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麽多年,从小到大,他是认为他受了委屈的,为詹家做了贡献的。可是他怕家里人不知道,当然,他也觉得,把这些东西搬出来,家里人会觉得愧疚,就会同意。可是傻瓜,那样的前提,是……比如我娘,比如新民哥,他们是明确的愧疚了,所以让步。远帆那样跟家里人讲话,他们怎麽可能愧疚呢?
看样子,我只能让大邱感到愧疚了。
我的眼泪一颗一颗地往下掉,有点泣不成声:“他的好,一般人看不到,因为他真的有时候很让人讨厌……可是我看到了。我好好的一个人,只不过在买衣服的时候多说了两句话,我也是……小张店长那麽和气,我也是怕他难堪,还有远帆,我其实听得出来,他有点恨铁不成钢……我,我……”
我用手背擦了擦眼泪,继续哭诉:“我只是觉得,一家人,相互帮助,总是应该的,所以说了那些话,希望……你们明眼人,应该比我这个盲人过得如意些,是不是?也就是我多嘴说了几句好听的话,远帆就高兴,要跟我做朋友……我真的……许多人都对我很好,那个都是做善事,好心做好事,只有远帆,真心的,他喜欢我,是真的。他很照顾我,带著我,就好像我的眼睛,带著我去看世界,看生活,我从来没有那麽快乐过……我是个瞎子,我看不见,总不是我去勾引他的吧?”
我放声大哭,哭的喘不过起来:“现在这个样子,我怎麽办?其实只要能够跟他在一起,我怎麽样都可以。我……大邱,你带我去见见他好不好?我说不定可以劝他的,说不定可以说动他,让他结婚,生小孩,我就做见不得光的情人就好了,反正,我也看不见,我看不见的……”
我操,这辈子老子从来没有这麽哭过,好像狂风暴雨一样地声嘶力竭地哭著。我这麽卖力,看戏的给点反应好不好?
没有让我失望的,小张把我搂在怀里,轻轻地拍著我的背。我把眼泪鼻涕统统都擦在了他的衣服上。他为什麽不说话?远帆对他有知遇之恩,不管怎麽样,都是他的恩人。拍马屁,跟人,一定要跟对人,难道他看不出来,只有远帆,才能给他提供成功的捷径吗?
小张清了清喉咙说:“邱哥,其实让他们见见面也好……你看这位费先生,这一路过来,不知道吃了多少苦。那个时候如果不是他说话,也许邱哥,呃,现在不一定得意,你看,圆圆在这里做事,帆哥也是毫不犹豫答应了的,还说店子做得好,给你开分店呢。我们年轻人,传宗接代什麽的,真的不那麽看重吧。怎麽说,人家还有丁克呢,男人女人结婚,可以生孩子却都不要生……你和圆圆,詹老板其实也是出了力的,他跟你妈说过圆圆很不错,是不是?其实有没有觉得,詹老板越来越,呃,好沟通了呢?他比以前显得快活得多,我觉得。我想,也许是因为费先生吧?”
真够上道。我继续哭著,竖著耳朵听大邱说话。
大邱又开始转圈圈,过了好半天,才咬牙切齿地说道:“行,我带你去,可是别指望我替你说话!”
耶!我心中欢快地叫喊。大功已经告成了一半!
远帆,你他妈的等著我来搭救你吧!这事完了,我整不死你个前世冤家!
骨里香(65)
65.
小张让大邱带我去,说他要在这里守店子,又安慰了我两句,我就跟大邱一起出了门。
我就觉得,小张人小鬼大。他个子不高,所谓矮子矮,一肚子拐,大邱斗不过他的。要成器,恐怕还真只有另外搞家店,不然,大邱很难出头。当然,远帆是老板,直接下令不是不行,不过做生意,赚钱是首要的,真要让远帆不顾利润,也不大现实。
在出租车上,我就对大邱说小张很不错,为人处事很有一套:“你多跟他学著点,怎麽对客人,怎麽对员工,怎麽筹划。等你把什麽都学会了,再央求你帆哥另外给你开家店……圆圆是你女朋友?”
大邱答是,说那女孩也是个外地过来打工的,无依无靠,本来在酒吧做事,後来,就是去年远帆跟我在店里一唱一和之後,他也跟女孩把情况说了。女孩倒是很懂事,说工作事业要紧,一有空,她就过来店子里帮忙。谁知道大邱的爸妈对这个未来媳妇还挺不满意,说她原来那工作太那个什麽,怀疑那女孩子不正经。也是远帆拍板,说让圆圆到店里面做事,这才让大邱父母暂时熄火。
“其实远帆这个人,对亲戚还是很照顾的……他的确说过要给我开店,不过我工作还可以,加上看不见,开了店也是假的,所以我也没有要。再说,我凭什麽让他这麽帮我?虽然我们好了,还不是见不得人?他们家……恐怕死活不能松口……我如果就那样,也就那样了。可是远帆对我那麽好,别人真的比不上……邱哥,你说我该怎麽办?”我又开始抹眼泪了。
大邱对我的谄媚明显的不适应,不搭理我呢,我那样子又太可怜了;搭理我呢,他们那个大家庭,恐怕也会把他当做异类给打出去。
估计他有些後悔答应带我去詹家了,吭吭哧哧半天没能说出话来。
的士又过了河,妈的,又回到河西。我试著问远帆家的地址,大邱挺不乐意地说在望城县。我仔细听著他给出租车司机指路,以後如果还要怎麽样,恐怕就只能靠自己了。大邱其实是蛮没有担当的一个小青年。
终於,车子停了下来。我赶快掏钱付的士费,大邱并没有跟我抢。叹,那家夥一点都不大气,没有远帆罩著他,恐怕这辈子,他还真的只能做苦力了。
扑面而来的是不愉快的气味。这就是废品收购公司了。大概堆满了各种各样的废品,那气味,自然好不到哪里去。有卡车来来往往,似乎有不少的人,吆喝著,这个放这里,那个放那里。大邱径直走著,我拿著手杖,紧张地小心翼翼地跟在他的身後。
对远帆的气,差不多已经消了,尤其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我跌跌撞撞地走著,更是怀念起我跟他的每次外出,他总是牵著我的手,或者搂著我的肩,嘴巴不停地说著,这儿有台阶,前面有棵树要绕弯。
拿下他家,是势在必行的。说实话,如果没有了远帆,我势必将再次做回宅男。不出门,因为不敢;不跟人打交道,因为害怕……那个,倒还算了,最糟糕的是,本来会有的光明快乐的未来将荡然无存。那个家夥,占据了我生活的重心,也成为最让我牵肠挂肚的人。而如果没有我,远帆,可能也很难快乐吧。
跟我在一起,他是快乐的。而跟他在一起,我快乐无比。其实是天赐良缘,只不过因为是同性,就偏偏要遭遇这麽多的周折与苦难。
我很文艺地叹息著,跟著大邱一路走。大邱似乎认识蛮多人,不停地有人打招呼。他兴致不高,脚步越来越慢,最後,终於停下,长长地出了口气,对我说:“前面就是帆哥的家了……靠,我都不知道该怎麽说……”
我果断地告诉他,他完全可以直说,就说我找到他们的店,在那里要死要活。因为怕招来警察,所以,那个,就把我带过来了。
大邱想了一下,说只好这麽办了。牵著我的手杖,他带著我往里面走。
房子里有人打招呼,大邱叫舅舅舅妈,又叫玲姐燕姐。我心里吐了下舌头。远帆这麽一闹,他们家那麽多口人,全得候在这里跟他斗,还真是……
大邱问了一下远帆的情况,詹爸爸气哼哼地说,远帆砸门砸了两个小时,累了,正在房里喘气呢,又问我是谁,怎麽脸上贴满了创口贴。
我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脸,听大邱低声下气地介绍了我的情况。
房子里顿时安静下来。
妈的,又到我演戏的时候了。我慢慢地蹲了下来,坐到了地上,一边抹著眼泪,一边把在店里说过的话又再说了一遍。我说我生来就是个盲人,老爹看著我那麽难带,抛妻弃子,跑了。奶奶身体不好,亲戚都怕背包袱,不肯帮忙。我说我老娘如何辛苦,到处打工赚钱养我,送我读书。我没有人带著,不是掉到坑里,就是被车子撞著。同龄的小朋友要麽不跟我玩,跟我玩呢,其实就是欺负我。我怎麽学手艺,怎麽找工作,怎麽最终能够自己照顾自己。个中甘苦,啊不,只有苦,没有甘,那真是惊天地泣鬼神。
我的叙述,真实参杂著虚幻,真发生的有不少,瞎编的也不少,总而言之,怎麽惨怎麽说。我说即使在那样的困境下,我仍然对人性抱著美好的希望。我说在店子里是我跟远帆的第一次见面,远帆因为内疚(耽误了我的时间)和感激(缓和了远帆的家庭矛盾),就请我吃四喜馄饨,然後把我送回去,然後又到我店子里按摩,时不时地约我出去玩,殷勤周到。我说我这个人从来没有见过世面,什麽都不懂,远帆教了我很多,然後又说喜欢我,勾引我,把我弄到了手。
我听到詹妈妈开始低声啜泣,詹爸爸呼哧呼哧喘粗气,玲姐和燕姐低声轻骂,而大邱,完全没有声息。
我在演戏,我在赌博。像詹家这样的人,从乡下到城市,从最低层挣扎著爬上来,就算再怎麽变,那种朴实的对弱者的怜悯和同情应该都不会怎麽变。就算是势利了,欺软怕硬了,可是看到真正悲惨的人,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从前的苦难。我在这里要竭力渲染自己的悲惨和无辜,我要让他们认为,我跟远帆在一起,完全是因为我被欺骗,被蒙蔽,所有的,都是远帆的错。
也许这样,能够让詹家父母知道,远帆对我负有责任,一旦抛弃我,那就是典型的陈世美,是要被用铡刀砍头的,被世人唾骂的。
只是我不能确定,他们是愿意做陈世美的父母,还是愿意做变态的爹娘。
我心平气和地轻声地清晰地陈述著,坐在地上,背倒挺得笔直,眼泪不停地往下流,不一会儿,创口贴都湿了,再加上我不停地擦拭著眼泪,很快,我的脸,就成了乱七八糟稀里糊涂五颜六色惨不忍睹的……我都说不清是什麽玩意了。
“叔叔,阿姨……”我可怜兮兮地说:“我见识浅薄,什麽都不懂,只知道远帆他对我真的很好,我也一门心思地想跟他一起过日子。我学著洗衣服,学著做饭,甚至学著做点心……他要工作,我从来不插嘴;他要给我开店子,我不要。我是个瞎子,我要不了多少钱,我的工资足够用了,我还存了几万块钱呢!没有远帆,我也能够活下去,只是……几天没有消息,我好著急,到处找他,还不敢让别人帮忙,我怕远帆不喜欢被别人知道我们两个……出门就被撞,司机好凶,还打我……那些都不怕了,就这样要找到他。他要是不喜欢我,我就算一头撞死,也不敢来找他。我是个瞎子,要缠他,怎麽缠得住?可是,这样子不明不白的,可怜我还不敢让我妈妈知道……远帆在我妈面前赌咒发誓要对我好的,我妈也不乐意,为了我,什麽都豁出去了……求求你们,让我听听他的声音!我也看不见,听听他的声音就好了!”
妈的,我把自己都给说感动了。可是詹家父母死活不开口,我该怎麽办?
楼上传来嘈杂的砸门声,还有远帆的喊叫,要开门什麽的,要不打个电话给阿劲,还有,再不放他出来,他又要绝食了。
我差点笑出声来,忙掩饰性地擦了一下眼泪,装作侧耳倾听的样子,一边听,一边心里乐,还要一边流眼泪。靠,这难度,太高了一点吧。
我果断地对著詹家父母那边磕起头来,声音也不放大,只是不停地说:“求求你们,让他见见我!我跟他说,让他结婚好了,生小孩子好了,我没有关系的!我偷偷的就行,就算不能,也没有关系的,反正,我老娘总会心疼我,总会守著我!”
我的可怜的头,又遭罪了。
有人急冲冲地跑过来,拉住了我,一个女人很温柔的声音说:“你别这样,我们……也是为帆帆好……你……怎麽办啊?”女人嘤嘤地哭了起来。
这个肯定是远帆的大姐詹燕。远帆说他大姐漂亮而愚笨,二姐姿色平平,却精明得不得了。问题是,一个精明的女人,怎麽会大学不读完就退学生小孩呢?好像他二姐夫那个时候还是个志愿兵。靠,爱情的力量吧。
我伏在詹燕的怀中低声地哭著。旁边又来了一个人,摸著我的头,只说著怎麽办怎麽办,是老太太的声音。我调转方向,扑进了老太太的怀中。
远帆在坚持不懈地砸门,坚持不懈地喊著那几句话。楼下,我在两个女人中间,哭的喉咙哑了,嘴巴干了,头也晕了。
终於,詹家老头子也嚎了起来:“哦得了罗……我前世造孽呢……养了这麽个畜生……这要是传了出去,我这脸往哪里搁啊……我的咯活爹啊……”高低起伏,韵味十足。
我的身子开始抖动。真是不厚道,我实在忍不住想要笑了。这样的场景,真是热闹,比电视里的广告要热闹多了。
终於,二姐詹玲也开口了:“还是让帆帆下来吧……总归要说清楚的……”
虽然詹玲的音色真的不怎麽样,但对我来说,就好像天籁之音啊。
骨里香(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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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到拖鞋踢踢踏踏地声音渐渐离开我,上了楼,然後钥匙开门,再然後,就是远帆的大嗓门了:“哈,终於想通了?我还以为,你们真要把我关一辈子呢?要不弄个女人来,再给我下点药,关一起,试试看?”
我止住了哭声,真的想跳起来破口大骂。这种话,在大街上跟人吵架时用得上,对付家里人就太难看了。除非以後永不再见,不然,撕破了脸皮,以後还怎麽相处呢?啧啧,都怪我把他惯坏了。
“你是我弟弟不?是我弟弟不?这种话你也说得出口?一家人围著你打转,还不是为了你好?你……你下来,爸有话跟你说。”詹玲的声音带著怨恨──那也难怪。远帆对家人再好,几句话就足以抹消他全部的努力。
远帆不服气,跟他二姐两个,一边吵一边下楼,然後突然不吭声了。
我从詹妈妈怀里探出头来,朝他那个方向看了过去,眼泪又重新一颗一颗地往下掉。老天,我真的不知道,我居然会有这麽多的眼泪储备。看样子,再斗上三天三夜,我的眼泪也足够供应了。
远帆慢慢地走了过来。我身边的两个女人让开了。然後,他将我紧紧地搂在怀中。老天,他那一身臭不可闻,还有满脸的胡子茬。他的那个房间,难道没有浴室吗?
“你怎麽来了?”远帆的声音带著痛楚:“什麽时候来的?怎麽搞的,脸上都肿了,嘴巴,眼睛,额头,怎麽,这创口贴,都乱七八糟的,得重新弄。”那家夥开始撕我脸上的创口贴,不甚温柔,疼得我呲牙咧嘴。
我哼哼了两声,道:“你突然消失,我还以为被绑架了呢!又找不到你,只好去找大邱,我唯一知道的……出门被车撞了。”我撩起衣襟:“你看,左边腰这儿,还有胸这儿,是不是伤了?喘气都觉得痛……哎呀,碰不得的。”
远帆急了,一把将我拉了起来:“骨头断了?走,去医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