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他向卡特琳娜翩然欠了欠身,“失陪了,公主殿下。”卡特琳娜抿紧嘴唇,亦向他彬彬有礼地点了点头,“不送。”
目视着西泽尔红色的长发最后一缕消失在水晶的帘影中,她渐渐勾起嘴角,卡特琳娜微笑的时候常常是比起一个公主来更像一个站在船头的海军将领,锐利的眼睛稍稍眯起,有几分神似她的父亲,总是带着一丝所向披靡的鄙夷神情。
她轻声地自言自语:
“你总是教会我很多东西,比如说后悔和哭诉毫无意义,努力挽回才是如今我实现梦想的唯一办法。”
刚刚说完,她忽地眯起眼睛,房间里静悄悄地只有她一个人的呼吸声,她轻哼一声,抬手一扫将桌上的长颈瓶扫落在地,砰的一声清脆的声响,水晶瓶霎那间化作无数碎片,紫红色的樱桃汁在白色的地砖上肆意流淌,遮盖了模糊的字迹。她冷声道,“主教大人既然在门外,就请进来说事。”
话音刚落,法穆尔枢机神情冷峻地走进门来,冷冰冰的鹰眼扫到了地面的一滩水渍,眉梢都没有动一下。他向卡特琳娜淡漠地点了点头,“公主殿下。”
卡特琳娜斜了他一眼,直接道,“主教大人是来说服我取消婚约的还是要我退出圣座使者团?”
“都不是。”法穆尔面无表情地说,“婚约的事情不用我说西泽尔公爵也会取消,既然没有了婚约,卡特琳娜殿下是否在圣座使者团中对我的立场就没有任何影响。”
卡特琳娜一听眼神瞬间阴冷,心中怒意顿起,面上却生生压住。她说,“西泽尔公爵凭什么会取消婚约?就算他现在态度隐晦也只不过是因为我们有一个误会没有澄清,主教大人想在这一点上达到说客的目的,那根本是不可能。”说完她鄙夷地一笑,脸上写着标准的公主式高傲。
法穆尔只是轻笑,“殿下真是非常有自信。但是您怎么能保证西泽尔公爵他真的和您想的一样呢?他之所以态度隐晦难道不是为了暂时稳住局面吗?西泽尔公爵对婚约的态度到底如何,殿下应该比我更加了解。”
卡特琳娜被说中怔忡,脸色骤然变得霜白。法穆尔继续道,“西泽尔公爵他甚至可以不顾及婚约对大局的影响,除了他是因为另一个人而拒绝您,找不到其他更合理的解释。”卡特琳娜当下惊愕,下意识地问道,“谁?”
法穆尔习惯性地拢起手指,笑得冰冷,“为避免我有离间殿下和公爵关系的嫌疑,我不能说那个人是谁。我此来的目的也并非如此。”
卡特琳娜迅速地收拾好自己一时失控的情绪,肃下脸来讽刺地说,“主教大人不必谦虚,您已经非常成功地引起了我的怀疑和猜忌。除此之外您的目的还有什么呢?”
法穆尔说,“我来是为了说服殿下动用教宗剑。”
卡特琳娜瞄了一眼地面上已经变成暗红色的液体,冷笑,“想不到堂堂红衣主教也会有偷听人说话的恶行。”法穆尔面上一派的云淡风轻,神情也不变,“殿下误会我了。”
“我知道殿下对恶魔恨之入骨,但是大恶魔有不死之躯。教皇亚历山大十八曾经赐西泽尔公爵教宗剑,目的就是诛杀魔王在内的皇族一系恶魔,可是西泽尔公爵似乎因为一个人而不愿执行教皇陛下的命令……”听到这里,卡特琳娜微微皱眉。法穆尔眼神微微一闪后继续道,“既然卡特琳娜殿下也能够动用圣器,为何不代替公爵大人做出正确的决定呢?”
卡特琳娜思虑片刻说,“法穆尔枢机卿素来巧舌如簧,正因为您是教廷的第一说客,我反而完全不能相信您所说的话。”法穆尔欠了欠身,不以为意地笑笑,“既然如此,我也不需要再说什么了。”转身临走前他又想起了什么,对卡特琳娜补充一句,“我也听说卡特琳娜殿下一直和黑塞壬号的船长有过节,他不仅是海盗,不知道殿下知不知道他其实也是个恶魔呢?”
卡特琳娜一惊,警惕道,“你说什么?”
法穆尔向她点点头肯定道,“他是个纯血恶魔,当年恶魔界十七个选帝侯之一。”
卡特琳娜睁大了眼睛,又一次手指忽簌间抠进掌心。
番外:反派1/2
没有人愿意总是当反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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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次全体枢机主教会议开了一个月零十九天又二十三个小时。
本代教皇亚历山大十八宣布会议结束的时候,法穆尔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西斯廷教堂的四面垂下巨大的深红色的帘幕,大门上金色的锁链打开,红衣主教们在被象征性地神圣禁闭了四十九天之后,依次走出了长方形大殿。
阳光从祭坛上方的高窗中射下来,祭坛上放在灰烬中的三件圣器反射着纯净的白色光芒。法穆尔临走前看了一眼年迈的教皇,两个近侍躬身搀扶着他的手臂随着他走下神坛——这恐怕是他最后一次主持会议了——在他死之前,他又成功地熬过了一次主教大战,教廷的纷争再一次沉入水底。可是法穆尔觉得自己恐怕就没有这么幸运。
六十六在传说中是一个非常不吉利的数字,因为在东方的一些教区,六月六日是魔鬼的生日。通常在这个日子里阴谋与背叛盛行,而神的子民将受到考验。
法穆尔知道自己是必定是要倒霉的。
十六年前,亚历山大十八世加冕,那时正是罗马教皇的个人势力落到最低谷之时,随后西泽尔大公将西泽尔家族卷入了教廷的内部斗争,亚历山大十八起意另选年仅十九岁的西泽尔小公爵作为西泽尔一族的族长,以及下一代海洋王的候选人。这个意图非但直接破产,还导致了西泽尔家族内部分裂,西泽尔大公受封为海洋王并且站到了教皇的对立面。
此后,除了西班牙和多数没有海军的内陆王国之外,葡萄牙,英格兰,威尼斯公国,荷兰,法兰西诸国的海军力量都进入了敌对教皇的阵营之中。
这个时期绝对是教皇以及教皇支持者们的噩梦。
法穆尔感到非常无奈,他只能在精神上支持一下弱势的教皇以及那些理想主义者的神圣罗马信徒。他长相过于阴郁,五官深刻峻峭,总是缺乏生动的面部表情以及春风送暖的天使微笑。他浑身都散发着一种严肃的禁欲调子,但是又有一双棕红色的眼睛和一头玫瑰金色的卷发。通常这样有强烈违和感的人总是逃不过当反派的命运。
虽然对于当反派他既不是非常排斥也不是特别享受。
因为,极端排斥当反派却又不得不当反派的人最终都会成为悲剧英雄(此人暂且按下不表);而极其享受当反派并且乐在其中乐此不疲的人一般又难免是精神病患(此人是菲斯特),两者都是一出好戏中的必不可少的亮点与精华所在,但是法穆尔不是,他是一个死跑龙套的反派,以及永远藏在风暴之中推波助澜的黑手,做完坏事之后就再也没有出场的必要。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是比悲剧英雄更加悲剧的存在。
但是法穆尔是连苦笑都不会的人,如果可以,他宁可现任教皇活得越长越好。事实上亚历山大十八最长也活不过今年,教廷内部的几大势力都已经濒临爆发的边缘,这次全体枢机主教会议上,教皇垂死挣扎地提名西泽尔家小公爵进入核心枢机团,连时间都已经定好。法穆尔顿时觉得天昏地暗,没错,他又要当反派了。
他站在罗马教廷对阵罗马教皇的风口浪尖,他要斩杀一切教皇以及未来教皇的新生力量,并且,还要不留痕迹。于是他拿着教廷的秘密卷封顶着所谓“教皇特使”的名号追上了白翼女王号。
他第一次见到小公爵是在莱昂山下的圣若望大教堂,当时三米高的大祭坛上三样圣器同时对西泽尔的祈祷做出了响应,随后十五岁的少年站在一片百合花圈和鸢尾花束的包围之中,神情冷漠地接受祝福。
如今看来,西泽尔公爵远比教廷所设想要难以对付得多,他态度暧昧手段隐晦,既牵扯着世界第一海军的西班牙在身后,又控制着七海第一宝藏的钥匙不松手:一个是海军元帅的公主,另一个是第十七顺位的选帝侯,真真是厉害无敌!
美人没有一个不是狐狸精的,这样的人才不做反派还要他法穆尔上来跑龙套,实在是浪费资源。
法穆尔想,和这种人周旋自己还能有胜算吗?当然没有。
破坏西班牙对小公爵的支持?断人姻缘是要天打雷劈的,虽然法穆尔不在乎这一点,但是你看那个公主一副誓死保卫婚约的样子……算了吧没希望的。一旦西泽尔成功地打开宝藏,当他返回罗马之日,西班牙海军屯守亚得里亚海,由他支持的新教皇顺利加冕,教廷的格局将被他重新改写。
作为一个反派怎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虽然他也是身不由己,从四百年前他穿上这一身红色的主教袍踏入金色的西斯廷大殿那一天起,他放弃了自己原来的身份,在这个世界上最复杂的风暴中心重生后,他所做的一切事情都将按照一个固定的剧本来演。
法穆尔·加蓬,作为一个龙套反派,他自己的故事不属于这里。而他要做的事情非常简单。
——在新鲜出炉的面包上撒一把石灰,在即将被压死的骆驼背上加一根稻草,他只要悄无声息地破坏西泽尔的计划,再不知不觉地退出舞台即可,和菲斯特不一样,菲斯特是天生反派,一百三十年前正是法穆尔代表教皇克莱芒七世出使恶魔界,菲斯特和他达成协议,其中一条就是要全灭所有的十七位选帝侯。
法穆尔到现在还记得,当时菲斯特站在一株金合欢树下,翠绿的叶子落在他的肩头,他身边的侍女上前,踮起脚尖将那片叶子从他肩头拂去,他侧头对那个人类少女温柔一笑,带着些许的腼腆说,“谢谢你。”少女红着脸走开,然后菲斯特抬起头来对他说,脸上笑意未退:
“我想好了,要对他们用火刑。”
语气居然还是和刚才一模一样的柔软温存,法穆尔至今都感叹不已。
所以每当想起菲斯特,法穆尔总是会安慰自己说,果然我还不是职业反派,挺好。
第五十四章 空想家(下)
夏宫在比帝王殿更高的地方,从帝王殿右侧的园林到夏宫后门有一条白色的蜿蜒的石阶,石阶两旁种着古老的龙血树,树与树之间缠绕着紫色的鸟罗,从藤蔓的缝隙中看见夏宫的彩绘外墙,十七殿顺阶梯往夏宫的方向去,心情不爽,一口气叹到一半又吞回肚子里,“叹气会让人变老,只有无可奈何的人才会总是叹气。”
十七有些意外地停下脚步,咧开嘴冲着茂密的鸟罗后面勾了勾手指,“如果是个美人儿就不要躲着说话,出来出来~”
鸟罗的叶子发出悉悉索索的一阵声音,伴随着轻微的笑声,一个紫色的人儿从树影后面移步而出,步履轻盈,一只素白的手拨开丰盈多汁的叶子,一双笑眼柔柔地看向十七。
他歪了歪头,指着白色的台阶,“难道你不知道潜入的基本规则吗?十七殿下,正确的隐藏办法是不要给敌人留下追踪的痕迹。”十七的左手勉强止住了血流,但是圣器对恶魔造成的伤口无法愈合,细细的血滴依旧断断续续地从指尖落下,滴在雪白的石阶上。
“或者说,你根本就不打算潜入,是想引出谁来见你?”
十七看见他的脸时先是一愣,随后抬了抬眉,笑得十分勉强,没说什么话。
“你不说话,难道是我还不够你说的美人的标准吗?”说话的人向十七步步走来,沙金色的长发随着身形微微波动,他用手轻轻一撩,一缕长刘海顺着脸颊落下,呼应着天蓝色纯净的眼睛,妩媚生辉。
紫衣雪肤金发凤眼,旖旎的身姿和柔软的语气,除了眼睛的颜色是纯蓝,几乎可以说是完美的替代品,十七一时间百感交集,呵呵笑了两声,“算吧。”
“你敷衍我。”美人走到了他的面前,手指勾住他的衣领,身体依偎过来,“看得出来你虽然很惊讶但是却不太高兴,难道是因为我还不够像他吗?”
十七捏捏小美人的脸蛋,将那柔软的身子扶了正,“啧啧~像不像有什么关系吖。”他笑眯眯地退开一步,“我的确心情不太好,但是和你像不像什么人完全没有关系,小美人,我好像根本不认识你吧。”
金发碧眼的小美人看十七退开,笑吟吟地步步紧逼,“你不认识我没有关系,只要你认识他就可以了。所有见过我的人都说我像他,可是我自己却不知道他长得是什么样子,他比我还要好看,是吗?”十七被他逼得一步步往台阶上走,他摊了摊手,“我觉得你一点也不像他哒~”
“你骗我。”说话间带着几分娇俏,“没有人觉得我不像他……”看见十七摇头,他接着说,“有些人甚至不知道我是谁,但是他们记得我,因为我像他,你一定是骗我。”
“喂喂,我真的没有骗你吖~觉得你像他的人哪有我了解他呐?”十七被黏得没辙了,蹭蹭蹭往后跳了几步,和美人儿隔了好几个台阶,美人儿站在原地扑哧一笑,“你干嘛跑?我又不做什么——你说你很了解他?”
十七怔了怔自知失言,挠挠头道,“也不是很了解诶~”看见美人一脸的不相信,他眼珠活络地转了几转,恬着脸意图明显地转移话题,“小美人儿,你叫什么名字哒?”
没想到这回小美人却愣住了,他紧盯着十七的脸,像是看见了灭绝物种一样,看了又看最后勾起嘴角,“十七殿下你真是让人意外……你知道吗,自从我出生以来,没有人在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问过我是谁。”说着他咬了咬嘴唇,收起了一脸娇媚惑人的笑容,清秀的容颜终于看起来有了几分符合年纪的稚气,他说,“我叫莉亚。”
“啊?”十七眼睛盯着他的胸部使劲瞧,“你是女体?”
莉亚摇头,“我还没成年。”十七失语了,莉亚带着几分娇憨道,“我知道你奇怪为什么我这样未成年的人鱼可以出现在这里,告诉你哦,我可是有主人的。”
“……主人。”
十七沉默了,想了想,表情有些复杂地看着他,“你的主人让你穿紫色的衣服?”
“对呀,也是他让我留的长发,我不喜欢长发。”莉亚小小地皱了皱眉,似乎很烦恼这一点的样子,他又问十七,“你说他是不是很过分?可是我还是会照他的话去做,虽然我知道他只想让我变得更像那个人。”
“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他呀,他对我很好,比任何人都好。虽然他还养了很多其他的人鱼,他是一个很温柔的人,虽然偶尔会比较过分,你说是不是,殿下?”
十七赶紧摇头澄清,“我可不认识他哒。”
莉亚伸出一根白白的手指在十七面前晃了晃,“又在骗人,你明明知道我说的是谁……他呀,还老是说起你呢。”
“啥?”十七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道,“菲斯特……他说起过我?”这样问着,手指不安地蜷曲起来,神色难免有些紧张,莉亚眨了眨眼睛,语气真诚,“不是说起过,是经常说。”
“他提到我的时候……说什么?”
莉亚看见十七微微紧绷的身体,眼睛里露着隐晦的笑意,“陛下他总是会问我,有没有在一种方法可以让人活着但是比死还要痛苦千万倍……”十七脸色渐渐僵硬,莉亚接着说,“然后陛下就提起了你,他说他希望有一天让十七殿下把那些方法都一一试过,生不如死哦。”看着十七忽然间一落千丈的发白脸色,莉亚笑道,“难道殿下还期待陛下说点别的什么吗?”
“……没。”十七僵硬了好一会,然后耸耸肩,吸了吸鼻子抬头望天,他说,“你别跟着我了。”然后转身往上走去,莉亚在他身后道,“那要不要我告诉陛下?”
“不要。”
“喂,你说那个人是不是比我还要漂亮?”快走到夏宫的后门时,冷不防又听见那个声音在身后响起,十七殿无奈回头,皱眉看着莉亚,“不是叫你不要跟着我了吗?”
“可是我真的很在意这个问题啊,你不是说你很了解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