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都夜未央
不是所有人生来就是混黑道的,李忘风本来也只是一个普通人罢了。
他出生在一个小城市,家境平凡,父母是工人,大他两岁的姐姐在饭店里做服务员。李忘风从小就很聪明,被全家寄予了厚望。他十八岁的时候报考了一所师范大学,当时的人生期望是以後做一个教书育人的教师,所谓的灵魂工程师。在那个小地方,教师虽然不富裕,但也确实是一个受人尊敬的职业。
他如愿的考上了大学,假如没有意外,李忘风的人生想必定会按照他所规划的轨迹前进。但是,就在他收到录取通知书的第二天,他的家里也同时收到了一个噩耗。
他的姐姐突然死了。
死亡的原因,据说是跳楼自杀。但是李忘风和他父母去认领尸体的时候,发现尸身上不堪的痕迹。
其实事实很简单,几个酒醉的高官子弟意图亵玩她,却不慎将人弄死,於是买通了饭店相关证人,推说她是自杀。
正义在权势面前显得如此懦弱,最终事件还是不了了之的结束了。高官子弟依然逍遥肆意,而李忘风的一家却渐渐走入绝境。女儿的冤死击垮了父母的身心,父亲在为伸冤而四处奔走时遇到交通意外,死在车轮之下,惊闻噩耗的母亲则中风瘫痪。
这一年,李忘风二十岁整。他没有继续去大学念书,也早已放弃了自己那美好的人生理想。
假如生活背叛了他,他就要用自己的双手去复仇。
不是所有人生来就是混黑道的,可是由白变黑其实也很容易。
十几年间,李忘风自当地的小帮派一步步往上爬,後来又离开家乡四处闯荡,最後去了那座被称为魔都的城市。
那是一座不夜城,纸醉金迷的繁华之下,也有霓虹灯照不亮的阴影。而在这夜的世界中,有了李忘风的身影。
复仇已经是一个过去式,他早已忘记了初衷,习惯了黑道的生存模式後,李忘风的字典上已经没有正义与良心这些可笑的字眼了。
他可以毫不犹豫的一枪射死背叛他的手下,尽管他常常头发梳理的一丝不苟,穿著白色衬衫,看起来犹如温良无害的大学教授。
他无聊的时候,会一个人泡酒吧。魔都是座大城市,随便走进一个喧闹的酒吧,谁也不认识谁。他通常只点一杯苏打水,然後和随便什麽人交谈,他风度翩翩、能言善道,谁会知道他是混黑道的呢。
有时候也会有一夜情,对象都是男人。
十八岁以前,他也曾经幻想过将来娶妻生子。但是自从姐姐死了以後,他就再也不会幻想任何女人。
他的心底深处,有一种恐惧。
李忘风第一次遇到赵子白,便是在酒吧。酒吧的名字,叫夜未央。
夜未央是一个小酒吧,位於城西商业中心,建在免费开放的公园里。到了晚上,藏在树影中的灯光幽暗,沿著弯曲的石子小径一直往深处走,就能看到酒吧。透过整面的落地玻璃里,打著淡蓝色灯光的玻璃砖吧台清晰可见。
因为所在的隐蔽,所以人气不高,当然也有人管这叫格调。
李忘风的帮派地盘在城北,来这里的次数不多。但是因为这酒吧有些与众不同,他来过後就记著这地方。後来按著赵子白的说法,小资格调配斯文败类──相得益彰。
赵子白是夜未央的常客,来的多了,和店主酒保都熟,有时候起了兴就钻吧台里学调酒,但他调的酒没人敢喝。
有天晚上,外面下了雨,店里几乎没有其他客人。赵子白站酒吧里调酒的时候,李忘风进来了,在吧台旁坐下,把赵子白当酒保,按著往日的习惯点了一杯苏打水。
正牌酒保去厕所方便,赵子白看看左右无人,又想反正只是杯苏打水,於是就拿了杯子给李忘风倒上。
一没注意,就拿错了瓶子。
李忘风接过酒杯,心不在焉的喝了一口,当时就呛著了,忍不住骂一声:“靠,这什麽东西?”
头天晚上,帮里的一笔生意被得到消息的条子搞砸了。今天中午,城东老大摆宴,席上各自地盘的老大们聚一起假惺惺的议论一番,谁都看得出话里的幸灾乐祸,李忘风打著哈哈憋闷了一天,到晚上再喝到这莫名其妙的东西,也顾不得装斯文了,开口就要骂人。
这时候酒保回来,看见李忘风两眼一瞪正要骂人,连忙奔过来道歉。赵子白做了错事,自己也愧疚,跟在一旁陪笑。
“抱歉抱歉……我请你喝一杯吧。”赵子白说。
从吧台里钻出来,坐在李忘风旁边,抢著帮他要了一杯苏打水。
李忘风本来一肚子火气,可看见赵子白在他身边坐下,修长干净的手指搭在桌沿,忽然心动了一下。再仔细看他,看见一张带些刚毅味道的侧脸,恰是他喜欢的类型。
一下子,就消了气。
有什麽好气的呢,让自己闹心的事情本来就和这人一点关系也没有。何况,午间席上那几个老大也不过是近年来被他抢了风头,心怀嫉意,这才一得消息便迫不及待的想来看他出丑。早晚有一天,这城里各区都会归他,那帮人左右也不过就是现在逞一下口舌之快罢了。
酒保最会察言观色,见李忘风脸色和缓,连忙送上酒杯,一边开玩笑说:“赵先生,你差点又吓走了客人,以後我可不敢再教你调酒了。”
“又?”李忘风抓了个字眼。
“可不是!”酒保说:“赵先生每回调酒,不是倒错这个就是弄错那个。不熟悉的客人来这里,以为他是酒保,点了酒喝,还好我及时拦下。”
赵子白略显尴尬的笑了两声,说:“哪有这麽夸张的,也只有几回罢了。”
酒保一拍脑门,说:“几回还不够麽?本来就生意冷清,再多几回,我们好关门了。”
李忘风听著觉得有趣,问:“你喜欢调酒?”
赵子白脸一红,很是不好意思的说:“我就是想学学。”
李忘风正要接著搭话,赵子白手机响了。
赵子白走开几步,接起手机,也不知那头说了些什麽,李忘风只听见赵子白低声应了句:“好,我马上过来。”
合上手机,走回吧台,对酒保说:“结帐。”
酒保问:“赵先生这麽早就要走了麽?”
赵子白笑笑说:“没办法,临时有点事,要回去加班。”
结了帐,赵子白拎起椅背上的外套随便搭在肩上,又和李忘风打了个招呼,扬长而去。
李忘风目送他走出酒吧,赵子白的身材很好,两条腿修长笔直。李忘风一直看到他消失在曲折小道尽端,才回头问酒保:“他姓赵?”
酒保说:“是啊,赵先生是这里的常客。”
和酒保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也没有套出多少信息来,只知道他的名字叫赵子白,单身,年龄应该不到三十。酒保猜测他大概是普通的公司职员,不过工作好像挺忙,时不时会接到电话要他去加班。
就算是常客,也未必会把过多的个人信息透露给酒保,这样的人很多,李忘风并不觉得奇怪。
慢慢喝完他的苏打水以後,李忘风一个人晃出酒吧,雨停了,石子地上湿漉漉的,映著酒吧招牌的蓝光,好像模糊的倒映一样。
抬头再看看夜未央三个字,唇角扬了扬。
李忘风确实对赵子白起了一些兴趣,因为他看起来是个不错又有些有趣的男人。至於其他的诸如家庭、工作之类的事情,李忘风没有兴趣去了解,反正他的最终目的也不过是上床,又不是相亲讨老婆。
於是他成了夜未央的常客,也就常常会遇见赵子白。一来二去交往的熟了,李忘风对赵子白自称是自由职业者,赵子白也没有什麽怀疑。
一个月以後的某天晚上,李忘风和赵子白出了夜未央,并肩走在花木扶疏的公园小径上,趁著赵子白有些微醺时候,忽然按住他的肩,强吻了他。
赵子白不但没有挣扎,反而回应。
两个人狂吻了一会,气喘吁吁的分开。
李忘风骂了一句:“靠,早知道你是弯的,老子就不浪费那麽多时间了。”
他不是正人君子,但也不喜欢搞强抢民男那一套,按著他的说法,你情我愿才叫有趣。他有钱,又有魅力,是勾搭调情的老手,通常自见面到滚床单顶多两天,哪有花一个月时间才进展到接吻的。但他这次也不知怎麽被迷了心窍,又以为赵子白不是同性恋,不想迫不及待的强上把人给吓跑了,竟能耐著性子忍这麽久。
赵子白瞪著李忘风,也骂了一声:“靠,你个斯文败类!”
两个人笑了一阵子,顺理成章的进了酒店。
上了床,李忘风推倒赵子白,伸手摸在赵子白身上,吹了声口哨,说:“你身材不错。”摸到些疤痕,又说:“可惜了。”
赵子白白了他一眼,不以为然:“我又不是女人。”
忽然用力一翻身,把李忘风反压在身下,摸了摸他锁骨,调笑说:“你身材也不错,锁骨尤其长的好。”
说著,就把嘴印了上去。
李忘风挣扎了几下,竟比不过赵子白力气大。身体磨蹭间,情欲上涌,一边喘息,一边骂:“我靠,原来你还是个锁骨控。”
李忘风生平第一次被人上了,倒有点食髓知味。一开始只是打算和赵子白来个419,可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就和吸毒上瘾一样,越往後越是欲罢不能,两个人渐渐变成了固定的床伴关系。
再後来,李忘风嫌开房间不方便,就索性在公园附近买了套公寓,赵子白每个礼拜五晚上都去那里过夜。
位於十三楼的卧室正对著公园,隐约可以看见树梢缝隙里夜未央的招牌。
两个人坐在阳台上看著那招牌时,李忘风就会说:“没见过谁倒杯苏打水也会倒错的。”
赵子白辩解说:“我那时候刚学没多久。”
李忘风斜著眼看他,说:“你现在学会了?”
他在厅里特地设了吧台,买了许多酒给赵子白练调酒。但是赵子白调的酒,他从来不喝,赵子白自己也不喝。
习惯是一件可怕的事情。等到李忘风意识到的时候,他发现他已经离不开这个叫赵子白的人了。
他习惯於每个礼拜五晚上与赵子白的固定约会,或者一起去夜未央泡吧,或者在阳台上看风景,再或者看赵子白调那乱七八糟的酒然後再倒掉。
他习惯於在赵子白面前假装成一个自由职业者,甚至特意买了台相机随便拍了些照片,一本正经的跟赵子白说他就是以此为生。
赵子白看了看他那些照片,撇撇嘴说:“就这也能赚钱?”
赵子白没有过於深究,他一直以为李忘风大概是家里有钱、衣食无忧,所以也就是没事找事随便干点什麽自诩摄影师。
时间久了,有时候李忘风自己都快相信自己是这样一个角色。
他们通常会在第二天中午以後告别,赵子白走了,李忘风也离开这公寓,依然回城北混他的黑社会。
有天晚上,两个人并躺在床上,李忘风突然问:“你是不是喜欢我?”
赵子白沈默了一会,反问:“我看起来很像随便和人上床的吗?”
李忘风想了想,说:“不像。”犹豫了一会,又说:“我喜欢你。”
赵子白说:“那正好。”
所谓的两情相悦,按说这确实是一件好事。但李忘风觉得这也算不上什麽好。
首先他是混黑道的,如果被赵子白知道了,也不一定就能继续下去。
再说,就算不存在这样的问题,他们两个都是男人,男人和男人能有什麽长久呢?说出来李忘风自己都要觉得好笑。
互相表白以後的一个星期里,李忘风反复想了这两个问题,也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最後把心一横,决定礼拜五晚上先摊牌自己是混黑道的。
结果没有等到礼拜五,这事情就已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被摊开了。
礼拜四,帮里有一笔大交易,从缅甸过来的一批海洛因要李忘风亲自去接货。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之际,忽然一阵兵荒马乱,有人喊条子来了。
匆匆撤离,外面已经警笛长鸣,一群全副武装的警察冲进来,手里都举著枪。李忘风和手下的兄弟们撤的快,没被抓到。撤离时回头看那群警察,恰和一人照面,双方都愣了一下。
这一回,李忘风没有太大损失,但是交易的另一方给抓了个正著。
李忘风来魔都时间不算太长,接手了城北那一片的势力以後还算低调,也就一直没有引起警局重视。但这次的毒品走私是个大案子,连带使李忘风上了警局的重点名单。
这是早晚的事情,他倒也不是特别在意,既然出来混,过的就是刀头舔血的日子,本就是对这些看的很开。
可他在意一个人。
那群警察里,有一个人他认识,是赵子白。
李忘风和赵子白认识半年,却不深究彼此底细,结果自称自由职业者的人是混黑社会的,以为是普通公司职员的,却恰恰是他的死敌──警察。
赵子白身上有不少伤疤,时常接到一通电话就要去加班,这些李忘风以前都没怎麽特别留心,现在回想起来,也忍不住嘀咕一句:“怪不得力气比我还大。”
第二天晚上,李忘风犹豫了一下,还是去了公园旁的那套公寓。
打开门,灯亮著,赵子白已经坐在吧台前,阴沈著脸。
看见李忘风,直截了当的问:“昨晚上是你吧。”
李忘风说:“是。”
赵子白怒了,站起来走到李忘风身前,抓著他衣领,说:“他妈的,你好好的人不做,混什麽黑社会?”
李忘风冷笑一声,拨开赵子白,说:“黑社会又如何,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讲道义的很。老子就是混黑社会的,赵警官要不要来抓?”
“你!”赵子白张口,想要骂他什麽,但最後什麽也没有说,摔门而出。
李忘风慢慢晃到阳台,点了一支烟,深吸一口,看向不远处泛著微微蓝光的酒吧招牌。
“我就是混黑社会的,怎麽样!”他低声自言自语。
那天以後,一连几个礼拜,他都没有再去公寓,也不知道赵子白去没去。
又过了一阵子,有次和人交易的时候,又被警局得了消息来围剿。李忘风和手下分散了撤离,一回头,看见赵子白当先追过来,他故意走慢几步,拐到旁边小巷子里。
巷子尽头有一盏坏掉的灯,一亮一熄。李忘风进了巷子,就停下脚步,赵子白冲进来,一把抓住他,把他顶在墙边。
李忘风故意笑著说:“赵警官,好久不见。”
赵子白一点也笑不出来,看著李忘风,神情挣扎。过了一会,低声说:“你答应我,以後不混黑社会,我就当从来也不知道这回事。”
李忘风继续嘿嘿笑著:“黑社会有什麽不好,不如赵警官也考虑一下辞职,大不了以後我养你。”
赵子白明显有些生气,说:“你不要胡说八道。”沈默一下,又说:“我调查过你了,我知道你姐姐的事情……”
李忘风一下子就被激怒了,用力推了赵子白一下:“知道又怎麽样?同情我?可怜我?他妈的老子不稀罕!”
赵子白声音放柔:“我不是同情什麽。我知道你当初是被逼不得已,但是你这条路走错了,李忘风,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李忘风狠狠瞪著赵子白,说:“什麽是对?什麽是错?你做警察就是对,老子混黑社会就是错?他妈的虚伪,真叫人恶心!我以前天真无知,相信警察会给一个公道,结果发现警察和那些垃圾是一夥的,都是官官相护。既然没有人给我公道,我就自己给自己公道!”
赵子白冷笑一声,说:“你现在是在给自己公道吗?你看看你在做什麽?贩卖枪械,走私毒品……是,是有很多披著人皮的垃圾做著龌龊的事情,但是你现在做的,比他们更垃圾!”
李忘风斜了他一眼,恶狠狠说:“那又怎麽样?这社会也没给我什麽好处,我管别人死活?道上混的,本来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