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魇 夕阳
“晓枫,到舅舅这里来啊,过来啊!”
“呵呵,舅舅!舅舅!”
“晓枫,快过来啊,来啊!”
“舅舅你不要跑,晓枫追不到你!”
“晓枫,你看!你爸妈也在这里呢,你过来追我们,看你能不能追得到!”男子笑着往身边一指,身边真的突然出现两个人,真的是晓枫的爸妈。
“好啊!你们等着,晓枫这就过去了!”晓枫说着已经欢快地蹦蹦跳跳地跑过去。
金色的夕阳给世界带来一抹昏黄,晓枫不知疲倦地在山坡上奔跑。眼前的三个人,爸妈,舅舅。三个人面对晓枫而笑,可是却不断地往后退,飘渺虚无,无论晓枫怎么用力追赶,却好像离晓枫越来越遥远。
“舅舅!你不要走!”晓枫停下来,抹了一把额上涔涔的汗。
“晓枫不乖哦,你不努力追,我们怎么能回到你身边?”那个平日里和蔼的男子却突然板起了脸,旁边微笑的爸妈也都突然怒目而视。
“我没有!我有努力在追!你们慢一点,我马上就要过去了!”晓枫急急地解释道,扑过去试图抓住三人的衣角。
可是三个人的神情突然变得扭曲。
“舅舅!”
一股白烟腾起,三人的身影随着烟雾一起消失。
“舅舅!”晓枫惊得瞪大了双眼,再一回头,猛然发现自己已经站在悬崖边上,周围都已经没有路了。往下看,云彩好像被踩在脚下。
我是怎么上来的?晓枫慌张得无法呼吸,紧张地看着自己身边的尖石。下面的利石都是像塔尖一样高高耸起,一旦他掉下去,就是万劫不复。
“舅舅?爸妈?你们在哪里!”晓枫拢起双手在唇边,大声呼喊着。
“舅舅!你快出来救晓枫!晓枫自己一个人下不去!舅舅!”
无人回答。
冷汗一滴一滴地砸下来,晓枫的手指蜷了又蜷,手心蒙出一层薄薄温温的汗。突然,脚边滑下几颗石子,晓枫一个站不稳,竟然从悬崖上跌了下去!
“啊!!!!”
晓枫惊叫着,下意识地用手护住头和胸口,从悬崖尖上快速滚下去。
痛……到处都痛……像是有人把心脏从自己的胸腔里猛地拽了出去一样,连着他的血肉,连着他的筋骨,一起拽了出去!
梦里的十四岁,美得真的像一场梦。晓枫的眼前是十四岁,永远不变的十四岁。舅舅抱着他在竹林里旋转戏耍,他长长的头发被微风吹乱散开,穿青色的长衫,笑靥如花。
为什么……我只是长大了一岁而已,为什么要我担负这么多?
“孩子?他怎么又晕了……孩子?”一边的大叔一直不放弃地摇着晓枫的肩膀,希望把晓枫从噩梦中唤醒。
“别叫了!看,他的汗已经退了,人醒着!大概只是不想说话罢了。”一边的人扯扯晓枫身边的大叔的袖子,将他拉了开。
“让他一个人静静吧……”
晓枫睁开眼睛,扭过头去。
是的,他醒了。在这场似真似幻的梦里,醒了。
晓枫的确是不想说话,他觉得自己的大脑正飞速地旋转着,他在想着很多很多事。一闭上眼睛,画面就一闪一闪从眼前滚过……过去那些年,那些快乐,那些梦幻,那些幸福,那些欢声笑语,正好似一把把利剑,插在他的心头。
原来一夜间,也可以发生这么多,也可以颠覆这么多。
以后……要怎么办?
肮脏的油布破了几个小孔,晓枫顺着孔外望去。原来天已经黑了,月明星稀,微风中涌着一股潮水的味道。四处都是寂静,像是经历了一场暴风雨的大海,安静得不真实。
巡逻的两个官兵路过,手里提着灯笼,正小声闲聊。
“欧阳少爷就是有本事啊!我都没见过那么多的高手和锦衣卫,只一下午,就把水都堵了回去,现在大坝正在重修,估计明天就能将小镇子露出来了。”
“是啊是啊,累了一天了,我们也终于可以休息了。”
另一个官兵打了一声长长的哈欠,将身边的人推进了帐子,自己也跟进去:“是啊,有了欧阳少爷,可是不用愁了。这些难民命真好。”
欧阳少爷?
欧阳少爷是谁?晓枫微微皱起眉头来。
原来,一夜一天,水来水去,像是玩笑一样的……可是晓枫明白,他已经被这场玩笑,失掉了全部。现在的他,像是夕阳,不见光的夕阳,等不到破晓那一天。
爸,妈,舅舅,你们还在吗?
晓枫好想你们。
绾碧 相逢
“嗯?哪里来的琴声?”一个白衣少年皱着眉向身边的随从问道。
“主上,是从三区的营帐里传来的。”另一个白衣男子躬身道。
白衣少年轻轻转过头去听琴音,面上逐渐露出欣喜之色。圆月笼罩下,那人五官分明,笑眸闪亮如飞鸿,长发飞舞似飘羽,一袭白衣胜雪,举手投足间满是高贵和不凡。
没错,他就是京城来赈灾的欧阳飘羽。
“梨落,你听!这个人绝对不简单,虽然琴曲间愁思浓郁,可是却盖不住他的才华震世。”白衣少年兴奋地拉着身边随从的袖子,拽着他一起循着琴音探过去。
那被唤作梨落的眉头微微皱着,仔细一听,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主……主上!这人的琴艺,不在您之下啊!”
“行啦!”欧阳有些无奈地瞥了梨落一眼,叹气道:“快别瞎扯了。哪里是不在我之下?分明就是和我差一大截嘛!”
“嗯?”梨落愕然。
“咳咳……的确是一大截嘛,只不过他是上边的那一位,呵呵……呵呵……”欧阳狡黠地眨眨眼睛,人已经到了帐外。
还真是谦虚啊-__-||
奇怪的是,琴声已经停了,帐子里边吵得很。
梨落规规矩矩地侧一侧身,立于帐外守候。欧阳轻轻撩开帘布,踱了进去。
“小子,告诉你不要弹了,影响本大爷睡觉你知不知道?真是的,那几个巡逻的怎么大半夜把你转到这个帐子里来了?!真他妈的倒霉!”
晓枫正在弹琴,居然没有听见那人的怒吼。他今天受到的刺激实在太多了,这种时候昏迷不醒当然是最好的选择,可是他好怕,怕那些梦魇,更怕那些回忆跑到梦里去找他。怕等自己醒来,就会看见爸妈的尸体,冷冰冰的尸体……所以他只好靠弹琴来平稳自己的情绪,天知道,这个面上深沉入水的少年此时心中却是有着多么巨大的狂澜。
晓枫真的是搞不清楚。他自认为他的琴声还没有达到噪音的程度,怎么会让别人如此发怒。可就在他迷惑之际,却在眨眼间已经被一个粗鲁的汉子揪着领口拽了起来。
冷冷的目光扫过汉子的脸庞,直盯得对方汗毛都立了起来!有如利剑,直插进对方的心口!
“你……好小子,还敢瞪人?”那个粗鲁的男人一把将晓枫丢在地上,举起晓枫的琴示威般地使劲丢出去。
叭!
琴板在山间尖石上摔裂,琴弦霎那间接连断掉了十几根。
“我让你瞪!你弹啊!我看你没了琴还怎么弹!老实点!”那汉子又骂了几句,便转身欲回去睡觉。
一只纤细白嫩的手拉住了他。
晓枫面上不动声色,可是手上却用尽了全身的力。虽然他很瘦弱,可是如果是这样死死地握住那人的手臂,那人也一定会很痛。果然,看那汉子额上的汗珠就可以证明了。
“你要干什么?”
“还我琴。”晓枫冷冰冰地开口,眼神中斥满了恨意。他好恨,好恨这个男人打扰他弹琴,好恨这个男人摔坏了他的琴。这琴是舅舅亲手为他所做,是他最重要的东西。他要把失去亲人的痛和恨,全部都加注到这个男人身上,他需要发泄。
今天,他要找个东西或者是人来发泄。
站在一边的欧阳一愣。
这个孩子……好清秀的面庞,好冷清的眼神,好浓厚的悲伤。
“你说什么?你让老子还你琴?我看你是不想活了!”大汉气得拳头青筋暴起,扬拳便向晓枫打去。
咻!
“啊!”那汉子已经举到空中的手却突然一抖,随即发出一声凄惨的叫声,捂着手腕倒了下去。
帐子里看热闹的人都惊呆了,这才意识到门口一直被忽略的白衣少年。晓枫愕然,尽管他现在没有闲心思去看别人,可是好奇心驱使下,他还是回了头,对上欧阳如水般清澈的眼眸。
这是欧阳和晓枫的第一面,欧阳第一次救晓枫。在江南,在山上,在难民营,在晓枫最需要温暖的时候。
对方英气逼人,却透着浓浓的怒气,好刹人的怒气!好像要将那个男人燃尽了一样!
“我看是你不想活了。”和晓枫一样冰冷的口气,却透着王者的霸气。一屋子的灾民都僵得无法挪动,却只有晓枫,疑惑地看着他。眼神中好像只对刚才那个男人才有一样的恨已经不见,恢复了茫然和悲伤,像在打量一个陌生又奇怪的人一样。
欧阳收起了如剑般犀利的目光,转头含笑看着他。
莫名其妙,欧阳在笑。大概是他感受到了他刻骨的寒冷吧,他,想要温暖他。
萧萧月色下,晓枫梦幻的脸透着一丝迷离,目清眉俊。欧阳只觉得浑身的血液好像都活跃了起来,心跳越来越快……这是从来都没有的感觉。他是怎么了?为什么一看到这个孩子,就会变得那么失控?失控到会放下风度和身份,对一个只是粗鲁霸道却没有犯下什么罪行的灾民动手?
倒是晓枫先恢复了平静,只是淡淡地丢下谢谢两个字便转过身去,弯腰打量了一下地上的琴,再看一眼已经倒地起不来的大汉,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自顾自抱起琴走到一边续弦。
看来倒霉的应该是他才对,他现在没有理由向那个男人撒气了。
这一切表情的变化都被欧阳收在眼底,欧阳的嘴角牵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的笑。
可爱的小家伙,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呢!
欧阳玩心大起,索性走过去,蹲下身子,好心地提醒他:“喂,不要做无用功啦,修不好的。瞧瞧,琴板都裂开了,就算续上弦也会跑音的。”
“不用你管。”晓枫眼皮都不抬一下,只是继续地转动着琴弦。他当然知道这把琴已经成了废物,可是无论怎样,它都是他最宝贵的东西。就算是废物,也是最宝贵的废物。
“呐呐……你叫什么名字?”欧阳有些尴尬。这小家伙还真是挺骄傲的嘛……可是仍然忍不住,好奇地问道。原因只有一个,他已经看出了对方的不凡,年龄尚小,眉清目秀,琴艺不凡。而且目前所作所为最大的特点就是……很需要人保护。
“我有必要告诉你吗?”晓枫依旧没有理会,只是低着头一边调琴一边敷衍着欧阳。
“当然!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哎!你不要跟我说你会武功那样的谎话哦,刚才那一拳下来你会变成什么样子,你应该比我清楚吧?鲁莽的小孩,差点害自己受伤,还在这里装酷。”欧阳颇为挑衅地哼着。
这一次,晓枫居然破天荒地停了手,抬起头。大概是因为他真的是救了他一次,晓枫觉得,告诉一下姓名也是应该。
“你真的想知道?”
“嗯!”欧阳笃定地点头。他真的想知道,原因却连自己都不明白。大概是……他的心发出的指令吧……
“易晓枫。”晓枫的两只手搭在帐子上,身体随意地倚着,嘴里淡淡吐出三个字。
“嗯?”欧阳一惊。
难道他就是……江南琴仙!
晓枫皱着眉看着欧阳。奇怪,他说的很清楚啊,怎么会听不清?这个人怎么总是缠着他?真烦人……不过……他刚才的样子确实好动人……晓枫不得不承认,欧阳掷出石子的一瞬间,晓枫有过一刻的心动。
“我说,我叫易晓枫。”索性耐着性子再重复一遍好了。
“哪三个字?”欧阳好像突然变得十分紧张,冲上前来紧紧地握住晓枫的双肩。
两人的鼻尖若即若离,几乎就要碰在一起。
晓枫的呼吸局促起来。这么近的距离……在空气中碰撞出暧昧的味道。
他到底想干什么?
“陌生人,你听好了。易,是不易的易。晓,是没有破晓的晓。枫,是枫叶飘零的枫。我叫易晓枫。”
绾碧 碰撞
欧阳凭空一震,激动得一把握住晓枫的双肩,眸子中流光溢彩。
“你,真的是易晓枫?”
“对,你有意见吗?”晓枫皱着眉看着欧阳握住自己的手,暗道这人好生没有礼貌,居然这样就动手动脚的。虽然他们都是男的,可是这样也不免有一点……
“咳咳咳咳……”欧阳一阵猛烈的咳嗽,然后尴尬地松开了手,挠挠脑袋,嘿嘿一乐:“你不要误会啊,我只是久闻你的大名了,这回终于见到活的了,这才有一点激动,呵呵……”
晓枫的额上立刻堆满了黑线。
这回终于见到活的了……是啊,我还是个活的。可是我的家人都已经成了死的了。
想到这,晓枫刚刚带上一丝表情的容颜又黯淡了下去。只是挥挥手作罢,走回帐子边抱膝坐着,抬头看着外面的月光昏昏晕晕地打在破旧的油布上。
欧阳这才仔细地品味起晓枫的话来——“易,是不易的易。晓,是没有破晓的晓。枫,是枫叶飘零的枫。”
不易……没有破晓,就是失去光明……枫叶飘零……
欧阳脑中一炸,心中纠结,转而惊讶地看着易晓枫。对方像一只猫儿一样蜷缩着,脸上浅浅的光泽让人想要抚摸……
他……不是应该只有十五岁吗?为什么一个人在帐子里?他的亲人呢?
带着三分疑惑七分明白,欧阳无奈地出了帐子。
第二天。
一大早就听见外面叮叮咣咣的声音,把欧阳从浅眠惊醒。透过油布看见外面人影攒动,嘈杂成一片,欧阳忍不住皱眉。
“梨落,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主上,今天清晨的时候锦衣卫已经拦住了水,找到死者后作了登记。据说三区的一个孩子听了死亡名单之后突然哭闹了起来,顶撞了好几个官差,还用刀伤到了一个官差。当地的县官很生气,要教训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欧阳皱着眉思忖。三区的帐子很少……会不会就是昨天去的那个帐子呢?可是……那个帐子里好像只有易晓枫一个能被称得上是孩子的……
想起他昨夜那凄凉的背影,欧阳心中一颤。
可是,凭他那瘦弱得不堪一击的样子,如何能够袭击得了高大的官差?这期间一定有蹊跷!
“走,出去看看!”欧阳跳下行军床,简单整理了一下衣衫,便随梨落走了出去。
小空地上挤满了人,梨落和欧阳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挤到前边去,却被眼前的情景吓了一大跳。
一个巡逻兵躺在一块大石头上,胸口处的鲜血不断地流出,表情却十分安详,看样子已经死了,而周围的几个郎中正在给他做鉴定。晓枫那一边却又是另一种境地,他已经被死死地摁在了地上,边上站着的两位拿着军棍的官兵看起来十分骇人。
天……欧阳无奈地看了看上边坐得挺拔的县官,心中立刻明了。这世道……这个老头子难道看不出来这孩子身体瘦弱吗?就凭他也能伤了官兵,打死欧阳他都不信!更别说这粗得吓人的军棍了,其严厉程度不言而喻,一般的武将挨不到二十下都会放声大哭,更何况对方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孩子。
空地上风很大,沙子更是厚的惊人。那官差看起来十分高大,尽管是缩着躺在石头上,目测来看也比欧阳至少高了两个头。而那把利刃却是插在了他颈下的地方。
脚边的沙子旁露出一角,欧阳皱着眉,拉着那一角竟然扯出了一条被风沙埋住的黄色头巾。欧阳拿起头巾端详了片刻,一丝不易察觉的黠笑浮上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