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此处,如川的眉心便攒得更紧。倘若皇帝真的出事,承!只怕也难辞其咎了……
心头陡然一阵乱悸,清音扶著廊柱喘息起来。
一股青草的味道扑入鼻中,刚刚警觉到危险的气息,他的口鼻却已被人自身後掩上。
“是我。”
耳畔响起的熟悉声音令清音放弃反抗。
“出什麽事了?”
回到房中,被从宜放开的人转过身立刻询问。
“你怎会深夜来此?这身装扮……”
“出了什麽事,稍後你自会知道。我现在,只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从宜的声音里夹著奔走过後的喘息声,但神色却一如平日。
清音的脸色渐渐凝滞起来。
“到底发生什麽事?”
“行还是不行?”
从宜转身迎上对方的目光,提高了声调。
“……你行刺?──”
“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沈大人也想得到麽?”
从宜一口打断对方,却将目光自清音身上移开。
烛火映在人如玉的肌肤上,暖暖的颜色此刻却令人觉得凛冽。
凝视著对方,清音缓缓开口。
“我不会帮你。”
“我救过你。”
“我会求陛下不株连你的亲友。”
“我怕你自身难保──荐我入太医署的可是你。”
“那就是我罪有应得。”
一怔,从宜一笑。
“虽然我知道你并不像表面上那麽温顺,却也没想到,你对自己真是一点都不爱惜。不过──你到底不忍抓我投案,对不对?否则就会召唤下人进来,不给我讲话的余地了。”
垂下眼睫,清音抿著略干的嘴唇。
“你说的没错。你走我不拦你,但我不会帮你隐瞒今夜擅离医馆的原因。”
美人窗外投入的凉淡月光在那柔黄色的袍子上笼了一层轻烟,人便也仿佛缥缈若仙。
认识对方四年之久,却从未见过他此时这般模样。
低下眉,别过眼,从宜咬牙轻叹。
“听闻,有位嗣侯同皇子中的一位亲密非常。甚至,连自己用过的巾帕也赠与了他。”
见那一向处变不惊的人脸上果然掠过一丝慌张的神色,从宜心中却不觉得意。
“陛下对於断袖之癖似乎介怀得很,一再告诫诸皇子绝不可沾染这种前朝盛行的风气。这件事若是传扬出去,那位皇子恐怕要立储无望了。”
“……”
“本来呢,一条巾帕也算不得什麽证据,毁掉又容易得紧。只是偏偏这样的事情,就总会有人想著无风不起浪。再一个不巧遇上想要借此生事的,那可就糟糕得很了。陛下虽然圣明,却似乎有些耳根软,谣言传得久了,终归不是好事。”
……
“……你想怎样?”
“用你的名声换他的名声。”
“办不到。”
“我知道你不是不肯为他牺牲自己的名声,而是──你准备一死留他的清白,是不是?你私藏鸩酒便是一早准备,倘若有一天事情宣扬出去便以死谢之,是不是?”
“……”
“只是,你却又想过麽,倘若你死,以昭王此时的个性,他肯善罢甘休麽?他能掩饰得过去麽?”
……
“那你以为……他看到你在我的卧榻之上,他便肯善罢甘休了麽?”
“也许会。”
寺院方向的嘈杂声渐渐临近别苑,那是羽林军搜寻刺客的声音。
风声拂动帘帐发出沙沙的暗响,便令那一动不动静坐榻上的人显得越发沈静。
月色映上人的脸颊,如层霜寒。
走近对方,从宜在床前停下脚步。
放下帘帐,便听对方的呼吸因这动作一滞,然而犹疑了一下之後,他还是伸手探向那白色的衣缘──
皇帝遇刺,承!必会亲自督领搜寻刺客,而此时镇上能来搜查这安陵侯别苑的人,除他之外,没有第二人有资格,也没有第二人被他允许──以承!的精明,他绝不是可以被轻易蒙蔽过去的人,若不作出一些情事後的痕迹,他未必会相信两人有私情。
接触到透著那人体温的织物,从宜立刻便感觉到对方紊乱的心跳,不自禁地停下了动作,然而外面的声响渐行渐近却在催促著他快些行事。
终究还是横下心──
“嗯……”
猝不及防地被对方握紧,还来不及克制的呻吟声便自口中泄漏而出。
随著从宜手指的收放,被令人眩晕的灼热一点一点吃掉神智,清音唯有依靠自齿痕处渗血的手臂维持最後的理智。
在身体终於难以自抑的痉挛之後,粘稠的液体打湿了从宜的手心,独特的妖冶味道缓缓散开。
颓力地倒在枕上,被汗水沁湿的长发凌乱地粘在身上,但人却似感觉不到任何不适,眼中只余一片空幽的死寂……
望向眼前人,承!心底不禁有些担心──清音的脸色苍白异常,神情也颓倦得很。知道他身体一向并不强健,这样深夜惊扰,只怕他病中又加重不适。
催促过一旁随从的统领尽快盘查完府中上下,承!在花厅内的木榻上落座。
“说来险得很,当时若非是我去向父皇问安,只怕便被他得逞了。”
听闻承!同刺客打了照面,清音心底一惊。
“殿下见到那刺客了?可有受伤?”
见对方关怀自己,承!不禁一笑。他被伤了左肩,伤势并不重,但一来逞强,二来也不愿对方担心,於是只道:“见到了,还交了手。可惜没能在──”
说到这里,承!突然住了口,拧紧眉心──因为一人自厅外整衣而入,正是李从宜。
眯起双眼,承!的脸色立刻便现出不悦之色。
“李大人因何深夜在此?”
“臣晚间为沈侯看诊过後,浅酌了两杯,所以耽留下来。迎驾来迟,还望殿下赎罪──只不知,发生了何事,殿下会深夜领兵至此?”
“难怪适才陛下驾前传唤太医之时,不见李大人,连跟前伺候的内侍都不知您的去向。我还以为,大人是在哪一处烟花巷里买醉呢。”
承!却并没有回答从宜的问话,只是盯著他的脸,却从那略显惊惶的面孔上看不出任何端倪来。半晌,他略一挑眉。
“这怠职之罪暂且不忙问,不过──”
凌厉的目光自院中排立的下人们身上扫过,承!陡地抬升音量。
“──沈侯同李大人对酌时,是谁在跟前伺候?”
院中一片沈寂,无人应对。
谁也不知这李太医自午间走後,是何时回来,何时同主人对酌,又是何时在别苑里住下的。但安陵侯既然不否认,他们也不知是该附和还是该实话实说。
冷笑一声,承!转过脸,看向自从宜进入之後便默不作声的人。
“沈大人,这情形,您是不是该说些什麽?”
“……臣无话可说。”
“无话可说?是不知道李从宜何时到的府上,还是不知道他何时留宿?沈清音,今晚的事,你该知道轻重!”
“殿下难道怀疑臣同陛下被刺之事有关麽?”
似乎一点也不在乎被怀疑一般,清音的语气毫无惊慌之处,沈如死水。
承!不禁皱眉。他如何看不出清音的异样,然而他若真的有意隐瞒什麽,也是拿他毫无办法。
相比清音的淡漠,阶下那人却似乎是刚刚得知这个消息一般,满脸惊愕之色。
摆出一副意识到事情严重性的模样,从宜脸上已换掉方才的强作沈著,惊惶地直直跪倒在地。
“殿下!微臣的确……的确在此留宿,清──沈大人他可以作证,请殿下明察!”
“语无伦次”之下,从宜也不忘记惹承!的不快,故意令他以为自己对清音的称呼已然可以直呼其名。
果然,承!的脸色更加阴沈了一分,一眼扫见随行搜寻别苑的内侍候在厅外,似乎有事禀报,便立刻将一腔怒火借故发挥,厉声疾喝命人进来。
只见那内侍小心翼翼地附在承!耳边说了些什麽,原本已是盛怒之下的人顿时额上青筋暴起。
知道承!已然从内侍口中得知他房内的情形,清音心头却是陡然一阵轻松。
事情至此,便是无法回头了吧……
一言不发地向著清音的卧室走去,承!却不知自己到底想证实什麽。明知那内侍不可能撒谎,也明知将看到的景象只会令人伤心失望,却还是向著卧室走去。
李从宜深夜留宿不能说明什麽,下人们的无以应对也不能说明什麽,床榻上凌乱的铺褥依然不能说明什麽,可是房间里那令他熟悉的幽秘微香却是让人再也无法自欺欺人。
缓缓走近卧榻,残留褥上的斑斑痕迹清晰得刺眼。
“呵!好一个安陵侯……好一个沈清音!……”
回过头,正对上那人的一双星眸,然而背著灯光的脸却让他看不真切。
有那麽一瞬,承!似乎感觉到对方身上透著一抹如死灰般的寒寂,这令他微微怔然起来,然而在他理清自己的思绪之前,怒火却在下一刻覆盖了这一丝困惑。
咬著牙,似乎在笑,但目光却如刀锋。
“我竟不知,原来沈大人还有此癖好!……”
无声地俯身伏在地板上,清音脑中只是空荡荡的一片,像是被操控的人偶一般,全不知自己说些什麽,做些什麽。
“臣……恳请殿下看在过去的情分上,为臣留几分颜面……”
“颜面?……”
高挑的语调昭显著承!几乎就要发泄出来的怒火。这样摆在眼前的背叛,难道还希望他能够心平气和地宽恕了他不予追究,帮他掩盖过去麽?
承!甩过脸,冷笑的声音也随之响起。
“哈!──不错,事关朝廷颜面,所以这样的事情,还是请沈侯改日在皇父面前亲自解释吧!──走!”
拂袖而去的身影带著未熄的火,然而被留下的人却只感觉到一片冰寒。
从宜望著那人背影,但已经不能去後悔了。
华灯初上 第三章 生子
第三章
男风盛行的时下,断袖之癖不是什麽十恶不赦的罪过,但也到底不是荣耀可以端上台面。加之皇帝对於男风很是不喜,权贵们纵有不少以此为戏或是认真动情的,也都不敢张扬,更不会授人以柄。但这一次,安陵侯同太医李从宜的私情被搜捕刺客的昭王当场撞破,却是纸包不住火,两日内便传遍了东都城,成为笑谈。
皇帝宣召清音是在行刺那晚的半月之後,对他的处置并不重,只是罚俸和闭门思过而已,而连原本要谴黜的从宜,也因太後的说情而被准许继续留在太医署。皇帝待人一向宽仁,这倒也并不意外,况且清音只是一介散贵,不在朝理事,更是无关大局。因而这件事没过多久便被人淡忘,行刺案也因没有更多的线索而悬置下来。
但自那晚後,清音便搬回城中,安陵侯府也便开始闭门谢客,在皇帝下旨之前他就将自己封闭了起来。
在府门前磨了半个时辰,雨涟却仍被小厮拒之门外。尽管已来尝试过多次,可还是见不到清音的面,他也不尽有些泄气。只是,一想到那人此时还不知是怎样的孤独悲寂,心底就又痛惜起来。
听到传闻时,他自是惊讶得无以复加,虽然知道清音同从宜亲密,却竟不知他们是那样的关系。想要不信,可事後皇帝的惩处又摆在人眼前,由不得他不信。
只是,见到从宜时,他却对此缄口不言,对清音也不闻不问,竟是漠不关心。
在从宜那里大闹一场後离开,雨涟便直奔安陵侯府而来,可这一边,清音对他又避而不见。任凭他在门前说破了嘴,小厮却只进府通禀了一次,便再也不肯为他通融。这令雨涟更是不知两人间究竟发生过什麽。越是不明就里,便也越是担心──那人一向爱把事情藏在心里,就算心中已然是痛如刀绞,可表面上却还能够笑如暖风,这让他如何放心?
抱膝坐在府门外的照壁前,雨涟盯著紧闭的黑漆木门发呆。
当初清音从人贩手中买下他时,他不过六岁。从跟随前後的书僮开始,到如今太医署中的药徒,前後也有将近十载。最初时懵懵懂懂的情意如今却早如干柴烈火,以往对清音那丝毫不敢亵渎的仰望却因这一次事件而改变,不再只敢将情意藏在心底──若他可以接受从宜,那或许表示也有可能接受他吧?那些往日连想起都觉得是罪恶的念头此时却挤满了心胸。
然而,在意识到自己的卑劣心境後,他却又开始憎恶起这些念头。乘人之危,乘虚而入,他怎可以令对清音的情感变得这样卑贱?
可是转而却又觉得,如果这样可以得到那个人,卑贱又如何?……
府外是心事纷扰的少年。
府内,则是心如死水的人……
伯瑜再一次探望姐姐,是在前次的三个月後。
行刺案後,皇帝虽然没有表现出来,但承!却已然隐约感觉到了他的不信任。尽管当日若非承!出现及时,後果将不堪设想,可出巡的防护由他一手经办,发生那样的事情,皇帝不降罪已是天恩浩荡,如何还敢奢求其他,惟有暗中著力调查而已。案子如不能水落石出,他承位的路途便会更远一分。因此这一段时日,承!比从前更加忙上十二分。
而伯瑜也因为追随承!出入前後,同样忙得不可开交。
“这些天难得有休息的时日吧?”
珠帘之後,子熙正襟危坐。虽然足不出户,但对於弟弟的事情,她依然了若指掌。倒并非是刻意打听,而是母亲每每来探望时总会告诉她关於伯瑜和父亲的事情。虽已经出嫁,但同江家的联系却是怎麽也断不了的。
“为君父分忧,是为人臣子的责任。”
伯瑜回答道。即使是亲姐姐,即使姐姐是昭王妃,他也不能将在外的事情任意透漏一分。
这正是子熙想要听到的答案。她轻缓地点了点头。
这个弟弟处事稳重,她一向都知道,只是既为国戚又是承!的心腹,便不能不更加谨慎一些。
“为君父分忧自然是应该的,但也需在意自己的身体。你幼时多病,若非福缘造化遇到名医,怕难有今日呢。”
“多谢姐姐关心。”
见对方停顿了一下,似乎有话要说却又有些犹豫的样子,子熙微蹙起秀眉。
“有话便说吧,与其自己茫然,不如讲出来。”
受到姐姐的鼓励,伯瑜便将心中疑虑直说了出来。
“殿下近来似乎心绪不宁,不知姐姐可知是因为何事?”
闻言,子熙却沈默下来。她也一早便察觉到承!的情绪不佳,但猜测是同近日皇帝的疏远有关,可是这疑虑自伯瑜口中问出,怕便不是为此了……
“行刺案悬而未落,陛下身处险境,身为人子,殿下如何不担忧呢。”
她这样说,却是让伯瑜知道,这些事情他不必过问,也不该探问。
脸微一红,伯瑜立刻便知自己方才一时好奇已是错了,不自然地欠了欠身。
见对方尴尬,子熙放缓语气转移了话题。
但事实上,承!岂止是心绪不宁而已。
在弟弟承琅府中听到的消息已是让他坐立不安──安陵侯抑郁成疾,又引发旧症,已经卧病在床半月有余。
“若不是三哥当面撞破,只怕谁也想不到那样淡泊儒雅的人,竟会做出那种事情呢……”
承琅的口吻里一半是惋惜一半是叹息。他年纪并不大,承!一母同胞的弟弟。只有十六岁,却少年老成,是皇子中出了名的温敦。
但承!显然一点也不想跟对方讨论这个话题。
“总之这一次,父皇虽然不至於认为行刺是我一手安排,但毕竟是把事情办砸了。所以刺客无论如何也要拿到。”
这句话,承!却是对身旁的另一人所说。
子襄是永宁十八年皇帝钦点的探花郎,却因为出身低贱而一直不得用,直到承!封王後,看中他的才学加以提擢,才得一展长才。此时,他已成为承!身旁的亲信之一。比起伯瑜,他更机敏多智,也更世故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