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力地掰开他的手,转过身,面对著他。看不见,我看不见他的神情,可是我能够看到他的内心。我说:“我不知道以後会怎麽样,我只知道,我现在很喜欢你。你知道我不是随便的人。”我心里汗了一下。跟欧鹏的过去,不知道是不是随便的一个例子?“我不能说我肯定就不结婚生子了。可是只要还喜欢你,我就不会……”
“不可能的。”詹远帆打断我。同时,他在往後退:“社会的压力你可以不管不顾,你老妈呢?你也不管她吗?”詹远帆的声音逐渐高亢:“你不是纯gay,用不著走这条路的。”
“那,”我冷笑一声:“你为什麽还要来?为什麽还专门跑出去买那个玩意儿?既然没有未来,就逢场作戏一番,是不是?是不是?”
詹远帆哑了一下,低声说:“就是想要……哪怕一次……可是,你已经是个瞎子了,再变成个gay,日子就越发不好过。你老妈那边,根本没法交代。她对你那麽好,牺牲了那麽多,你根本就没有办法狠下心来让她伤心,你做不到的。”
我张开嘴喘粗气,脑子里乱七八糟。我甩了甩头,靠近他,伸出我的手,摸他的脸。他很紧张,脸颊在抽搐,嘴角也在抽搐。我突然明白了。
詹远帆喜欢我,毋庸置疑。可是他害怕,怕我会因为压力最终走回正道。所以,他在玩欲擒故纵的把戏。对我好,好到我离不开,然後,他再提出分手,我肯定舍不得,什麽都会答应他的。这家夥,把商场上的奸诈搬到情场上来了。
我摸著他的嘴唇,问:“你,是不是也很喜欢我呢?”
他的嘴唇哆嗦著:“嗯。可是……”
“别可是了。”我亲了他一下,握住他的手,带他上床,躺下,搂著他,说:“我觉得我可能是个双。对女人,我真的并非没有感觉,也不讨厌。我按摩的客人,有蛮多女的。我曾经想过,发现,真要用心,我是可以跟女人在一起的。”
詹远帆的身体僵硬了。
我笑了笑,继续说:“并不是欧鹏把我带上这条道的。他之前,我喜欢过另一个男人。我跟你说过,我那个哥,新民哥。青春期的时候我很难搞,新民哥带我走出那一段最难过的时光,我喜欢上他了,可是他是,你们怎麽说的?直的?对,他是直的,他有女朋友,他对我,完全是兄弟之间……啊,不,简直是父子之间的感情,我就像他的孩子……你明白吗?他对我没有邪念,我对他有。可是我那麽怕失去他,我不敢采取任何行动,然後花了好几年把那种感情压下去。之所以放弃,并非因为社会的家庭的压力什麽的,完全是因为……”
我陷入了沈思。因为什麽?因为害怕付出得不到回报?因为害怕失去最关心自己的人?其实好像不是的。因为新民哥教给我的,要努力,可是也要认命。他不爱我,就好像我看不见一样,是命运。我可以抗争,可是不会有结果。这一点,我非常明了,一点都不含糊。所以就算再痛苦,也要放弃,为的是将来更多的时间不陷入痛苦当中。
其实我那样做,从来就不是为了新民哥,从来就是为了我自己。爱自己,才能爱别人。这个,是新民哥教给我的。
我把头埋在詹远帆的颈处,叹了口气。“後来碰到欧鹏,我很高兴,因为我发现我能够喜欢上别人,除新民哥以外的人……虽然只是隐隐约约,可是我知道,我跟欧鹏,也没有将来。我和他的关系,是海市蜃楼,没有根基的建筑,经不起任何风吹雨打……远帆,跟欧鹏,我从来就没有全部投入过,我一直在等著分手的时候,虽然,抱有微弱的希望。”
詹远帆挣扎了一下,可是我抱得太紧了,他动不了。他不想听,可是我得说。他一直其实就是个很别扭的人。说别扭的话,做别扭的事,我可不喜欢别扭,因为那个,往往是因为缺少安全感需要爱的表现。既然我要把他牢牢铐住,就得让他欢天喜地的,这样,两个人的生活才会愉快。
“远帆,你发现没有,到你,我喜欢过的,都是男人。我想,那不是因为我是个纯gay,那是因为,命运,让我碰到的令我动心的人都是男人。要认命,远帆,我认命,而在这件事上,我不想努力抗争,我很喜欢这个命。”
“你妈妈,她会不肯的。”
“不肯也得肯。我有很多办法对付她……”
“切。”詹远帆不屑地哼了一声,踹了我一脚。
我笑了起来:“她管不了我的生活,正如我管不了她的生活一样。你知不知道瞎子会面临很多危险?随便哪一样,都可以把她吓得半死……”
詹远帆又不说话了,吭哧吭哧了半天才开口:“她对你那麽好,付出了那麽多……”
我笑了起来:“她对我好,是为了我好。我这样,也是为了自己好,完全没有冲突,是不是?喂,安心了?”
詹远帆哼哼:“我有什麽不安心的?只是跟你说清楚。喜欢在一起,就好,不喜欢,就分手,这个很正常,只是千万不要拿家庭工作社会当借口,那样,就太贱了。”
“嗯,”我应道,然後转移话题:“我饿了,你饿不饿?据说旁边有个杨裕兴,那里的面很不错,我还从来没有去吃过呢,一起去?我请客?”
詹远帆的情绪明显好转,有心思挖苦我了:“你说你是穷人家的孩子出生,臭毛病还真不少,上午一上午睡觉,浪费时间,浪费生命……”
他在一边唧唧歪歪的,我懒得理他,到抽屉翻了半天,找出钥匙,递给他:“喏,我房子的钥匙。”
他接过钥匙,一句话也没有说,开门出去了。
我歪著头想了想,笑了。这样的日子有滋有味,过得挺开心。所以悬崖勒马走回正途什麽的,免谈吧。所以老娘,你最好安安心心快快乐乐地过你的新婚生活,少管我,那麽,你就可以晚几年知道让你不高兴的消息。
不过,就算她不高兴,那个,总归是能烟消云散吧。
我追上詹远帆,拖他从楼梯间走,淡淡地说:“远帆,我们谈恋爱吧。”
詹远帆没有回答,只是紧紧地握住我的手。
骨里香(43)
43.
谈恋爱,是一件浪费金钱、浪费时间、浪费精力的事,可是几乎所有的人都乐此不疲,真是奇怪。
自从认识远帆之後,我请假的时候明显地多了起来,多到老板娘都拿我打趣了,同事们都拿我开涮了,客人们都好奇了。经过八卦,他们一致认为,我肯定是有了对象了,而对象是谁,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猜到,除了阿标。
阿标有一次贼兮兮地把我拖到一边,问我是不是跟那个姓詹的客人有一腿。我有些诧异。说老实话,在店里面,我跟詹远帆基本上算是老老实实的,连亲嘴的举动都没有。那时候跟欧鹏,动作放肆多了,也没见阿标说什麽──话说回来,阿标做头发的,他怎麽知道远帆?
因为詹远帆来的次数太多了,每次来,一定要我服务,就算我没空,他也要等,等上个把小时是常事。阿标说。而且,詹远帆是个gay,他一看就知道。
“啊?”我更加诧异:“你这麽猛,是不是gay,你看一眼就知道?不用亲身体验?”
阿标笑得那个令人毛骨悚然:“我们这类人,真的一眼就能看出来。我是说我们自己很容易分辨同类。比方说那位詹先生,看著你,眼睛直勾勾的,口水直流,那种爱慕,简直是,呃,路人皆知啊。”
我嘿嘿地笑:“路人皆知?你是说,阿丽阿荣阿洁他们都看出来了?老板娘也看出来了?”
阿标冷笑一声:“他们怎麽看得出来?我说的是同类。就是我们这样的人,一眼就看得出来。他们,哼哼,一定要男人跟女人在一起才会觉得有暧昧。目光短浅之辈……喂,你承认了?”
“承认什麽?”无端端的我心情很好,便逗阿标。
“承认你跟詹先生有一腿?”阿标紧追不舍。
我装腔作势歪著头想了想,笑著说:“算是吧。我跟他正在谈恋爱。”
阿标倒吸了一口凉气:“真……真的?你怎麽会看得上他?从外表上看,你们根本就不配。而且,他做0号呢,0号长成他那副德行……不过,他确实比以前看上去顺眼多了,好像胖了,不那麽像猴子了。”
我摇了摇头:“阿标,我看不见,你还记得这个吧?他长成什麽样,对我来说,意义不大。人虽然瘦,可是很骨感,骨感摸起来,手感很不错的……问题是,你怎麽知道他是0号?”这个问题著实有趣。在上詹远帆之前,我都不知道他是0号呢。
阿标淫笑道:“因为他常盯著你的前面看,很少看你的屁股啊。我个人认为,你的屁股比较好看……”
我晕:“我记得,你好像也是0号吧,那麽小鸟依人。”
阿标继续淫笑:“我也喜欢看别人的屁股,比比看谁的更好。说老实话,我还是觉得我自己的屁股更加性感……他在床上怎麽样?”
我一下子失了神。詹远帆在床上很主动,可是又不算是那麽主动。因为看不见,总是有些地方招呼不到,他一点也不矜持,会告诉我先这样再那样,哪样舒服,哪样会不大舒服。不过等我入巷,他就什麽都不管了,不吭声,只管呻吟。有时我说些调笑的话,他死活不回应,又显得那麽的不解风情。不过正在热恋中的我,是不计较这个的。
而且,跟阿标说这个,太怪了。我低声说:“还不错。我跟你说,我们的事,你暂时给我保密,好不好?我家里人还不知道呢。如果店里其他人知道了,我老娘肯定会立马得到这消息……那个,就麻烦了。”
阿标连忙答应:“放心,我会罩著你的。鱼帮鱼虾帮虾,天下同志是一家。”
我实在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这样好。阿标把我认作是一家,就会帮我打掩护。虽然作用不大,不过,鉴於我看不见,有个明眼人帮我总是好的。
阿标还要给我传授经验,被我婉言拒绝了。我能够理解他的兴奋。虽然同事们对他并无敌意,可是总有那种异类的感觉。现在,有了战友,感觉会有底气得多。
工作的压力,我还是不得不顾忌的。我的工作跟阿标的不一样。他做美发,我做按摩,我是确确实实用手跟客人的全身进行接触的,特别是精油推拿,几乎摸过客人的全身,除了重点部位之外。而且,我的客人,多半是男士,而男士当中,对同志的忍受力为零的不在少数。如果我和詹远帆的恋情曝光的话,会有客人拒绝我的服务的,那个,不仅影响我自己的收入,还会影响到店里的生意。
我发现我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我和詹远帆之间的恋情,不仅仅是我们两个的事。我老娘且不说,我有办法把她搞定。但是别人呢?同事,应该也不会太那个,因为阿标已经帮我探过路了,我在同事中的人缘,本来就是很不错的。但是客人,未必就这麽包容了。我最担心的是熟客,如果他们因厌恶而不再找我服务的话,我的收入就会直线下降。如果因此而影响到店里的生意,我都有可能会被解雇。
这是个很严重的问题。换工作并不麻烦,凭我的实力,我应该不至於找不到事情做。可是住房怎麽办?工作场所跟住处隔得远的话,每次上班都将成为一次冒险。詹远帆当然可以接送,可是他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我不能靠他,也不可能靠他。否则,我费了那麽大的力气才独立,这下子又成了别人的附庸,岂不是白活了?
一旦曝光,我将面临想得到想不到的波折。那可就热闹了。
所以说,谈恋爱,既浪费时间,又浪费钱,而且还可能威胁到生计,是不是有点划不来?
嗯,左思右想,我还是决定冒险将恋爱谈下去。因为詹远帆给我带来的一切,怎麽想,都值得付出代价,哪怕是失去工作,失去朋友……
朋友?新民哥知道了,会怎麽样?会觉得我很恶心吗?还是认为我无可救药?他不可能知道吧?他那麽忙,到时候生了小孩会更忙,根本就没有时间和精力来管我……可是如果三十岁我还没有女朋友没有结婚,他总归会知道的……到时候再说。我现在没有功夫想他,我要想詹远帆。
那个人……如果说新民哥将我从自我的厌弃和对命运的憎恶中拖出来的话,詹远帆则让我领略到了更多。生活的乐趣以及被人关心爱恋的满足。他跟我一起,浑不顾忌,把我当做了平常人,而且又不失关照。他……我不知道该如何用言语表达,就是一开始就不经意地,他就这麽很随便的,不做作的,不紧张的,不计较地闯入了我的生活,将我领到一片新的天地。害得我一不小心就惦记上他,就喜欢上他……
越想就越糊涂,一笔糊涂账。
又得找老板娘请假了。远帆晚上要到我那里去,他打的电话,约了十点锺。他说他会带夜宵,问我能不能早点下班。当然能,我告诉他,洗好屁股在家里等我。那家夥啪的一下就把电话给挂了。真是的,一点都不解风情。
我偷笑著,跟老板娘说了,开始爬楼回家。此时刚刚九点,我回到家,足可以洗个澡,当他进门时,我就可以裸著身体迎接他……妄想而已。大冬天的,我才不想成为冻茄子呢。
爬楼爬到一半,接到电话。这家夥,迫不及待了吗?早就已经到了吗?我窃笑,接通,压低声音:“喂……”我假装很有磁性地道。
“阿劲,是我,老娘。”老娘的声音。我唬了一跳,拍了拍胸,幸亏没说什麽肉麻的话。
“啊哈,老娘啊,呵呵,怎麽样最近?天冷了,要加衣服哈。嗯,你们扯证扯得怎麽样了?什麽时候办喜酒啊?我准备好了红包在等著呢。”
“就是跟你说这件事的。”老娘清了清喉咙:“我们不打算扯证了。都这麽多年了,不是过得好好的?算了,懒得折腾了。那就这样啊,就跟你说这事。这事,以後别提了。”
有问题。我一边爬楼一边问:“是谁说的?老娘,是你不想扯证还是杨伯伯?或者,是那个未曾谋面的杨姐姐?她仍然不肯原谅你们吗?”
老娘在电话那头哭了:“那也难怪……我跟你杨伯伯的时候,她老子娘还没死……她又是独生女,杨伯伯也怕那个……她威胁说要断绝关系,要到他们单位去闹……”
我冷笑了一声,刚准备说些刻薄的话,又忍住了。听电话的是我老娘,不中听的话,只会让老娘不开心,那父女俩又听不见。我咬了咬嘴唇,想了想,问道:“老娘,现在你在哪里?”
“在小区,我一个人在散步。你杨伯伯身体不大好,天冷……”
我明白了。老娘呢伤心,没地方说去,找儿子说话,又怕那个男人听到心里堵,所以十二月寒冷的夜晚九点来锺,她老人家一个人到外头散步打电话给儿子。我要是不能给她出头,我这个儿子,真是白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