他们的课都排在周日上午,一前一後,两个人每周都会见面聊一会儿天,暗中也会比较争胜。
当初一起学琴的另外两个人早放弃了,小提琴这东西太难坚持。
陈扬在老师那里见经常见到秦律的妈妈,漂亮得惊人,就是看起来太忧郁,也不爱说话,连笑起来都不快乐的样子。
陈扬和秦律一直读的都是普通学校,秦律低一级。课余时间全部都用来练琴,难免跟同学们疏远,加上两个人的家庭都是单亲,就有一种同病相怜似的亲近感。其实一直说不上很熟,联系也不多,在学校见了面就是简单打个招呼,但是陈扬就是觉得有一种特别的东西,让他一直注意著秦律的存在,从小学到初中。
陈扬想走职业,不过一直没敢说出来过。所以尽管绝大多数练习曲都不好听兼无乐趣,他还是一直在老师要求下,认真练习全套的沃尔法特、开塞和克莱采尔,并没有像很多孩子那样为了考级而只练习几首考级曲走捷径。
在他14岁初三那年,要参加一次小提琴比赛,他特意请了几天假专心练琴。
爸爸却突然跟他说,“陈扬,如果这次比赛你进不了前三,以後就专心学习吧。小提琴不要练得这麽勤了,读个好大学重要。学音乐出头太难了,我们家也没有太多钱支持你,要是辛苦学了十几年,还是像我这样当一辈子音乐老师也没什麽意思。”
陈扬没有吭声,心里慌乱极了,这种慌乱持续到赛场上的结果就是只获得了安慰性质的“优秀奖”。
陈扬在後台坐著,沮丧不安,要放弃心爱的小提琴,努力学习,进重点高中,进名牌大学,进一流公司,一路走过去离小提琴越来越远。痛苦,但好像也只能这样,大家谁不是这样?
工作人员走来走去收拾东西,场面混乱不堪,道具乱七八糟地摆著。嘈杂里,陈扬突然看到秦律,坐在角落里一只纸箱上面,手托著下巴,一脸恐惧。
秦律得了第二名,其实他本来是可以得到第一的,但可能是情绪太过,拉流浪者之歌的时候,到最後部分的快板,一个不小心琴弓飞出去几米远,正打到了第一排的一个观众的肩膀上。
这麽大的状况不可能得第一,虽然秦律的表演是天才级的,反正流浪者之歌这麽难的曲子,那时候的陈扬是绝对不敢上台献丑的。
陈扬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没关系,你拉得很好,这只是个意外罢了。我们一起出去,你妈在外面等你的吧。”
“我琴弓一脱手,就看见她站起来走了。”13岁的秦律低著头快哭了,“我不想回家,得不了第一,我妈一定又会哭一整晚,还不如打我一顿呢。”
陈扬愣住了,和秦律并排坐在那个大纸箱上说:“起码你还可以拉琴。我过了今天就要放弃了,我没天分,我爸爸让我考重点高中。”
“你没有天分?”秦律惊讶地看著陈扬,“你能拉出那麽温柔的音色,我一直还羡慕呢,比我细腻多了,你缺乏的只是激情。”
“我想接著拉琴。”陈扬说。
“我也想,可我更想快乐一点拉琴。”
两个孩子沈默了一会儿。秦律突然说:“陈扬,我们离家出走吧。”
“离家出走?!”
“是啊!什麽都不理会,我们一边在酒店里拉琴挣钱,一边找老师学习,拉得好了,就去申请奖学金去维也纳留学,将来一起进一流的管弦乐队。”
鬼使神差的,陈扬的心马上沸腾了起来。
第七章 云沐山上
後来陈扬再回想到这次幼稚的“离家出走”,知道当时并非真的相信了比自己还小一岁的秦律,只是太沮丧了,哪怕只是一个不切实际的可能性,他都想抓住,或者,至少是暂时的逃避。
离家出走的第一站选在了市郊的云沐山。
上山的时候,是深夜了,两个孩子气喘吁吁地往上爬,山路两边的树木在微弱的星光下像怪物一样张牙舞爪。然而两个人都很兴奋,一点都没有害怕。
终於爬到山顶的时候,两个孩子累得躺在草地上起不来了。当时是初秋,晚上山顶的气温还是很低的,陈扬从小瘦弱,有点受不了阴森的寒气。
秦律注意到陈扬不停地在打哆嗦,他打了个滚,凑到这边一把抱住了陈扬,他那时候个子比陈扬低一些,但是更强壮。
真暖和,陈扬不禁也回抱住了秦律,空旷的山顶,空旷的夜空,好像天地都是虚幻的,彼此的接触是唯一真实的感受。抱著火热的肉体,陈扬突然感觉到一阵战栗,他僵直了身体不自然起来。
秦律迷迷糊糊地说:“你怎麽了?”
陈扬没有回答,心里害怕极了,真是古怪又尴尬的事情,自己竟然──,太不应该了。
然而实在是太累了,陈扬没有精力考虑身体的变化,很快就沈沈睡死过去。
醒来的时候眼睛一阵刺痛,东边的太阳已经露出了半边脸。气温还是很低,最糟糕的是,草地被露水打湿,弄得身上也很黏腻。
秦律已经醒过来,站在一块大石头上,朝陈扬招手喊道:“你来啊!太阳多好看,金洒洒的,我觉得一点都不冷了!”
陈扬眯著眼,纯金色的阳光给人的感觉果然温暖,虽然风吹过来还是很阴冷,可是阳光却让人振奋得浑身暖洋洋的。
“我要像太阳一样耀眼!”秦律站在石头上挥舞著双手,“当一个世界著名的小提琴独奏家!”
“我只要能进乐队就好,我不适合独奏。”陈扬站在石头旁边,“只要能以自己喜欢的东西为职业,我就心满意足了。”
“不要太谦虚啊,陈扬,你怎麽老是这麽不自信?你不擅长独奏,我带著你!我们一起表演巴赫的双小提琴协奏曲!卡内基音乐厅和维也纳的金色大厅都要响起我们的小提琴声!”
小孩子很容易被热血的理想打动,陈扬也激动起来,他何尝不想?站在舞台的中心,用琴弦诉说爱、理想、激情还有忧伤,是的,这就是自己想要的。
两个人欣赏完了日出,正商量著下一步要去哪里的时候,被赶到的大人们逮到,各自带回了家。
父亲没有说什麽,只是叹口气又笑了笑问:“陈扬,你真的想继续拉琴吗?”
陈扬低著头不说话。
第二天晚上,父亲下班回来带了个深红色的提琴盒子。
“你这个孩子,看著很温柔,其实最倔强不过了。”父亲摇著头笑道,“小扬早该换琴了,这琴是我看好的,虽然不是什麽顶级货,不过音色没话说,共振好,响亮穿透强。你拉琴总嫌力量不够,正好适合你。”
陈扬哇地一声扑过去,打开琴盒。
陈扬是後来才知道的,父亲让他放弃练琴的时候,已经查出来肺癌,虽然有医疗保险,但还是可以预见以後日子的艰辛,在住院前执意买下的小提琴,也是父亲的一种任性吧。
当了一辈子的小学音乐老师,没有大出息,无法让儿子走想走的路,买不起更好的乐器,请不起更好的老师,更不要说带儿子去大城市或者国外专门学琴了。当生命只能用三年、五年生存率来计算的时候,也可以这麽任性一次吧?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秦律,或者说是这次出走,成就了陈扬接著学习小提琴的愿望。
父亲住院开始化疗的时候,同班的一个很活泼的女孩给了陈扬一封粉红色的信──请他转交。
“你跟初二3班的秦律很熟吧?”现在的女孩子真的很主动很大胆。
陈扬握著那封信想到了山上时候自己的失态,心里一股难言的酸涩滋味。他知道,自己一定是哪里不对。
踌躇著,信还没有拿给他,秦律却突然跟妈妈一起搬走了,匆忙得连个简短的告别都没来得及,据说搬走的原因是秦阿姨想找更好的小提琴老师。
那段日子,悲惨而茫然,住院,化疗,手术,再化疗,陈扬在学校,医院,家里,不断奔忙。
父亲的病情暂时稳定下来之後,陈扬到学校的图书馆偷偷查了资料,他已经断定,自己就是那种人,而且是天生的,弯得不能再弯的那种。
肖东如果知道,顶头而睡的室友就是个同性恋,每天都在同性恋面前穿个大裤衩走来走去,不知道会怎麽反应?
陈扬在黑暗里笑了起来,肖东正呼噜噜地打著鼾。
倾注了父爱的琴丢了,不过不仅仅如此而已,好像还丢了什麽东西。
六年,从少年到成年,期间的经历可以让一个人的世界观完全颠覆。那个对著朝阳呐喊的秦律只是存在於记忆之中。
陈扬觉得很寂寞,“寂寞”这个词真的很矫情,但是这种感觉实在没有其他词汇可以形容。
一路走来,忙於练琴没有朋友,7岁丧母,18岁丧父,亲人不断地离他而去。唯一可以称得上朋友的秦律,也不再是当年可以一起谈论梦想和激情的秦律了。
陈扬连流行乐都不怎麽关注,更不要说摇滚了,秦律所处的那个世界,他无法想象。
当初那种朦胧的情愫本来就是空中楼阁,空虚到再见的时候都认不出彼此,一个是因为从不在意,一个是因为改变太多。
第八章 排练室的醋味
“ATP”已经在摇滚圈里小有名气,有了一批固定的粉丝,还出过一张虽粗糙却很有灵气的地下专辑。
他们几乎每天都有表演。李纯和秦律都是既不上学,也不工作的“专业派”,指著演出费糊口。梁诤言读了个很烂的三流学校,几乎只有每学期注册和考试的时候才会在学校出现,对了,还有跟辅导员、系主任拉关系的时候。
他们每周有两次固定的排练,商量新歌,还专门租了一间半地下当排练室。
今天是排练日,大家都到了,只有李天威,人没个影子,手机还关机。
梁诤言一遍遍地拨著李天威的号。
“别急,可能是在教室,阿威进教室总是会关上手机。”李纯说道。
“什麽破毛病!调成震动的不就行了?!”梁诤言愤愤地说,“谁不知道知道他是才子,他们学校是名校!”
“小言,你爸回来了吧?”秦律看著梁诤言的头发,由深深浅浅的亚麻色染回了黑色,还剪短了不少。
“就明後天吧,住两天就回去。”梁诤言有点不甘心地摸著黑亮的短发,声音小了下去,“留了大半年呢,哢嚓几剪子没了。”
一说到他爸,就算老爷子不再跟前,他就心虚气短。从小被打怕了,小学时候,有一次是当著全班同学的面,军装笔挺的梁连长一脚把他从讲台上踢飞到教室外,那飞出去的曲线,跟武侠片里吊了威亚的效果一样好。从那以後,老师再也不敢让他叫家长了,梁连长一路高升了上去,儿子还是原地踏步。
这时,迟到了半个小时的李天威终於赶到了:“对不起,对不起,我在教室里自习,觉得没多大会儿,谁知道这麽晚了。”
“学习气氛浓厚呗!中国盼了这麽多年的诺贝尔还指望著你们呢。”梁诤言阴阳怪气地说。
李天威瞪了他一眼,正要回嘴,秦律打断说:“赶快开始吧,我们要准备翻唱U2的歌,说了很多次了,总是耽误,开始不了。”
“我有件事要跟你说,秦律。”李天威突然严肃下来,“我这个学期缺课有点多,而且快要考试了,我想从下周开始,暂时退出乐队。”
另外的三个人愣了愣,梁诤言首先骂了出来:“操蛋!你把乐队当什麽啊?娱乐?没事就来这里发泄一通,有事了就拍拍屁股走人?”
“我就是暂时退出,考试完了就回来。”李天威毕竟有些心虚,没有跟他针锋相对。
排练不欢而散,李天威很坚决地先走了,大家也不好说什麽,可他一走,乐队就剩下一个吉他,一个贝司,一个鼓,效果实在太单薄了点。
“干脆让小马加进来好了,大不了让他弹节奏,你弹主音,应该还能应付下来。”梁诤言不耐烦地说,“李天威办的这不是人事。”
“不行,我吉他水平也就那样,两把坏吉他,这乐队还怎麽混?”秦律说,“好吉他手也不是没有,可是我很欣赏阿威,不想他退出,暂时代替他的话,水平高的也不肯来啊。”
李天威在圈里有名的吉他弹得好,他们乐队出的那张专辑里也有两首歌是李天威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