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城往事之欧罗巴的天空----琴挑
  发于:2009年09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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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放开了乔治,他整了整衣领,重新拢了拢头发语重心长地对我说:
  “皮耶罗,虽然你在这里长大,安东尼奥先生是你的养父,但同时他还是K帮的首领,如果他不想提起某件事或某个人,你最好不要触犯虎威,否则对你没有好处,听你老朋友的忠告吧。”
  他一定知道什么,他们一定对我隐瞒了什么,在这个家里,只有我一无所知,只有我被蒙在鼓里,偏偏我又什么都记不起来。
  我只有向克林求救。
  当克林再次来的时候,我恳求他一定要想办法让我想起过去一年的经历,加大药物的剂量也好,深度催眠也好,甚至再接受一次重物撞击,或者从三楼跳下去,也许我就能恢复记忆?
  “你疯了!”克林狠狠地责骂我,“你知不知道,加大药物剂量和深度催眠都会严重损害你的神经!撞击?跳楼?那就更是愚蠢!你想把命也搭进去吗?”
  “有些事我必须想起来,求你帮我。”我几乎是在哀求他了。
  “一定会记起来的,但也不能一蹴而就,‘欲速则不达’,你那么做只会害死自己!”
  “可是,我觉得自己就像个不穿衣服的傻瓜,站在人群中央,所有人都把我看得一清二楚,都在嘲笑我,只有我自己毫不知情……”
  “那又怎么样呢?有些事想不起来更好,想起来了,就只有更痛苦……”
  “克林!”我抓住他的肩膀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你是不是知道我什么?告诉我!”
  他扳住我的手,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我,目光中似有千言万语,我却看不懂。
  良久,他缓缓低下头,喃喃地说:
  “我当然知道你皮耶罗……你太善良了,善良到连你自己也不知道,这就是你痛苦的原因……每当你杀一个人,你就要和自己的善良进行另一次屠杀,而每次屠杀的结果,就是令自己伤痕累累……你会疯狂酗酒,整夜放纵,和无数女人上床,抽掉整箱拉图庄雪茄……做完这一切你就会跑到我这里大哭一场,然后醉倒在床上……每当我看着这样痛苦的你,我就会心如刀绞,让我鼓起勇气生活下去的是你,我怎会不知道?”
  他动容,眼中竟含着泪,我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不明白他的情绪为何会突然失控。
  “克林……”
  “既然痛苦,你还回来干什么?随便躲到哪里,天涯海角,只要K帮肯放过你,你就去过普通人的生活啊,你不是一直很向往吗?还回来干什么?你这个笨蛋!”
  “克林……”
  他越说越激动,到后来已经哽咽了:
  “我十几岁父母就被仇家杀害,为了报仇我认K帮首领做教父,他帮我报了仇,可条件是我必须为他卖命,我根本没有胆量干那些非法的买卖,更别提杀人,要不是你,皮耶罗,替我犯了那些本该我去犯的罪,恐怕这一辈子,我都只能活在痛苦里,最后精神错乱……我太懦弱了,懦弱到以为只要自己不去干,就不会有一丝负罪感,就不会下地狱,可是我却把这罪恶加在你身上,我以为你已经是个罪犯,多杀几个人,多犯几条罪又有什么关系?但是我错了,真正的恶魔是我,我利用了你来洗脱自己的罪责……”
  他像个孩子一样哭泣,肩膀不停地颤抖,亚麻色的头发全部垂到了额前,脸庞深深埋在胸前。
  我知道他在向我忏悔,本应该忏悔的人是我,我却接受别人的忏悔,我的罪孽该有多么深重?
  我把他轻轻揽在怀里,这个我之前认真保护过的人,他可怜地紧紧抓住我胸前的毛衣,把它们攥在手里,仿佛我才是他的救生圈。
  “皮耶罗,皮耶罗……我没资格喜欢你……没资格对吗?……”
  “不……没资格的,是我。”
  我唾骂着自己,皮耶罗你是个十足的恶棍!
  你这个左右摇摆不定的人,走在悬崖峭壁上,走在山涧间的钢丝上,走在湍急的河谷边,走在戈壁沙漠里……你既然选择了当魔鬼,干吗还惦记着上天堂?一面滥杀无辜,一面又在充当好人,想为自己赎罪吗?你赎得完吗?如果魔鬼也能上天堂,那撒旦就能和上帝喝酒聊天了。
  不管怎么样,克林还是没有答应我用损害自己健康的方式来达到找回记忆的目的,我所做的就只有等,等我的大脑自我修复成功,或者某一天突然开窍。
  它能突然开窍吗?听起来好像是天方夜谭,但一定是有这个先例,不然人类怎么会造出“开窍”这个词?
  我真的在某一天突然开窍了,虽然开得并不完美,但我最想知道的那些问题的答案,在我与那个人的目光相遇时,一下子全都涌进了大脑中,心脏中,血液中。
  我是一只狮子,还是一头牛?
  答案是,我哪样都不是。
  我欠了一个人的债,我是来还债的,如果他还需要我还的话。
  我只想问问他:这么做值得吗?宁愿押上性命也要让我后悔吗?

  日记

  今天是个好天气。
  清晨我躺在大床上,不但能聆听布谷鸟美妙的歌喉,还能享受第一片阳光带给我的温暖,我看见朝阳的笑脸,尽管冬季已至,这笑脸却依然如故,我同样微笑着向它致意,甚至捞起被角用鼻子搜寻它的味道:法国的塞纳河水,巴西的伊瓜苏大瀑布,瑞士的阿尔卑斯积雪,希腊的蔚蓝色爱琴海,德国爽口的慕尼黑鲜啤,西班牙喷香的派勒,还有,还有……罗马式炸鸡块?安格斯嫩牛扒?
  等等,我想我是饥饿过度,昨晚陪着养父打牌,老头子赌运太好,一直玩到深夜,连宵夜我也没顾得上吃就睡觉了,肚子不饿才怪。
  不过这浓浓的蒜茸和牛肉酱汁香味绝对不是我的幻觉。
  我穿好衣服打开卧室的门,刚开启一条门缝,香气就扑鼻而来,扑鼻而来的还有风风火火提着裙子上楼的马里亚,她的身上沾染了一层油烟味。
  “皮耶罗少爷,您醒啦?肚子饿了吧,我特意端点点心给你垫垫底。”
  对于我们的心有灵犀我有点窘迫,但是看到她手里端着的芝士饼、提拉米苏和一小杯白葡萄酒,什么窘迫立刻烟消云散。
  “马里亚,您可真贴心!”
  我差点高呼了起来,她也兴奋异常,音量明显比平时大了许多:
  “我说少爷,今天的早餐就这些了,老爷、小姐、姑爷和二少爷都在自己房里用餐,我们这些下人要集中精力忙上一天哪!”
  我迫不及待地啜了一小口白葡萄酒,嗯,很不错,清爽甘冽,这让我的心情一直下子变得明朗,一边吃着芝士饼一边笑着对她说:
  “是不是你们平时太偷懒,被老爷发现了,不得已只好把自己变成勤劳的蜜蜂?”
  “才不是!”她叉起腰撅起嘴,假装埋怨道:“要说偷懒,这个家里属您最懒了,强尼少爷和维托姑爷一大早就出去办事了,克雷丝小姐也正在指挥下人整理和装饰房间,只有您,还在这里优哉游哉地喝酒。”
  我觉得奇怪:“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看你们忙碌的样子,好像有什么贵客要来。”
  她无奈地摇摇头,对我的毫不知情表示极大的遗憾:
  “少爷,看在您生病的份上……我跟您说过的呀,麦克少爷要回来了,就在今天,下午就该到了,老爷要为他办一个盛大的酒宴,邀请各方名流来家里庆祝,我们就是忙这个事儿,您怎么就忘了呢?老爷没对您提起过?”
  我恍然大悟:“是,你是对我说过,但父亲没说。”
  “可能是老爷不想您跟着我们一起操劳,毕竟您的身体还虚弱,知道了也帮不上忙吧。”
  “也许。”
  我把剩下的白葡萄酒喝光,瞅着盘子剩下的点心,心里有些难过。
  因为我什么都不记得,告诉我也没用吧,我又能帮上什么忙?
  在这个“家里”,我只能算上一个他们熟悉的陌生人。
  “不管怎么样少爷,您今天该打扮得体面些,老爷邀请的那些人来头可不小。”她从衣柜里取出我的套装,“我帮您把衣服熨好,您一会儿就换上。”
  “都邀请什么人?”我好奇地问。
  “唔……有银行行长,议员,法官,名律师,著名演员,艺术家,歌星,大导演,工厂主,大饭店经理……多了我也数不清,反正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所以我不能再跟您浪费时间,我得干活去……”
  “十项全能!”我打了一个响亮的口哨,“还有什么人是他没请到的吗?”
  “有,只有一种人老爷从来不请。”
  “谁?”
  “警察。”
  “!”
  她讳莫如深地冲我笑笑,拎着衣服和吃剩下的餐盘一溜风地走了。
  我几乎可以想到即将举行的酒宴盛大隆重热闹非凡的场面,各色人,各种名流,香艳的晚礼服,璀璨的钻石珠宝,美酒佳肴,悦耳的音乐……这一切,都是为了那个失而复得的儿子。
  我的教父还真是个厉害角色!黑白两道,无所不能。
  而这个叫麦克的儿子,一定寄托了他最大的期望。
  我没有按照马里亚的嘱咐换上礼服,既然我的养父不愿意让一个生病的儿子打扰他的安排,我又何必自讨苦吃,去出洋相呢?
  我决定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一步也不迈出去,可以打发时间的事情很多,比如看电视,看杂志,看小说,想心事,写日记……写日记!
  我突然想起了我一直有写日记的习惯,而一直被我带在身旁的那个箱子里恰好就有一个日记本,这些天我从来没想过要翻开它,也许能打开我记忆的钥匙就是它!
  我连忙从柜子里取出箱子,在箱子里我看到静静躺在一角的日记本,厚厚的,沉甸甸的,封皮已经被磨损,很多年,它就像另一个我。
  它早就在等着我与我相会了。
  我坐在写字台前深乎了一口气,心情忽然变得凝重,仿佛摆在眼前的不是一个普通的日记,它如同圣经那样神圣不可侵犯。
  我郑重其事地翻开第一页,扉页上潦草地写着:
  “生命中有太多不能承受之重,也有太多不能承受之轻。”
  这是我写的话吗?听上去倒像出自某位哲人之口。
  我自嘲着继续往下翻:
  1962年12月11日 天气 阴冷
  今天,我被人带到这里,见到了我的教父,普拉尼叔叔说,以后他就是我的父亲,因为他曾是父亲的教父,我要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
  天气又阴又冷,我有点害怕,我不喜欢这里,因为教父说话的语气和天气一样冰冷,我也不喜欢他的两个孩子。
  母亲前几天被安葬,她终于能与父亲同眠在地下了。
  他们会在天堂吗?那里也一样冷吗?
  二十年前的我,那时我只有十岁吧,十岁的孩子就懂得了喜欢与不喜欢,看来我还真有点早熟,呵呵。
  1962年12月12日 天气 阴冷
  来到这里第二天,仍然很不习惯,菜烧得太咸,要喝好多水,半夜里上了好几趟厕所,睡不好觉,明天还要和强尼、克雷丝一起上课。
  不喜欢强尼、克雷丝,他们除了会欺负人,从来不认真听家庭教师的话,从来不好好读诗,从来都把我看作敌人。
  不喜欢,不喜欢这里的一切。
  强尼和克雷丝这两个从小时候开始就盛气凌人了,谁更讨厌一些呢?
  接下来的记叙都是一些生活的琐事,我如何被他们欺负,家庭教师如何帮我惩治他们,我如何救一只受伤的小鸟却被克雷丝不小心溺死在水里,我如何与强尼大打出手,就因为克雷丝告状说我欺负她,而她却在一旁洋洋得意……看来我的童年过得并不轻松快乐。
  1965年3月5日 天气 晴
  他们杀了他!!!
  这一天的日记只有这一句话,“他们杀了他!”,他们和他指的是谁已经很难追溯,但是从颤抖的笔迹和三个惊叹号来看,那天我一定是被吓坏了,很有可能亲眼目睹了这起可怕的凶杀案。
  那一年我不过十三岁,就懂得什么叫杀人?
  看着那简单的几个字,我却觉得从未有的寒冷,从字里行间透出的彻骨的寒冷里,我仿佛身临其境,感受到十三岁的我所发出的哀号。
  我甚至无法再继续看下去,我怕看到令我恐惧的文字。
  直接跳过很多页:
  1970年12月24日 天气 模糊不清
  对于死亡,早已司空见惯。
  杀人很容易,看着他倒在我的枪口下,我忽然体会到了一丝快感。他该死!谁让他和他的团伙抢了我们的赌场生意?父亲说他该死,他就要死,我不过是为父亲分担解忧,报答他的养育之恩。
  平安夜,教堂里做弥撒的人很多,我用的是最新式的无声手枪,没人发现有人死在教堂的后花园里,尸体过不了多久也会腐烂消失,乔治说我枪法越来越凌厉。
  临走时我的枪掉在了地上,乔治给了我忠告:“皮耶罗,记住,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扔掉你的枪,否则被杀的将是你!”
  我记住了,从此以后我将会紧紧握住它。
  十八岁?
  已经不是我第一次杀人了,虽然手法还有些生疏,但我还可以那么坦然地记录下这些,我开始佩服自己。
  此后关于犯罪的记录并不太多,都是对一些去各地执行任务时的所见所闻,读起来更像是一篇篇轻松的游记。
  相信没有哪个人愿意回想那些罪恶的情景吧,我在力图使自己不着痕迹,努力使自己轻松,不过,真的轻松得起来吗 ?
  我几乎跑遍了世界各地,最后一站是西班牙的隆达和马德里。
  我如何认识佩罗和卡门,我如何没有杀掉他们,带他们逃亡,在马德里生活,我记录得一清二楚。最后一篇日记在1983年5月15日嘎然而止。
  1983年5月15日
  我决定把佩洛留在马德里,只身一人回到罗马。
  我不知道自己这样的决定到底是对是错,但是既然我干了,索性就干到底。
  佩洛在心里责怪我的无情,我把他推给堂娜夫人,我决定离开他,这让他感到被抛弃了。为了让他死心,也为了他能学会独立生活,而不是事事依赖我,我特地花钱雇了一个妓女扮作我的未婚妻,我想让他断了对我的念头,同时也让自己死心,我告诉他我早就对他感到了厌倦,我要回罗马结婚。
  他愤怒了,问那个妓女肯不肯为我去死,妓女回答不上来,他却回答了:他肯。
  我忘不了在医院里临走时他看我的最后一眼——他爱我。我却杀红了眼,连自己的爱也要亲手杀掉,我还有什么资格忏悔?
  只要能保护他,我可以付出一切代价,我要回罗马,我要回到那个家里,我要干掉教父……
  我立刻合上日记,把它扔到抽屉里,又找了把锁锁上抽屉。
  我不能理解自己这个可怕的决定:为了一个男人,要杀掉自己的养父。
  我就那么爱他吗?
  我想像不出自己有多么地爱,除非我在日记里撒了谎,除非我见到他本人,可是我不相信自己,还能相信谁?
  看完日记之后,我没有因为了解的事实而感到一点轻松,反而更为困惑和沉重。
  看来佩洛才是所有问题的根源,但是他已经死了,我又如何得到确认?
  时间一点点在流失,我没有理出任何头绪,克林却来了。
  他也受到了养父的邀请,穿戴一新,心情也不错。
  我没有向他透露有关日记的内容,他给我做完常规检查,我们就聊以前的事(当然是他说我听),对于酒宴,他也是兴致颇浓。
  “见过麦克吗?他是我弟弟,我养父的亲生儿子。”
  “没有,在你回来之前我并不经常来,没有碰到过他。不过如此让教父这么兴师动众,一定是视为珍宝了。”
  “呵呵,当然,连我这个病儿子也不敢告诉,怕破坏了气氛。”
  “这……有点过分了吧,你是病人,又不是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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