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子襄今日奉命而来,他还不知道沈清音已经病到这种地步。
在牢门外斥责了狱卒几句,子襄探身进到牢内。
他自幼博览群书,对於医理也颇有些造诣。承!命他来,显然是想借他的医术为清音诊视。子襄知道,他那位挑剔的昭王殿下著实信那些狱医不过。
在门口立定,子襄籍著牢室里昏暗的光线打量起他面前那个容色憔悴的人。
地牢的阴冷让人蜷缩著身体,抱膝倒在牢室里唯一一张可以看作床板的木头上──那是一张已经几乎朽烂透的木板,霉湿的气味即使在牢室里阴重的刺鼻味道下,也掩盖不起来。
子襄嫌厌地皱起眉头。
他是相当有些洁癖的人,类似这样的地方,他只在五岁那年和母亲逃难到关内时,同乡亲们一起挤在破庙中那两月间居住过,从那以後,有了阴影的心理便开始向著极端的方向发展,变成了洁癖。
但是屏气到快要窒息的时候,子襄还是不得不深深地呼吸了一口那肮脏的空气,缓缓向著他奉命探望的对象走近。
“殿下命我来探望你……”
在清音身後停下,子襄缓缓矮下身,低声说道。
一丝异香扑入鼻中,这令子襄多少觉得舒服了一点点。当他循著那味道寻找根源的时候,却发现这香味来自身前那人。
子襄不禁微微地挑动了一下眉梢。
“沈大人?……”
对方有些迟缓地偏过头,一双眼眸在黯淡的光线下也变得有些迷蒙和捉摸不定。
略微打开一些的身体让子襄看得更清楚了些──
对方那消瘦不堪的身体躯却在腹部那里微微隆起,竟像是有了三四个月的身孕一般。
子襄的眉头蹙得更紧了──该不是得了什麽不治之症吧……
“殿下命我来探望你。”
他又重复了一遍。
说著,不再等待对方的回答,伸手握住对方瘦弱的手腕──
可是刚才还痴痴迷迷的人却好像突然被什麽蜇到了一样,迅速地从子襄手中抽离手臂。
“我没事!……”
过快的动作带来的眩晕令人跌靠在墙上,好像在恐惧著什麽,清音紧紧抱著手臂,不肯再让子襄诊看。
对方那异常的举动让子襄困惑不已。
他奉命来此,就是要把对方的状况转达给承!,可对方却偏偏在这个时候莫名其妙地强硬起来。到时,承!不责备是他办事不力或者敷衍了事,又岂会相信那个温顺如羔羊的人会如此讳疾忌医?
带著三分无奈、三分不耐外加三分他自己并不想承认的怜悯,子襄再一次探出手去。
“放心,我不会加害於你。殿下命我来,就是要为你诊治的……”
子襄用著从所未有的温柔小心翼翼地说道,似乎尽力想消除对方对他的排斥感。
可是他的温柔依然没能打动对方。
清音仍旧不肯放松。
无声地摇著头,一脸的紧张不安,好像怀中是至珍至重的宝贝,一副死也不会松手的样子。
叹了口气,子襄放弃地站起身。毕竟他并不是什麽善良到同情心泛滥的人。
谨慎地确定过身後并没有狱卒监视,他低头看向脚边蜷靠在墙角的人。
“殿下为了你,似乎打算放弃皇位了。”
抛出这样的一句话,子襄等待著对方的反应。
可是结果却让他很失望。
在对方似乎无动於衷的安静里,子襄只能继续开口。
“我很想阻止他这麽做,可是却无能为力。我不知道你身上有什麽样的魔力使殿下如此失魂落魄,但我要告诉你的是──你活著一日,就威胁殿下一日。就算你或许真的深爱他,可你是他的弱点,这是不争的事实……”
子襄用著和这地牢的温度一样低沈阴冷的语调淡淡地诉说著。
无法否认心底的怜悯,便要用冷漠无情去冲淡那一丝怜悯。
可尽管是这样,对方仍旧一声不响。
陡地气馁下来,子襄有些恼恨自己地转过身。
“既然沈大人拒绝在下看诊,我也只能有负殿下所托了。几日後移送长安府大牢的途中,沈大人自己珍重吧。”
最後丢下承!要他转告对方的话,子襄拂袖而去。
被剩在牢中的人在那!啷的锁声落下之後,似乎有了一些反应。抱臂的双手渐渐地松开一丝,於是两只手便无力地垂落下来,笼在微微隆起的腹部。
一面知道那只是可笑又荒唐的想法,可另一面,清音却真的以为,自己的身体里正在孕育著一个联系他和承!的小生命。
他大概是疯了吧……
好像另一个自己从上空俯瞰著这一切,在模糊中胡思乱想著,唇角那一丝自嘲的苦笑变得越来越清晰的时候,人又渐渐的昏迷过去……
当折返牢中的子襄在确定过对方的脉息之後,脸上的神情,则是不可思议和无法置信。
燕歌第二次见到盟主和那个让人非常有好感的军师是在第一次见面的七日後。
盟中兄弟凭著府衙里的关系打听到了移押的路线:从西门内的刑部大牢出来,走同安道路过西南角居民的住宅区域同安里,再转上东西向的鹿鸣街,依次路过吏部和兵部的衙门,之後绕过贡院,便是位於东南处的,临著城内最大商业地段太平坊的长安府府衙。路途并不长,而主要的通路鹿鸣街也是城内数一数二的大道,但时间却是放在宵禁之後──据说是因为这样更容易戒严,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夜黑风高,却也更容易藏匿。
於是在这样的前提下,营救的计划便立刻开始执行起来。
而另一方面,身为这次移押的督领大臣之一,伯瑜也在仔细地准备著各种防范措施。
尽管对於这一次的移押他有些不太高兴,但身为刑部挂名的侍郎,他甚至没有多少权利去改变尚书大人所作的决定,更何况批准这个决定的人是当今天子,并且,事实上向刑部尚书间接提出这个建议的人,又是他的亲姐夫,昭王殿下。
在没有足够强硬的理由反对的前提下,伯瑜只能按捺著心中不快,接受决议。
於是,在深秋九月的重阳节後,凌霜怒放的金色花朵散发出的淡淡清香溢满全城的时候,冰河下波浪汹涌的暗涛终於在初十那晚的鹿鸣街上,破冰浮出。
被人在半昏半醒间拖出牢室,当眼睛感觉到光线发生了变化的时候,身上也随之觉察到冷意。
吱哟吱哟的车轴一声声刺耳地传来,夜间的凉风毫不费力地便穿透了那一层单薄的囚衣,刺痛了原本已是嬴弱的身体。
下腹又开始隐隐的抽痛起来,清音下意识地护著小腹,倒在囚车里的一角。
腹中的疼痛似乎因为颠簸在渐渐加剧──不同於前一次的隐痛,而是好像有什麽东西想要从他的身体中坠落下去。
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心底就立刻变得恐慌起来。想要求救的呐喊却因为暗哑的嗓音被堵在喉咙里,变成断断续续的、不完整的呻吟。
耳边突然变得嘈杂起来,眼前的光线也变得杂乱而刺眼。被火把耀得无法睁眼,神志也开始在昏迷的边缘徘徊来去……
“喂!……”
一丝带著焦急的低唤在耳边响起,熟悉的声音让清音努力地想要看清对方,却终究力不从心地昏迷了过去。
来不及查看对方的情况,从宜举剑向著囚车的门锁斩下。
身旁一团乱麻的状况让他多少有些急躁。盟中的兄弟伤了许多,官兵虽然没有最初预计的那样设下埋伏,但人数却不少。倘若不是一开始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事情不会如此顺利。
远处,已经可以看到赶来增援的队伍手中火把点点,再不赶快离开就来不及了。
燕歌在从宜身後抵挡著偷袭他的攻击。
他并不知道车中这一个是谁,不过既然从宜一心要救,他当然要帮忙──被官府害得那样惨,自然也是他们的朋友。
他的思维一点也不复杂。
连著几剑下去,缠绕在木栅上的铁锁链终於颤颤悠悠地断开坠下。
打开门,从宜一把抱出陷入昏迷的人,翻下囚车。
“李大哥,快走!”
燕歌催促道。
他的责任便是掩护从宜撤退。
其他几位被救出的人已经随著大部分人撤离,没入太平坊以及兴平坊间,盟中兄弟没有剩下几个了,却都是伤痕累累。即便没有增援的部队,他们也支持不了多久了。
然而从宜此刻却被人纠缠了上。他原本因为受刑就已重伤在身,此刻手中抱著清音,更加连抵抗都吃力。
眼看两人被渐渐聚拢上来的人围得水泄不通,从宜心中不禁暗叫糟糕。
燕歌越斗越勇,生死关头,一柄长刀舞得虎虎生风,竟比平日好上十倍。
但怎奈寡不敌众,包围的圈子渐渐缩小,将人挤得紧贴囚车,越来越无法施展刀法的精妙。
眼看,两人只有等著束手就擒的份。
远处增援的人马已经来到近前,为首的那人身著玄色的游龙衣袍,在团团火光的映照下,俊美的脸沈郁严肃。
在他身後,白底黑缘的飞虎旗被火把撩地抖动不安,发出刷刷的躁然声响。
“什麽人?!”
心急如焚的伯瑜大声喝问道。
那些人并不是他调派来增援的部队,不过一定是官府的人,这倒不会错。
心心切切便是怕出事,却还是出事了,如今若能苦苦缠住从宜,却还好说一些。
“昭王殿下狩猎回府──前方何事?!”
承!身旁的王府主事用著一点也不输於对方的音量反问道。
听闻是承!,伯瑜提得高高的心稍稍下落了一分,承!像他的主心骨一样,有他在,总是觉得心底踏实。
纵马驰到承!身前,伯瑜羞愧得不敢抬头看向对方。
第一次主事就出了大漏子,虽然不是他能够主宰的事情,但办事不力的名声却是无论如何跑不掉的了。
“殿下……”
“有人劫囚麽?”
承!不冷不热地沈声问道。
让人一点也看不出他心中想些什麽。
“回禀殿下,大约亥末时分,在街口遇到易水盟前来劫囚的逆匪……”
见对方嗫嚅著停顿下来,承!挑眼看向不远处那驾囚车上,被困在正中、四周用长枪指著的三人。
从宜手中抱著的那个柔软身躯,竟不知是生是死。
心底响起一阵破冰的声音。
“……结果呢?”
“回禀殿下……结果……让他们逃了──不过,首犯李从宜已被围困,逃不掉的!”
淡漠地哼了一声,承!纵马向著被困的三人移去。
从宜和燕歌手中的兵器刚刚被缴,若不是伯瑜有命要留活口,三人此刻早已血肉模糊。
见四周陡然安静下来,从宜抬眼看向自人群分开的通道里缓缓向著包围圈内步入的人,不禁一呆。
“殿下?殿下!您不能以身犯险──殿下!……”
伯瑜从承!身後追赶上来,却无法劝阻那一意孤行的人。
对於身後众人杂乱的劝谏充耳不闻,承!此刻似乎就只是一个一心邀功雪耻的任性皇子。
“那日在父皇驾前,我输了你一式,今日,虽说就算是赢了你,也不光彩,但也要亲手拿下你这逆贼,交给父皇处置。”
说著,承!翻下马背,从鞍上悬挂的剑鞘里抽出他的佩剑。
“殿下何必与这些亡命之徒做意气之争?!殿下!……”
伯瑜仍然痴心不改地劝阻著。
却无奈他根本不懂对方的心思。
紧握著剑柄,从来也没有过的紧张感令汗水湿了承!的手心。他不确定从宜是不是能够明白他的心意,也不能确定这样做会不会被人看出破绽,然而事已至此,他却好像别无选择,因为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有打算过要放弃营救那人。
追逐凝视著对方随步履移动而移动的眼睛,从宜心底也如同翻涌的波涛一般起伏不定。对於眼前这男人的个性他虽然了解一些,却并不清楚他对於自己怀中这人究竟是怎样的情愫。
难以抉择的时间只有短短的几步,却好像漫长得如同整个黑夜。
“怎麽,怕了?”
承!的目光却同他口中挑衅的言语不太相称。
这令从宜的视线略微一跳。
“殿下多虑了,从生下来,我便不知道‘怕’字。”
脸上故作轻松的笑容有点勉强,因为怀中原本很轻的分量好像开始变的越来越重,他知道自己坚持不了太久了。
从宜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对方,在他怀中的人似乎有了清醒过来的迹象。
捂在腹部的手扯动了一下,低弱的呻吟从苍白的唇间流出,紧闭的双眼缓缓打开。
好像在寻找什麽,迷蒙的眸子在一片烟火缭绕的夜色里游移不定。
“……!……”
半晌,从唇齿间溢出的名字令听懂了的人都随之凝滞了颜色。
或许因为是听到了承!的声音,人才从昏迷中醒来。从宜盯视著对方的眼神变得更加阴郁。
“给他剑──”
承!陡然低喝一声,打破了方才那令人心神恍惚的沈寂。
面面相觑的兵士们在伯瑜无奈地点头下,将一柄破损的长剑掷上囚车。
燕歌抄手接过剑,等待著从宜的示下,眼前,如果从宜迎战,是决计没有生路的,但如果由他和承!一搏,则或许还有逃生的希望。
“我如今重伤在身,殿下便是胜了也不光彩,不如就由我这位小兄弟先陪殿下一阵,也免去从宜托大不敬。”
“就依你。”
於是,那好像是因为骄傲自负所以才不愿浪费更多唇舌的人抖开长剑,和从囚车上飞身落地的人缠斗在一起。
刀光剑影里,只听得到铿锵的撞击声响,看得到令人眼花缭乱的身影。一招一式却都已隐没在沈暗的夜色里和晃动的火光之间。
令人提心吊胆的声音和身影使得整条街鸦雀无声。
燕歌的脑海里此刻只记得方才跳下囚车前,从宜的那一句低声叮嘱──“伺机挟持他,还有活路”,所以他一直在寻找合适的时机。
承!的攻防比他想象中要弱,猜测他身为皇子,想来是没有什麽真才实学,燕歌越发来了精神,招招抢攻。
而此时,从宜已经完全看懂了承!的意图。
但尽管从一开始便有些怀疑,可在确定了那怀疑的时候,从宜还是不免震惊──倘若承!蓄谋营救参与逆案的人被觉察出来,他也将从此覆灭。
从宜有些不太敢相信,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子竟肯为了别人舍弃自己的前程。是真的对清音一往情深,还是只因为对他自己有著异样的自负,所以才不许其他人触碰属於他的人。
对方一直有条不紊的防守终於出现了破绽,燕歌精神一振,挺剑向著承!曝露在剑花外的手腕刺去。
於是只听铿然一声,长剑掉落在地上──
承!垂下酸软无力的手臂,鲜血被黑色的袖子掩盖了起来,只有从腕骨沿著虎口流下的血一滴一滴落在脚边。
那柄已经缺口连连的剑架在他的颈上。
“殿下,得罪了。”
从宜抱著人从囚车上缓缓移下,走到承!身前。
怀中人一直紧扯著他衣襟的手让他不能不了解对方担心的心情。但只是受了一点轻伤便引得清音如此关切,这却又令从宜嫉妒不已。
坏心的念头从心头升起,从宜咬牙低声地说了句“劳驾”,竟将人递入承!怀中。
手中陡然增加的重量令承!乍一开始有些茫然失措,他好像还从未这样抱过对方。
手臂的伤口因为绽裂而更加疼痛,但是在看到那人焦急的目光後,却又好像不那麽痛了,因为痛楚似乎从手臂移到了心头。
“殿下金玉之躯,一命抵我们三命,那就劳烦您送我们出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