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我拉了拉他的衣袖:“我自己摸了一下,没骨折,就是有点痛,过几天就好了。主要是被吓的。大邱被我缠得没办法,他怕出人命,就带我过来了。你没事吧?怎麽出柜,也不跟我先说一声?无论怎麽样,我都该跟你一起面对的。当初跟我妈说,你也在旁边的呀。”
远帆轻声嘟噜:“就是不想让你一起来……真要干架,你看不见,会吃亏……再说了,也怕你出鬼……你的鬼花招太多了。”远帆摸了摸我的脸,掉过头对他爸说:“这个就是了,这个男人,我喜欢。我当然也想要你们也喜欢他,不过不喜欢也没有关系,反正我跟他一起过的。”
“怎麽会没有关系呢?”詹玲说:“你是我弟弟不?你要跟谁一起过,怎麽跟我们没有关系呢?”
远帆冷笑一声:“当然没有关系。你跟姐夫在一起,也没有征求过我的意见是不是?我并不喜欢姐夫,可是也没有放半个屁是不是?你就最没有资格说我的。当初老子不读大学打工养老爸老妈,还要给你和大姐挣学费,我容易吗?你说我容易吗?捡破烂要捡出一家人的夥食费,还有两个姐姐的学费,我容易啊?白天我就收破烂,晚上翻垃圾箱,你呢,你在干嘛?读书?读个屁书!大著肚子回来了,好,不读了,连婚都没有结,未婚生子,我放过一个屁没有?姐夫当时干嘛呢?当兵呢,志愿兵,说过了多少年就可以国家安排工作。结果呢,复员,屁都没有,到我们家来,好,两闲人带一小孩,跟家里每日里做白日梦。那个时候,你有没有想过要征求我的同意?我有没有把你们赶出去?有没有不让你们住家里?收废品,你不肯干,脏啊,臭啊,没前途啊,成。我拿钱给你做超市,干净了,清爽了,是不是,舒服了,当老板了,有面子了,是不是?”
远帆越说越激动,詹玲苍白地辩解著,没有一点精明的样子。
“大姐也是,大专毕业,工作都找不到。我说行,到店里来,或者跟二姐一起经营超市。不肯。大姐想要个稳定的工作。好,没关系,我姐姐,养得起我养,养不起我也得养。更何况大姐从来也不挑三拣四。最後,好不容易找个事业单位,先当临时工,後当合同工,最後转正式工,哪一个步骤,不是我跟著姐姐拎著礼品挨家挨户地送?然後找个姐夫,一二等残废,仗著他是土生土长的长沙人,就把你娶回去了,啊,咱家这鲜花,就插那牛粪上,我有没有把你关起来不准你嫁?”
詹燕又开始哭了。詹玲一边安慰大姐,一边骂远帆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满嘴喷粪。我倒是开始理解远帆了。他那些蠢得要死的举动,原来都是有理由的。
远帆拖著我到旁边的沙发上坐下,又殷勤地问我要不要喝水,又说这儿气味难闻死了,要带我回去。詹爸爸詹妈妈不依了,拦住远帆,说这事还没有完。又说我已经答应了,让他结婚生子,我跟他,做地下情人。当然,他爸加上一句,反正现在养二奶包二爷的也不少,多给点钱,不让我委屈就是了。
我还没开口了,远帆就爆了,跟他老爸吵了起来。
说老实话,远帆到底做生意的,口才并不太差,只是说话不够动听,但是说起来,还是头头是道。老头子老太太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詹燕詹玲开口帮腔,说的,无非就是俩男的在一起不正常,不能结婚,被人家笑死,生不出小孩等等。说到後来,老太太激动了,说早知道会这样,生他的时候就把他放马桶里淹死。
我低著头,默默地想著。实际上,同性恋的父母担心的几乎都一样。两个男的,在中国,还是被斥责为恶心的存在。就算有人同情,那数量还是很少的。而且,结婚生子,对中国的父母而言,简直是大过天的一件事。没有儿子,有时候会被恶毒的咒骂。瞧那些超生的,哪个不是为了传宗接代?断子绝孙,生个儿子没屁眼,这种话,在许多中国人,尤其是保守传统的中国人那里,是最恶毒不过的诅咒。
一般的男女,会考虑门当户对,考虑性格,考虑相貌,考虑工作,考虑经济收入社会地位。而男男和女女之间,这些都是再小不过的问题,简直是小菜一碟。性别,是最重要而且几乎是无法跨越的障碍。
他们家吵闹声越来越大,越来越集中在子孙後代的问题上。我觉得有些滑稽。如果我找个女人,最大的问题恐怕是我的失明。而在詹家,这个,完全被无视。
房子里火药味越来越浓,远帆哇哇大叫,那四人加起来还没有他的嗓门大。这样不行。我得出手了。於是,我大声喝道:“远帆!”声音之响,宛如炸了个响雷。
远帆安静了。我站了起来,他紧紧握住我的手,很紧张地问:“怎麽啦?不舒服?你再等等,我再吵吵,他们就会答应了。”
“死都不会答应你!”那四人异口同声地回答,
我抓住远帆的手:“你等等,我来说两句,好不好?”
“我靠,你可别瞎编。”远帆低声说:“我估计,你已经瞎编了不少话了。”
我不理他,只是对著他的家人说:“詹爸爸,詹妈妈,燕姐,玲姐,你们先……听我说说好不好?我……并不知道远帆以前没有告诉你们他的事,我以为他说了,他比我大好几岁,应该早就说了,所以,我没有想到要面对这种状况。”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吐出来,往前走一步,斟词酌句地说:“我跟我妈说的时候,远帆是陪著我的,我以为,面对你们,远帆也会带著我……所以我著急了,怕他出什麽事。心里也很怪他。我虽然是个瞎子,好歹也是个男人,为什麽他就看不起我,觉得我没用,不能跟他一起承受这一切呢……刚才我想了想,总算明白他的意思了。”
我回过头,伸出手。远帆乖乖地抓住了我的手。我又回过头,对著他的家人:“他是想看看他的心结能不能够打开吧?他虽然是唯一的儿子,还是最小的儿子,可是从小到大,他没有觉得家里人宠他。我妈说过,养女要娇,养儿要糙,儿子不能娇生惯养。我想,詹爸爸詹妈妈也是这样想的吧,不愿意远帆变成娇娇崽,所以没有娇惯他。”
远帆不安地握著我的手。他的家人低声说了些什麽,我没有听到。
“他从小应该就很懂事,很能吃苦,很听话。我听他说,高考时因为二老身体不好,他就放弃了读大学的机会,回家做事。他肯定是有怨言的,是不甘心的,可是再怎麽样,他都没有逃避责任。後来,大姐二姐,啊,这些事我也是才听说。我想,也许远帆对两个姐夫都不是很喜欢,不过因为姐姐想要,他也就没有怎麽样,相反,还竭尽全力地去帮忙。我听他说,他发达了,老家的亲戚和老乡都过来,一个又一个,都是他安置的。他不想,不喜欢,甚至是讨厌,可是因为詹爸爸詹妈妈想,姐姐想,姐夫想,他都忍著了,办了……这个,不容易,很不容易吧?一个人,撑到现在,很不容易吧?所以,他真的很……并不是很心甘情愿的,很麻烦呀,你们也应该知道吧?”
远帆双手轻轻地摸著我的手,轻轻地抚摸。
“远帆并不是圣人。他觉得委屈,却不得不做,心里很气愤,不甘心,要找回来,所以说话越来越难听。可是不喜欢,讨厌,却又做了,完全是因为你们是他的父母姐姐他的亲人吧?因为他对你们的感情,所以拼命做事,拼命地对家里人好,可是心中还是很生气。他觉得他为这个家付出了一切,可是他认为这个家里的人并不知道,并不领情。所以他喜欢发脾气,喜欢说不中听的话,他有怨气,要发泄出来。结果,他帮助过的人,却对他没有心存感激,这个,就更令他他气愤,生气,恼火,那个,是正常的吧?”
远帆圈住了我的腰。
“所以,他要一个人对你们说这件事。他觉得,他为了你们,付出了很多,容忍了很多,他想知道,你们能不能为了他的幸福,也作出让步呢?能不能呢?他最想要的就是家里人同意他跟我在一起,你们能不能够给他呢?给他他最想要的,他最渴望的,他怎麽都不可能缺少的?如果你们不同意,他也会跟我在一起的。只是他很痛苦,很难受,因为你们对他的爱,跟他对你们的爱比起来,相差太远了。所以他不甘心,他耍赖,他用尽一切办法,就是想要确定,你们是在意他的幸福的。所以就算知道我会担心,他也没有逃离这里。你们难道以为,他就真的没有办法离开这里了吗?他就真的被锁住,无计可施了吗?”
远帆把头埋在我的肩窝,低声哭了起来。
“他最怕的,就是传宗接代这个事,就好像种马或是脚猪子什麽的,好像他被生出来,被养大,就是为了让他生个孩子……是这样吗?詹爸爸,詹妈妈,是这样吗?他就是一个工具吗?他活著,这就是唯一的目的吗?如果达不到这个目的,他还不如去死了吗?”
我说不下去了。真的不想再说。我有些痛恨詹家人,并非因为他们就把远帆当做生育工具。他们应该还是爱著这个孩子的,可是他们用错了方式,让远帆一直处於阴影当中。尤其是成年之後,这个念头折磨著他。他对家人那麽迁就,恐怕是希望,他能够是家庭中的爱与被爱的一员,而不仅仅是个生育机器。
远帆死死搂住我,哭出了声,哭得浑身发抖。然後他抬起头,大声地说:“我为什麽喜欢他,为什麽死活要跟他在一起?就是因为我为他做的每一件事,很小的一件事,再小的事,他都会意识到,他都会感谢我,虽然他是个瞎子,可是他看我,比任何人都看得清楚。他知道我在努力让他高兴,他让我的努力没有白费。还有,从小到大,只有他,只有他才真正地知道我!爸妈,姐姐,你们,都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这三十年来,我都在怕些什麽,想要些什麽!我不是,不是脚猪子!不是!不是!!不是!!!”
远帆的声音那麽大,把我的耳朵都快要震聋了。可是我一点都不见怪,反而反手搂住他的腰,轻轻地笑了起来。
+++++++++++++
脚猪子,就是用来配种的公猪……
+++++++++++++++++++++++++
正文,到这里就完结了……撒花,66章,多麽吉祥的数字!
接下来是番外,准备用第三人称,远帆会出现的比较多一些。嘻嘻,我还想了个超好的题目,就叫做“心眼”,双关语的说哦……
心眼(1)
心眼1
詹远帆对著家里人喊出那番话後,所有的委屈一拥而上,压得他抬不起头来。他又重新把头埋在费劲的肩窝处,咬著牙,继续哭著。哭著哭著,那声音怎麽也抑制不住,搞得他怒火万丈,一张嘴,咬住了费劲的肩膀。
费劲疼得一哆嗦,哭笑不得。没想到没等他来整詹远帆,詹远帆就已经先下口为强了。
没奈何呢,这个人,真的就从来没有这麽脆弱过。老是嚷嚷著很狠的样子,其实,心中老是有越不过的坎。费劲咬著牙忍耐著,拍著詹远帆的手臂安慰他。
过了一会儿,詹远帆突然难为情起来,松开口,转身又往楼上跑,进了自己的房间,扑到床上,头埋在枕头里,继续哭。
有够丢脸的。从懂事之後,他从来没有在别人面前哭过,就算偷偷的哭,也只有有限的几次。下定决心不读大学了,那会儿他躲在被子里哭了整整一夜,第二天还要去收废品,去给住院的老爸老妈送饭。那两位老人,只晓得自怨自艾,根本没有看到自己的儿子眼泡肿得跟什麽似地。
还有一次,詹远帆第一次跟男人做,回家後又狠狠地哭了一场。仍然没有人发现。
还有没有呢?不太记得了。总之,近十年,他就没有哭过了。
这次出柜,他也没有想用哀兵之计的,所以根本没掉一滴眼泪,哪怕觉得委屈得不得了,哪怕记挂著费劲,他都没有哭。
只是刚才费劲的话,触到了他内心最软弱最痛楚的地方。小时候身体不好,父母似乎也没有额外照顾过。老爸老妈神经粗到逢人便讲为了生这个儿子吃了多少苦。詹远帆其实内心挺敏感,每回听到,心里都难受得要死,总觉得,这个家这麽破败,这麽不如意,都是他害的。
从来就不敢要什麽东西,玩具也好,吃的东西也好,就怕惹父母不高兴,说不定,爸妈和姐姐都嫌他嫌得要死,一直在找机会把他丢掉呢。
长大後才明白,如果要说错,完全不是他的错,是爸爸妈妈的错。他没有要生出来,他没有要父母拖儿带女离家找活路,是父母自己的决定,付出代价,是活该。再说了,他的存在有什麽意义?传宗接代吗?那不是跟脚猪子差不多?
詹远帆不要这样。所以他拼命,从中学开始就拼命。要学习,要帮父母做事,还要料理家务。他不明白,为什麽姐姐能得到新衣服,而他,只能穿姐姐的旧衣服,或者是收破烂收到的别人不要的衣服。他不明白,为什麽姐姐能够参加学校的活动,而他,春游秋游什麽的,就只能呆在家里跟老爸收废品。
後来有些明白了。老大詹燕漂亮乖巧,老二詹玲机灵嘴巴甜,多可爱的女儿!那个儿子呢,小时候是个病秧子,大了一点,瘦猴似地,整天阴沈著脸,让人看著不舒服。再加上老两口还真不知道该怎麽带孩子。整天忙得要死,三个小孩都不怎麽要人操心,他们也就乐得不操心了。
都说女儿是为别人养的,老爸老妈觉得,女儿养得好,说不定自己也能得到许多。城里的女孩子跟乡下的不一样。长得好,气质好,就能找到好老公。找到好老公,差不多就好像找到了摇钱树。城里的女婿,比乡下的女婿对岳父岳母要好多了。城里的媳妇,可以对公婆指手画脚,可以把家里的东西拖回娘家。城里的女儿,是爸妈的贴身小棉袄,不像乡下的,就是男人家的生育工具和保姆。
老爸老妈看到了城里人的生活,看到了投机取巧的机会,看到了以後靠女儿养老的光明前途。至於儿子,能够繁衍後代就不错了。找个厉害的老婆,说不定有了媳妇忘了娘,指望,恐怕是指望不上的。
詹家二老看到了一些城里的现象,以为这些,也会在自己的家中发生。他们倒忘了,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每个家庭也完全不相同。
不错。詹燕和詹玲都挺孝顺,只可惜,詹燕的工作,出了自己的努力之外,很大程度上是詹远帆搞定的。詹玲呢,更惨,看中了二姐夫的样貌,看错了他的前途。还有二姐夫家,也是农村的。现在詹远帆的手下,还有几个二姐夫在乡下的亲戚呢。
詹远帆怎麽能不恨?!该做的事做了,不该他管的,他也管了。不过因为长相不讨喜,不过因为嘴巴臭一点,他的家人就……他怎麽能不恨?!
所以这一次,要算总账。他需要确立自己的身份,自己的作用以及自己在这个家中的地位。他不能抛弃父母。内心深处,他是想要父母承认他的好的,为他的幸福做出让步的,为他也受些委屈的。他不要耍诈,像费劲那样,他不要。他要堂堂正正地说明自己的性向,他要斗争到底。
他是个男人,而立之年的男人,有事业,有钱,有能耐,他要站起来,大声地说出自己多年所受的委屈,他要让家里人表现出一点,哪怕是一点,对他的肯定和对他的爱护。
谁知,他的父母和两个姐姐让他失望了。还是要劳动费劲,要他在这里哭鼻子,在这里磕头,在这里编尽谎话。他讨厌这样。
费劲受伤了。他那张俊俏的脸上,淤青和皮被擦破的血渍,他的腰腹青了一大块,右手肿的,胳膊,碰一下他的脸就抽一下。詹远帆心痛死了,自责得要命,要骂费劲,骂不出口。都是自己没用,窝囊废,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