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医师嗤道:「少做些一头热的痴梦罢,你怎知你死了他也要受煎熬?」
魏伐檀这才笑了一声,「因为这世间再没人比我更知他,我也再不会让谁比我对他更好。」
「哟,」神医师怪叫,活活一个老顽童,他刻薄魏伐檀,「说得比唱得还好听,不晓得的还以为里头睡的是你的檀卿。」
我不由自主屏息,想坐起来,觉得不该再听下去,然而身子却不听使唤,连骨髓也被抽空了般,挪一挪手指都冒冷汗。还没来得及强行催动,又听魏伐檀道:「如今我都已想得很明白,用不着你管。你只管医好十九,要什么我都能给你。」
「你们这些小鬼总是有大主意的!」神医师气呼呼地大嚷,「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果然燕敏之的徒弟林安之的种,是谁的像谁。」
「十九可不像那家伙,他从记事起就跟着阿郾了——你能否不提这些?」魏伐檀冷声反对。
「对,不像,就是跟敏之久了也跟出一样的疯魔来。」神医师喃喃呓语般接道:「不像我才医他哩,否则死也不医的。」
「这样说就是还有得医。」魏伐檀似松了一口气,语声轻快下来。
「别高兴太早。」神医师冷冷接道:「袁越的右手。」
魏伐檀问:「神医师,你知砍袁宗主的右手不是小事,要我这一刀下去你必须先与我明白交底,你究竟要他这只手做什么?」
「当然是晒干了碾碎了做药引啊。」神医师哼笑:「你可真想清楚了,若是这会儿你砍了袁越的手,藏剑城一定不会保你。你这十多年来,图的什么?」
「七日之内。」魏伐檀断然应承。
七日之内砍下一大门派宗主的右手,亏他应得如此爽快。
我只觉遽然气短,竭力翻身,整个从榻上滚落。脊骨磕在高屏坚实的木脚上,并没有多疼,只是酸麻得曲了起来。
「十九!」魏伐檀闻声扑入内阁,慌忙将我扶起,「你醒了?」他盯着我,眼底火光跳动,烨烨生辉得,又忐忑又欢喜。他扶我靠回榻上,仔细理顺我的乱发,温情脉脉。
我看着他,不由一阵恍惚。
我不自禁开始想,有多少年不曾这样近地望著他?或许,从没有过。
我忍不住轻抚他伤了的左臂,问他:「真的好了么?」
魏伐檀扬唇一笑,展眉时眸色如水,「差不多罢,至少,已经可以抱住你。」
心口一窒,悸震无言。忽然之间,我们可以这样平静相对,连我自己也不能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了?
大概只是累了,我们都是。
眼帘沉重,似是困乏。我阖眼,倾身靠在他肩头,轻叹:「那就……抱住我吧……」
他微颤,而后便拥住我,轻柔而紧致。
我嗅见了檀木清香,在发丝吐息间漫溢,将我包裹。那怀抱何其温暖,我便像个终于从冰天雪地走入春暖花开的旅者,在最初的刹那已贪婪陷落,再也不想离开。
然若此世间事当真能够是如人意,我们这些千劫余灰的倦怠疲惫却又从何而来?
「魏伐檀,你已有家室。」我睁开眼,看见了自己眼底无声绵延的黑色枝蔓。
他几难察觉地轻震了一下,抚着我头发。「十九,十九,只要再七日就好,之后我们就回去,回雾灵山,从此再无旁骛。」他说得就似我已然允诺。
不待语声落地,面颊竟有酸麻,察觉时已溢了叹息,「那么你先告诉我,玉桃娘是我的什么人?」我推开他,背身向里,不给他再看见神情,「即便我是疯的,也不痴傻。你该知道,无关燕倏、明清,从你与桃娘成婚时起,你我就再无可能。」
我不知魏伐檀沉默了多久,他只是静得仿佛从未存在。
终于,他哑声问我:「十九,你知道了多少?」
我没有应他,装作睡去模样。
其实我不知道,只是那些支离碎片似有千丝万缕,兀自缠绕维系。我不想将它们拼接,不想看所谓前尘驮着再也抹不去的裂痕转露真相。然而,无论我想或是不想,我都走过了,那碎了一地的锋利残骸依然割伤了我。
魏伐檀不放过我,他把我拽起来,强迫我看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精光大盛,灼灼如炬得要将我点燃了。他问我:「你当真在意这些么?」
胸腔里一阵激荡,满脑海空落,只余这张分明熟识却已陌生的脸,我怔得挪不开视线。忽然发现,我竟不认识他了。不是那妖冶浓烈的少年,亦不是那诡魅如画的青年,更不是传言里卓尔不群的俊杰,而是……他只是个男人,在红尘尽处望住了我,令我无处可逃。
我呆磕磕不能回答。
「多久了,十九?」他却又问我。
「我睡了多久?」
「两天。」
「那么……」我垂下眼去,「七年零一百三十九天。」
是了,七年零一百三十九天,从我上一次推开他算起,我一日日数着过来,我不再是从前的我,他亦非从前的他。然而,无论我们如何变了,总有些人和事再也不会改变,我与他,各自心知。
「七年。七年。」魏伐檀抚上我面颊,轻柔厮磨,「你把自己折磨成这样。」他叹息,眸中有水华涟漪,俯身凑上前来。
他不急着亲吻我,而是嗅过我的青丝发鬓,眼角眉梢。他的气息轻吐在我脸上,带着三月潮暖,犹如春风。他将薄唇印下来,沿着我的轮廓,寸寸厮磨。
然而,就在唇齿相接的那一刹那,我终于还是猛推开了他。
他的薄唇亦很柔软,亲吻愈加绵长,可我偏还是如遭雷击,从舌尖上炸开去,倏地席卷了指尖发梢。
不一样,那温度与感觉,截然不同。
沈濯留给我的痕迹,依旧鲜明得烙在我身上,操控着我的触觉。我原以为七年荏苒,它们或已在光阴流淌中淡了。可是,没有,我仍深深地记得他。
我别过脸去,与他拉开距离,确实想解释些什么,却又觉得,说也多余。
魏伐檀很顺从地放开我,「七年都等过了,再等七日又何妨。哪怕是再七日,再七年——」他低声似自语,戛然又不说了。
我侧身望着帐撑一角垂落的金香笼,听见他叹气,听见他离去,那步子一时沉着,一时急促,渐行渐远着,熄灭了。
魏伐檀守着我,熬药进汤煮粥端水,十二分周到。不知是否因为服药,我总觉得困倦,偶尔睡得沉了,却又被他连摇带晃地唤醒。他每每用那劫后余生的恍惚惊色盯住我,然后便将我揉进怀里,紧得要把我揉碎。
在他这么做了不知十几回之后,神医师终于忍无可忍把药臼砸在了他头上。「你让他睡!没睡死过去倒要被你折腾死了!」神医师气得吹胡子瞪眼,把他扔出门外,任软硬兼施威逼哀叫也不放还来。
他竟也会怕成这样。他怕我就这样睡着了,再也不醒。
我躺着,看他与神医师在门口推来挡去,忍不住笑得伤口扯痛。我按着胸口撑身坐起,戏谑:「你们敢不敢到外头去演一演?活脱脱大猴子和老猴子抢地盘,不出三日,管保传遍南北。」
魏伐檀终于勉强挤进半个脑袋来,痴子一样乐:「十九你笑了,你要多笑,心里舒坦了就好得快。」
我倒回去差点没岔了气。
疯了,这人大概也疯了。
神医师把魏伐檀拍出去,返回来摸我的脉。「有个人这样得想要你好好活着,你就从善如流一下难道不好么?」他乐呵呵地眯眼看着我,眉目慈蔼。
「别管我这事了。」我抬手遮住眼睛,不去看这关切。
老头显然对我的不识好歹很有意见,气呼呼道:「你的命都归我管着。」
不错,他的确是能管命的。我翻身坐起,怔忡久久,眼前一阵阵模糊。我问:「若当时我能找到你,明清……是否就能逃过一劫?」
神医师静了静,嗓音沉下来,「小鬼,你可知道,愈是好的医师,就见过愈多的死亡,只有这样,他才能渐会识辨,怎样的病症是严重的,怎样的人快要死了。」他看着我,目光渐至严厉,终于像个十足的长辈。他接道:「世人万千何其多,每日都有人死去,我能救的不过沧海一滴水。我连求生者都来不及逐一救还,自然绝不将功夫花费在求死者身上。」
「明清他不是——」我胸中淤塞,急急辩白。
「但他已经死了。」神医师截口打断我,「而你难道要等到眼前人也白白得死去,再幡然缅怀么?」
我呆了一呆,苦笑,「我懂,可……」可真要做到,何其难。
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取蕴,人生之苦,实是生而为人便逃不脱的。但,究竟是『人苦』还是『自苦』?五阴炽盛,蒙蔽智慧,乃是心魔障目之根源。色、受、想、行、识,五众生灭,我总也看不清明,迟迟寻不得超脱苦厄的法门。看不清明,那便是自苦之极,与人无尤。
我还懵懂迷惘,猛听见神医师长叹:「去了了你的心事罢。不了了它,你活着与死了,又有什么分别?」
我忽然心下震动,如觉惊雷,渗出一身汗来。
第五日时,神医师支开了魏伐檀让我独自出门。魏伐檀安置我休养了几日的这宅子又大又深,费了我好一番周折才绕出去,好在人少,否则大概走不了了。
我让人称第一快嘴的「风探子」去替我给袁越下战书,约在洛阳城外七十里的桃花林一决生死。
自从叶下红死后,江湖上都在传,是燕拂衣杀了「夜枭千杰」,没人知道那时魏伐檀曾出现过。「风探子」知我要战袁越,当得了天大的值钱消息,撒腿就往外奔。有「风探子」那张嘴在,不出一日,这消息便会人尽皆知。我不怕袁越不来,他舍不得他的面子。
然后我便坐在桃花林里等着,一把剑,一壶酒。
正是桃花盛开时节,风起处,漫天飞红,散落得满身,软香可堪醉卧。
我真的醉了,以至于袁越走来时的影子都成了三五叠。或许又是远处闻风前来观战的人影,我已不太辨认得清。
袁越颇慨然地仰天长叹:「你若执意要向袁某寻仇,不如等你伤愈,再另择时日罢。」
我笑:「袁宗主若是真慷慨,可以现在自砍了右手给我做药疗伤,但燕拂衣就没这么豁达,不想等你再背后使人来杀我一次。」
袁越铁青着脸,冷哼:「你真想死,袁某也不怕成全你。」
我仰头喝尽最后一口酒,一言不发,剑已出鞘。
为这一刻我等了七年半,磨练了七年半,到如今,我已不能再等下去。或许,我仍旧是难以取胜,但无所谓,袁越今日必死,即便我杀不了他,他也不能活着离开。
假使袁越终于杀了我,那一瞬间,他必然松懈,只要我还余一口气不熄,我便有机会杀他,
何况,还有魏伐檀。
我知道,魏伐檀在跟着我,他从一开始便发现我要走,正如我毫不意外地发现他跟着我。
他就在人群的叠影里,可以一剑封喉摘掉袁越脑袋的地方。
如若我死,他一定能杀了袁越。
虽然,如此,残忍至极。
我当然还记得,他说:「有我这不干净的替他续命,余下多少,给他一半,我只盼同年同月同日死,谁也无需多受煎熬。」他说:「七年都等过了,再等七日又何妨。哪怕是再七日,再七年——」那时眸色如火,那时语切情长。可是……伐檀呵,别等了,你若知我这样利用了你,你一定宁愿从未识我……
然而,我绝没有想到,大抵这世间有些人,生来就不适合算计。纵然我机关算尽,自以为天衣无缝,终是算漏了两个女人。
袁越果然老谋深算,狡诈阴狠,我与他长剑相持,迟迟未见胜负,他便忽然以袖刀向我袭来。
我原以为这一刀就能结束一切,但是没有。
寒光迸射一瞬,玉桃娘不知从何处跳了出来,涌身就来护我。这突如其来的插手全在意料之外,打得我瞬间方寸大乱,不得已反护住她,徒手去截那袖刀。
可我只截下了一把。
袁越射出的袖刀实是一双,只因疾驰难辨,才看似一支,正是为防我截下其中一支,另一支也能叫我立毙。
然而,那另一把刀却也没有射中我,而是刺入了袁以柔的胸口。
几乎同时,魏伐檀和顾以玉的剑便将袁越刺穿了,一剑剜心,一剑穿喉,没有半点偏差。
起止不过瞬息,却已天下大乱。
袁氏门下有人一拥上前,被顾以玉大喝斥退。但他说了些什么,我全没有听见。我只见袁以柔浴血伸出手去,一把抓住袁越衣摆,她扑进父亲怀里,凄凄低如蚊呐。她问:「阿爷,真的……是你杀了大师兄……么?」
但袁越最终也没答她。
他死了。
袁越死了。
我盯着那具尸体,那具叫我恨不能将之挫骨扬灰的尸体,骤然,整个心都空了。七年淤气陡泄,却是满腔腥涩滚过喉头,一口便喷了出来。
玉桃娘大叫一声,抱住我。我咬牙撑了一把,到底没撑住,带着她一起跌在地上。
再也撑不住了,全身的精力都似在那一瞬间流干殆尽。七年苦求一朝实现,像是连这一辈子也跟着一起结束了,我茫然竟不知今后该向哪儿去,又还能做些什么。
但我却被魏伐檀拎了起来。
他将我衣襟死死拽住,攥拳青筋尽白。我听见撕裂声,还有骨节摩擦声,最沉得,却还是他的语声。「就因为他撇下你死了,所以你便要来撇下我?十九你……你……!」他的嗓音甚至打着颤,双眼瞪得血红,神色疲惫得仿佛刹那憔悴。他这样死死盯住我,质问:「你凭什么?」
他就像只受伤的孤狼,那样鲜血淋漓却执拗哀伤地望住我。我再也不敢多看一眼,唯恐就要缴械溃败。
可是他抓住了我,紧到足够将我掐碎。他扳住我下颌,恶狠狠啃咬下来。
我甚至来不及呜咽,便被他咬破了嘴唇。
满嘴里都是血腥味,分不出是喉管里的,或是嘴唇上的,亦分不出是他的,还是我的。
他亲吻我,在众目睽睽之下,迎着那些震惊视线,绵长深吻,几乎令我窒息。
我想挣开他,但他反扼住了我双手,我连半分气力也使不上。
余光里,我看见玉桃娘惨白的脸。她眼里已没有惊色,而是深浓的绝望。她像个人偶一样呆立在那儿,连转身逃走也不会。
不知缘何,我竟感知了她的心痛。那感觉像是有千万只钩子在拉扯搅弄,我几乎怀疑我要把那被捣成脓水的心也呕出来。
我的血涌进魏伐檀嘴里。他终于肩头一震,松了力道。
我挣脱双手,猛推开他,险些将自己掼倒在地。
山穷水尽,无路可走。
我将「啸月」狠狠摔在地上,拂袖转身而去。
魏伐檀没拦住我。
谁也没拦我。人们纷纷躲开去,惊恐让出一条大路,仿佛躲避猛兽,唯恐不及。
风声人语的喧乱中,忽然,我听见玉桃娘唤我。她声嘶力竭地哭喊:「十九郎……阿弟!」
我足下一虚,顿了顿,终于没有回头。
剑便是剑客的精魂,剑在人在,剑毁人亡。摔下这把剑,从此,世间再无燕拂衣。
没有了燕拂衣的江湖依旧是那个江湖,并不会有任何改变。
魏伐檀和顾以玉杀了袁越,哪怕袁越背信在先罪有应得,依旧是以下犯上,依旧「罪无可恕」。这是每一个上位者的噩梦,一旦开了先河,便是不可收拾。
顾以玉带着袁以柔走了,从此销声匿迹,再无踪影。那一刀究竟伤深几许如今已无从知晓,但我宁信神医师救得了她。
魏伐檀孤身反出藏剑城。他把「天狼」「啸月」插在城头上,一路扬长而去,竟无人敢上前阻拦。
他在雾灵山脚下搭屋住下,也不隐姓埋名。有想向藏剑城和袁氏邀赏的江湖人前来寻衅,来一拨杀退一拨。久而久之,便无人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