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园----Ako
  发于:2009年09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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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阳一点点升起,清晨的薄雾一点点散开,晴朗的天空一点点变亮,背阴处的一点点残雪发着微光,春天到来会重新翠绿的草与树。
  林泉一眼就看到谢枫。
  不管在哪里谢枫都是最醒目的一个,人潮汹涌熙熙攘攘,林泉站在人群中,他不知道要如何呼唤。
  象是有感应,谢枫转过身很准确的看到他的方向,两人隔着杂乱人群遥遥相望,机场里人来人往,个个行色匆匆,林泉胸中荒芜丛生,没有人知道这里有人正在安静的生离死别。
  很古旧的风格,一溜斑斑驳驳的木栅栏,栅栏脚贴地面伏着枯草,几只鸟儿在啄食草籽,戴着小檐的黑色铁艺六角灯已经熄灭了。
  林泉17岁生日那天谢枫扔了个小盒子给他。
  “诶,真没想到你会送我礼物。”他笑着搭谢枫肩膀。
  ……
  林泉打开盒子嘴咧得老大:“小枫,没看出你这么浪漫啊。”取出盒中的一只尾戒放在手心里,花纹像一条没有鳍的鱼。
  谢枫偏偏头“她给你的。” 靠着墙角站着一个女孩子瑟着身子像一株小树。 林泉对那个方位点点头大声说谢谢啊,把戒指放进去盖上盒子。
  “走了。”谢枫白他一眼。
  “哪里啊?”林泉直起身子,谢枫冷眼瞧着他。
  “哦,对……体育馆。”他眯着眼睛“今天我生日都还要陪你去。”
  “不去就算了。”
  “去啊”林泉说着又把那戒指拿出来玩儿,套在小指上。“好看不?”
  谢枫瞥了一眼“白痴。”
  沿着金色的海岸线一直骑下去就能是体育馆。林泉挣扎了很久发现那戒指套在手上取不下来了。“我说小枫你帮个忙。”林泉苦着脸向前面骑车的人求助。
  “坐在后面别老动!”谢枫在前面不愉快地喊。
  林泉拍拍他的背“是这个取不下来了!”
  “把手剁了。”
  “那可没人陪你打球了啊,你舍得?”
  ……
  ……
  “叫你别动!”
  ……
  微微的呼吸,极目于耀眼的大海。一束束跳动的璀璨,像无数颗星在夜空汇聚,星座烁烁无限,像数不清的人。星座永恒与宇宙,而人,则终是要走的。
  那年林泉十七岁,谢枫十六岁。
  东边的云霞在渐渐堆积,凝神看,浓艳奇丽的红紫幻彩汇聚再淡去,无数金光破云穿出,巨大的,暖洋洋的橙红色的太阳君临大地。城市亮起来,整个世界亮起来。柔和光线照进眼里,明亮却不刺目,恒定慈和的温暖。
  闭上眼,再睁开,清新晨风阵阵迎面吹来。
  谢枫忽然明白了,无需去记忆,这本是他生命中最深刻的风景,一直那么美好。
  林泉看着他微笑,谢枫安静站在人潮中,自然随意又挺拔,一株秀丽的、南国的乔木,他微扬起头遥遥的望着,沉毅清冷的侧脸。
  就像那天在郁子墨的归园里所见到的,仿佛根本什么都没看,又仿佛正在远远看出去、看出去,看到不知名的地方,坚强与脆弱、炽烈与寂寞、冷淡与柔和同时从静止的五官汩汩流出来。
  清清定定的漆黑眸子看着他,谢枫轻轻眨眨眼,嘴角略略弯起,谢枫很少笑,最多也不过有笑意,然而这个笑容完全可以叫惊艳。
  嘴唇微微开启,林泉凝神看谢枫唇形,珍重,林泉点头,释然微笑,珍重。
  二十七岁的林泉和二十六岁的谢枫。
  他们站在那没有说再见。
  郁子墨后来曾想,谢枫是对的,除了这样干脆利落走再无他途,见又如何,不见又如何,死亡是林泉自己的,别人能做什么,他们其实什么都帮不到他,但是那一刻他的心痛到几乎不能呼吸。
  年青的时候总以为世界上没有什么不能失去的,气盛的想,少了什么都可以活下去,到老了才慢慢醒悟,原来一辈子能拥有的统共也就那么多,那些快乐与悲哀、哭与笑、眷恋与寂寞,最后又会都归于寂寂大荒。

  第 35 章

  谢枫走后林泉索性辞了工作,没去医院治疗,只服止疼片和降压药。他笑呵呵的对郁子墨解释:“我要好好想想,为了20%的希望值不值得受治疗的罪,如果注定是死亡的话,还不如舒服的去死呢。”
  林泉还和以前一样喜欢往归园走,郁子墨有时也会坐下来托着下巴陪他发呆。林泉眼睛忽悠的亮起来,眯眼笑说:“不如,我们去打球吧。”
  他们去了游乐园后的那个破旧篮球场,林泉只站在三分线投三分,郁子墨也一样,没有做任何上篮动作。林泉投一个,他投一个,尽管很久不打球了,但射篮动作还是很标准的,不可能百发百中,但投中率也还算高。
  郁子墨投出球,便跑过去拣。跑回来,把球给林泉,林泉笑,“谢了。” 出手——投了个篮外空心,自己先笑起来,云淡风轻的,“啊,我的青春呢?”
  那天高欣也来了。 于是他们一起回到小时候那面目全非的街道散步,走那条过去上学常走的路线,还坐在去上学的公车上晃悠了半天。
  高欣一直在说话,他说:“林泉你记不记得,那时候我们四个人家离学校很远,就一起坐这趟车,打球完了回家,车上人很少,我们就玩牌,谁输了就冲着车外大喊,由赢了的人规定喊什么。那时候你是基本不输的,总是出怪话让我们喊……”
  是了,当然记得,记得年少时无聊的行动。那时高欣他们把头伸到窗外喊什么“***,我爱你!”之类的无聊话,声嘶力竭得把骑车的人震到摔跟头。
  郁子墨开始笑,眼睛直直的盯着前方,“还好意思说,当时把街上和车上的人都吓个半死。”
  林泉脸色很难看,高欣接着说:“我们笑得前仰后合,眼泪横流。你没有喊过吧,其实那是遗憾,把胸中的怨气都喊出去了。”他转过头看林泉,“你知道吗?我们背地里说如果你输了牌就让你学谢枫的口气喊:‘白痴!’”他大笑起来,“可你一直没有输……”
  林泉笑笑不答,靠在椅背上闭起眼睛。
  无比耀眼的阳光在面前闪着,金黄色的,晃眼的,极为灿烂,不像是真的。一如那年中午的海边,炎炎夏日毫不留情却是最为痛快淋漓的。一如谢枫的眼睛,明明冰冷却在中央烧起一堆火焰,绝对的突出,冰凉中并不冲突的火热,让人沉迷其中不可自拔。
  可以清清楚楚的看见前方一片阳光灿烂。黑眼睛的谢枫托着个篮球,站在夏日的无比辉煌中。
  可以清清楚楚的看见绚烂美丽的未来就在前方……
  果然是年少轻狂啊,林泉睁眼把窗户打开,觉得胸腔里被压的沉重,如果能喊点什么或许会舒服些,可却提不起一口气来,浑身乏力,喊不出来,没有力气了。
  十七岁的夏天,十七岁夏天的海边,留满了他们的足迹,现如今早就被一波一波的海浪带走了。
  其实本不应该回头看的,回头看容易让脚步停滞。谢枫懂得这个道理。

  第 36 章

  约好下午见,林泉到的偏晚,又是阴天,光线有点昏暗。
  一个店员都没有,归园已经有段时间不营业了,房子少了人植物再长得太茂密就会显得过于阴凉,水帘停掉了,那道小溪也跟着干涸,鹅卵石□在空气里,没有水润泽看着便没了灵气,竹子也是,少了水又没人打理,很多叶片发了黄,无精打彩的垂着。
  林泉一路慢慢走过,外面的车声人声隔着玻璃听的有些失真,这儿仍然是个离群僻居的世界,只是时间似乎停滞在很久以前,千年前深山里的一座古寺,真正的荒寂,反倒别有味道。
  到处蒙了尘,原来的家什大都处理了,料理店不需要,装修也要彻底改,只剩浮世绘留着没动,天光下细细看,花鸟也罢了,那些人物分明都是已死的过去,热闹里无神无主的萧条。
  快下山的太阳透过高楼缝隙斜斜照进来,郁子墨坐在窗边藤椅上,好象在沉思又好象在眺望街景。他穿件蓝灰色衬衫还打了领带,西装放在扶手上,非常正式的装扮,可能是从哪个商业会议退席后直接过来的。表情看起来很严厉,嘴角执拗的下弯,下巴勾出明显两道纹路。
  以前郁子墨的美丽让人过目难忘,可又总有点担心,会想倘若青春消逝美丽将如何。
  现在不再会了,他的美丽仍在,却不会有人太过在意,转而换了种略嫌冷凝却不可能因为岁月消减的优雅与清华吸住人的视线,不过这也让他与别人无形间就有距离感,叫人不敢太过接近,怕被淡淡扫一眼什么都看穿。
  进门的声音惊动郁子墨,他的表情柔和下来,坐在椅上转过身微笑道:“又迟到。”林泉嗯一声说:“不算很晚啊。”
  房间太空荡,说话居然有回音。
  茶叶早就准备好,很周到的打了包装在纸袋里,还有其他一些茶叶也都打包放好。除了这些茶叶和一些零星物品屋子里就只剩两张藤椅跟一张桌子。
  郁子墨笑道:“正好你来,我这还剩了些极品铁观音,一个人喝没趣,一起喝了吧。”林泉微笑:“穿这身喝茶吗?”郁子墨这身衣着跟茶道很难联在一起,他摇头笑:“还是这么落形,心到即可,衣服有什么重要?”
  林泉一笑不再说什么。
  两人坐下,郁子墨拿出一套紫砂茶具,用风炉和木炭烧水,光线越来越暗,木炭慢慢变得通红,他们在满室昏黄中一边等水开一边说些闲话。
  壶中泛起鱼目泡,水温正好,郁子墨开始烫杯洗茶,他问:“最近身体怎么样?”林泉笑道:“不太好,下星期开始住院。”
  郁子墨的手略略一停,随即稳稳向壶中注水,微笑点头道,“也好。”
  林泉反问他:“你呢?不开茶社了,还是有其他什么打算?”郁子墨递过杯子叫林泉闻香,“也没什么,怕是顾不上这里了,遇到了一个女孩,如果缘份到了,会和她结婚。”他微笑:“有了家然后再有孩子,我喜欢孩子。”
  林泉抬目仔细看他一眼,眉宇间淡然的温存,林泉笑:“好啊,最好五个,你来做教练。”郁子墨哑然失笑:“你这家伙。”
  果然极品好茶,光那香气就快要醉人,微苦中清醇一缕透进胸臆却又淡淡的若有若无,象岁月的手在人间不经意的轻轻一拂。
  林泉微眯起眼深深吸气:“这么好东西早不拿出来。”郁子墨微笑不语。
  天黑的几乎什么都看不清了,郁子墨站起去开灯,这是最后一次在归园品茶,他想想索性把灯全部打开,大大小小一盏不剩,转眼间灯火通明。
  虽说都是桔黄色没用强光,可这样全数点亮又没了软竹帘和水幕遮掩,整整一层楼的灯光璀璨,映着沉沉夜色从外面看过很有种辉煌气势,一丛丛修竹透过落地玻璃窗在楼外投下纵横交错的影子,如一轴长长的水墨画卷。
  可惜房间里人太少,灯火徒照四壁,纤毫毕露的空荡,就仿佛一出戏演到最后,演员全都退了场,空留些盛大布景冷冷清清,明媚春光全叫辜负。
  两人在灯下对着炉火慢慢品茶,闲闲说些杂事。
  林泉永远不会对任何人说他这些日子是怎么过来的,时间原本似乎在他身上错位,别人年少时他已经成熟,到都成熟了他却时常象个固执不肯长大的孩子,好象被层透明的膜包拢着隔绝在另一个空间,可是现在这层膜融化了,时间开始流动。
  林泉的眉梢眼角分明染了沧桑,微笑时总有一丝挥之不去的苍凉,然而没有人能再轻易看透他。
  他的扑逆迷离消失了,没什么有意无意间的真假难辩,也没什么分寸或刻意,他不必再做任何隐藏,可他有了真正的深度,举手投足间自然而然便带一种醇厚。
  非常大气的从容,曾经沧海。
  夜色越来越深,一壶茶堪堪喝完。
  茶与酒都从水出性却不同,酒喝太多容易伤身,但是可以偶尔放量一醉方休,今朝有酒今朝醉,十分的痛快。茶能常伴却无法贪恋,再好的茶顶多三四泡,之后就会变得淡而无味,此外酒越陈越香,茶若放陈了岂止寡淡,还不如索性一杯白水。
  郁子墨展眉笑道:“一壶水快喝没了,再喝就没什么意思了,天也很晚了。”林泉也笑:“送客送客。”
  两人站起,林泉凝望郁子墨笑:“住院以后就别来看了,挺难看的。在这里告别如何?”郁子墨点头。林泉伸手:“珍重。”两人一握,算是就此道别。
  林泉一个人出了归园,春天的夜晚仍有寒意,风一吹过沁心的凉,银杏的叶子已经长到可以看出扇子的形状,夜风中哗哗啦啦的微响,灯光将老树拉出很长的阴影,把他的影子也拖的长长的。
  林泉随意的踩着那个影子走,快要走到头了,身后归园的灯光忽然间无声无息的全部熄灭,银杏树的影子跟着消失,似乎从来不曾存在。林泉心猛的一跳,措手不及站住,世界象是陡然失去声音与光线,什么都听不到看不到,无从收拾的安静与黑暗。
  最初的慌乱过去,他镇定下来,闭上眼,耐心等待那阵黑暗消失。
  车声、人声、附近高楼人家的灯光、街口店面的霓虹灯,声音与光线重新回来了。心跳重又平稳。
  林泉慢慢睁开眼,他想,也许应当转身最后看一眼归园,可他的关节象生锈般一动不能动,他忽然间失去了勇气。
  倘若,倘若谢枫就站在银杏树下,穿一件纯黑相间的无领茄克,仰头专注看一树浓郁秋色;倘若谢枫的目光跟随落叶飘动,视线凝固,谢枫遥遥凝视着他,漆黑清亮眼里浅浅笑意流动。
  世界这么满又这么空,他的心这样满又这样空。从巷口到树下明明只有短短几步路,却又那么遥远漫长,走过去,竟然要用尽一生的时间。

  第 37 章

  脑癌发作后期很可怕,头痛的象要被劈开,还有严重呕吐,等化疗后呕吐反应更厉害,吃什么吐什么,不吃也会吐,心和肺都要一起吐出来。
  住院后林泉一直很沉默,从没对他的病说过什么,除非痛极了时会茫然睁开眼,象是在无意识中寻找帮助,连身边照顾久了的年轻护士每次看到林泉这样的眼神都觉得自己要崩溃。
  宁愿他哭出来,或者象其他病人那样呻吟哭闹,那样叫嚷着怒骂发泄。
  头发大把大把掉落,掉落的头发象比主人更有生命力,到末期止痛药都失效了,林泉在床上蜷起身体痛的簌簌发抖,好容易熬过后抬头时的表情近乎漠然,仿佛那些疼痛与他无关。
  一次年轻的护士实在忍不住,对林泉说:“你哭啊哭啊,痛的太厉害了就哭啊。”
  林泉居然还能勉强露一丝笑意,他说:“我的眼泪都叫你哭完了。”小护士想笑又想哭,不知道拿他怎么办才好。
  迅速消瘦,但是人体终归有限度,瘦到一定程度会停下来,象是撑着衣服的骨架,到处都是尖尖的快要戳出皮肤的骨头,只剩额头是圆的,安静躺在床上时,就象一个稚气的孩子。
  到这个地步,小护士反倒不再哭了。何况还好,她隐约知道还有什么在支持着林泉。他几乎从不打电话,可还有力气的时候林泉会每天发邮件,她知道收邮件那个人名叫谢枫。
  病变得经越来越厉害,终于林泉无法再写信,可还会每天收到邮件,年轻的护士一封封念给他听,信里没一点要紧事。
  谢枫写,妈妈没有生命危险了,医生说需要长时间住院治疗,不能受刺激。他写,今早看到公寓墙角有棵不知被谁扔掉的仙人掌,居然没死,搬回去室养;他写,昨天去篮球场一个人打球,被几个黑人挑战,结果当然是我赢了。
  林泉低低的声音带一丝若有若无笑意。
  一天比一天虚弱,小护士一封封念那些邮件时,心会一点点静下来,日复一日的焦灼与悲哀变得不再那么难以忍受。
  写信是另一种交谈,着墨不必多却可以意味深远。明明不过是些很简单的信,简单到每一封都可以随便找个地方群发不会有人认为那叫情书,可是年轻护士每次念着时都觉得好象看到了一个很美丽的世界,存在于说不清是过去还是将来的遥远时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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