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说人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我终归只是一个男妓、一个俗人,我的所爱,我的所依,失去以後,就再不回来。
人死以後,什麽都带不走,我想唯一可以带到黄岸彼岸的,不是什麽海誓山盟,也不是爱情,而是你单单对某人的爱。
我想起昔日我和他相遇的情景,他站在桃树下,递上那枝我想要的红桃,风吹起他长长的黑发,他就是我的青春和爱情。
即使这辈子我再也无法得到爱情,我还是会相信这虚无缥缈的东西,我还是会一直等下去。
这一年的桃花这麽茂盛,我愿意带著他的爱还有那一份痴痴的等待,就这样死去,然後在彼岸继续等待他的身影。
或许别人都说我笨,但是被情网罩住,根本没有聪明人。
-凤莲篇完结-
花开花落·若卿(一)
(一)
秋至尽头,桃叶落满脚边,淹没了停留不走的相思。夕阳洒得一地金黄,秋风把叶子吹开,枯叶就是一片片盛载记忆的鳞光,在海里漂泊,找不到岸的位置。
这样美丽的景色就似是书本里泛黄的一页,回忆中偶尔掠过的最美一部分,陈旧的,朦胧的,值得令人回味。
这样的秋景我看了十二年,也木然了十二年。江南的秋天不似北方的乾燥寒冷,秋风也不及北方的凛冽,我惦记著北方,那是我的故乡。
在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已经被卖来江南,那时我才不过三岁,还记不清楚自己的全名,我只记得我爹娘叫我「小年」。
除此之外,我就只对我的故乡有印象,那儿一到晚秋,风就开始吹得很猛很急,大漠长天,如血夕阳也几乎被风沙掩盖,有时开口说话,细沙都灌进嘴里,脸颊也会被风沙打疼。
江南潮湿多雨,季节分野并不似北方那麽明显,佳木秀而繁荫,可以说是四季如春。
没有烈风,没有狂沙,没有属於我的眷恋。
可我始终无法得知我的故乡究竟是北方哪个城镇,只知道当年契丹族再一次入侵中土,在兵荒马乱的时候我与父母失散,然後被卖到江南成为义父的义子,一个男妓。
在这儿,我跟义父姓「颜」,他给我取名「若卿」。
义父说打从他第一眼看到我开始,他已经很喜欢我,而他更夸赞我是他最出色的继承人,所以虽然我已经十五岁,但他还舍不得让我开苞。
不过我很清楚,再过一年半载,我还是会像其他人一样,朝而睡,晚而起,打开双腿迎接另一个男人的侵入。
不然,他买我回来便没有意思了……
(二)
我们这儿种满桃树,春来花开处处,漫天桃红,或艳或淡,满园皆是芳香。
秋来漫天落叶如飞絮,桃树结出相思的果实,等待人们把它们摘下来,然後细味品嚐。
手挽住果篮,我抬头走过每棵桃树前,仔细观察哪棵桃树的果实可以制成最好的花酿,在入冬前完成,来年春天开封。
有这麽的一抹洁净、优雅的白影,在这落叶纷飞的时刻映入的眼底里,这刻,我的眼里再容不下其他色彩。
那人静静的倚在窗边,定睛看著远方,那头亮泽的秀发竟然是银白色的,映衬著他年轻的脸庞,有一种极致的美丽,也有一种极致的可怕。
不但长著一头白色的长发,穿上一件白色的衣衫,就连皮肤也白得几近透明,整个人都似幽灵一样不真实,假若身在雪地,恐怕也找不到他的身影。
我记得他叫弯月,是义父花了不少银两买回来的人儿。不像其他人一样长袖善舞,他只懂弹琵琶,深夜一曲,会令夜间喧闹的花街渐渐安静下来,灯火依旧明亮如白昼,但没有人敢打扰弯月一曲。
弯月,人如其名,如月神般美丽,也如月神般冰冷。听说,弯月不曾开口说过一次话,也不曾把身体交给任何一个恩客。
秋风拂过,落叶如雨,一晃眼,我再看不见弯月的身影。
我想,如果有这麽漂亮的鬼魅,即使他的怨念再深,杀意再浓……我想任何人都会甘心被他杀死……
(三)
夜已深,又是这儿每个人出卖自己肉体和灵魂的时候。听说弯月那边出了一些事故,我只好代替义父迎接登堂入室的恩客。
我知道我是应该对著每一个踏入来的陌生人笑的,可是看著这些或俊或丑,或老或幼,或胖或瘦的男人,我一个笑容也挤不出来,喉咙像是被什麽东西捏著,什麽都无法说出口。
「我从来没有见过你,你是新来的小倌吗?」
一个高高瘦瘦,长有一张马脸的中年男人将我拉入他的怀里,嗅著他混杂著汗水和铜臭的气息,我真的很想吐。
依照义父的教导,我应该抬头给他一个甜美的笑容,然後一手揽住他的颈,另一手慢慢溜至对方最敏感的部分加以挑逗,接著……
可是我做不出来!
「对不起,他还未算是这儿的小倌。」一只枯瘦的手有力地将我拉开男人的怀抱,我知道是在这儿唯一交心的知己凤莲。
一身淡蓝色的凤莲那双漂亮的眸子闪烁著聪颖的亮光,在他苍老的脸上格外有神。这位曾是花街的首席名妓,总是令人幻想他年轻时是如何的芳华绝代,更令每一个人害怕岁月的流逝。
凤莲微低著头在我耳边说道:「这儿交给我,你义父要你去弯月那儿。」
「弯月?」
「听下人说,弯月在服侍恩客的时候忽然拿出一把匕首,刺伤了恩客,你略懂医理,你先去帮恩客包扎一下。」
我讶异的瞪大眼,难怪连久不露面的凤莲也被请出来,他向我报以一个苦笑,然後对著那个脸色微愠的马脸男人低声说了一些话。
那个男人明显对一个老妓来招呼他更到厌恶,他哪知道眼前这个枯瘦的老人,曾是我们花街的首席名妓?
岁月无情,任何人都会老去,想起自己的身份,想起凤莲光辉的过去……心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心酸。
花开花落·若卿(二)
(四)
随便执拾一些药品赶到弯月身处的月兰阁,我的眼就立即定在弯月身上,差点忘记怎样呼吸。
衣衫不整的弯月一只手紧紧揪住快要褪落的外衣,手腕上被划破一个很深的伤口,鲜血源源不绝的淌出,染红了他洁净的白衣。另一只手则握住一把匕首,刀光刺目,想来必是锋利无比,分金断石也不无可能。
这刻的弯月眼眸再没有平日的空洞,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犀利的杀意,我不其然想起一种夜间在大草原嚎叫的动物,狼。
如果眼睛可以杀人,我想这儿没有一个人可以活著。
充满生机的弯月是展现出一种鲜艳的美丽!我终於感受到他是确实是存在於人间,而非一缕随处飘泊的孤魂。
我看得如化石般呆呆的站著,完全忘记到月兰阁的来意,若非义父叫回我的神志,我也不会记得有一位恩客还在等著为他包扎。
这位恩客对於我慢吞吞的动作感到非常不满,捂住伤口对我破口大骂,口水都喷到我的脸上,左一句骂弯月,右一句骂我,把我们家祖宗十八代都给骂遍了。
不过我一直偷偷看著弯月,也听不清楚他还骂我们什麽,偷看得出神,有好几次我不小心把他弄痛了,心里实在有不能说出的高兴。
不知道我有没有看错,我好像看到弯月每回见著恩客痛得呱呱叫的样子,就勾出一个很浅的微笑。思忖间,我刻意用力揉著恩客的伤口,他痛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我继续偷看弯月,他果然是在笑。只是除了我,好像就没有注意到,好像弯月就是为我而笑似的。
如果他不是笑得那麽隐然,他的笑容必定令周幽王多戏几次诸侯。他是那个祸水褒姒,而我,愿意当那个烽火戏诸侯的周幽王。
(五)
那个恩客离开之後,弯月也乖乖的放下匕首,让我帮他包扎伤口。给大夫看过後,我亲自把黑如墨汁的汤药端到月兰阁给弯月,弯月正背对著我,兀自望月望得出神。
「你……你的故乡是不是在北方?」
我听到有人这样问我,声音似乎因为长时间没出声的关系而变得乾涩、模糊,我打量一下四周,确定这儿只有我和弯月,那麽这声音的确是——
「弯月?」我不确定地叫他的名字。
弯月转身过来,月光照射在他苍白而精致的脸上,使他整个人就像是一个漂亮易碎的陶瓷娃娃。
我忽然想起古时有一位名叫月娥的仙子在圆月夜飞升月亮广寒宫,独自忍受万年孤寂,就不知道弯月是不是来自广寒宫,在某个月夜就会飞升而去。
「你的故乡是不是在北方?在你身上,我感受到风沙的气息。」这回他的声音比较清晰,已经不再乾巴巴了,我还听出他带著异地口音,但我辨不清是哪儿的。
「那麽弯月你……」如果我告诉别人弯月会跟我说话,他们必定不会相信。
「我是契丹人。」弯月开口打断我,我怔然,我一直以为契丹人都如同别人所说都是牛高马大的粗犷怪物,想不到弯月这样柔弱的男子也是契丹人。
我蓦地记起弯月执起匕首的样子,如狼一样凶狠,也许这就是属於契丹人的凶悍。就这样,连最後怀疑渐渐的消去。
「我已经记不起我的故乡在哪儿,我只记得那儿的风沙很大很大……」
我尝试把零碎的记忆串合起来,把关於我故乡的一切都告诉弯月,弯月只是在听,没有打岔。
来到与我故乡截然不同的江南,我已经教自己麻木面对眼前的人和事,教自己向现实妥协,忘记我身後的故乡,直到弯月的出现,我竟在这处异地找到归属感。
我们同样是来自北方的一个角落,即使我们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并不相同,我是沙尘,他是青草,但我们同样拥有北方的气息。
(六)
弯月的故乡是一片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他小时候就与狼为伴,在绿茵上度过。在江南,碧水绿树我是见得多,但一望无际的草地我在城郊也见不著呢!
万里无云的晴空,风中夹送著清新的草香和淡淡的奶味,牧人在草原上放牧,轻声哼著古老的牧歌。骏马在草原上奔腾,牛羊在写意的吃草,或偶有猎鹰飞过,或偶有野狼在深山嚎叫。
这儿就是契丹的大草原,弯月的故乡。我真的很想看看草原上的月亮究竟是什麽样子,也很想看看在草原上的弯月是什麽样子。
想必,是生气勃勃的吧。
我想起他刚才嘴角上扬的样子,我真想知道如果他真心笑起来,究竟是如何的动人。
契丹与我国中间隔著燕云十六州,究竟是什麽原因令弯月由契丹的草原流落至江南的湖水中?是战乱抑或是其他因由?
我不知道,而我亦不会问,有些事情问了这会徒增伤怀,倒不如不问,如果他想告诉我,我自然会成为他最佳的听众。
「若卿,我喜欢你。」他忽然这样说。
我脸颊一热,心想契丹人豪爽直接是不假的,只是他口中的「喜欢」,只是属於「知己」那种,就如同我与凤莲。
饱历沧桑的凤莲曾经跟我说过,人世里最深刻的感情名唤「爱」。我想弯月对我有这种感情……
好像,贪心了一点?
花开花落.若卿(三)
(七)
一般来说,不管是自愿的,抑或是被逼的,没有男妓可以待在花街直到花甲之年,然而凤莲是一个例外。
听说他留在这儿的原因,就是要等待那个住在他心底里而忘记搬家的男人。关於那个人的身份,在花街内的猜测也不少,有人说他是富商之子,有人说他是江湖游侠,有人说他是邪教中人,再夸张一点的说法,就是他是某位王爷的世子,至乎是当今天子。
我小时候走去问凤莲那个人的身份,凤莲只是说:「玉堂就是玉堂。」我那时才知道原来那个人叫玉堂,可是对他的身份我却觉得更迷茫。
有时我真的会质疑那个叫玉堂的人是否真实存在,那可能不过是凤莲幻想出来自我安慰的幻影也说不定。
但管他是真是假,凤莲想是真实,他就是真实。没有这样的坚持,人又怎能生存下去?
花街以外的人也知道凤莲的事,一段痴情,换来的不是他们的同情或怜悯,而是唾弃。他们都说我们这些男妓是悖德的象徵,男人的爱,女人的爱,都没有资格得到。
啧!其实没有恩客的「眷顾」,花街的生意又岂能蒸蒸日上?悖德?还不是世人的淫欲作怪,为什麽不说他们淫乱,偏要说我们迷惑众生?
我曾经问过凤莲,他说是命;我曾经问过义父,他说是孽。
我们花街每一个人,不管认识凤莲与否,都暗地里真心希望凤莲会等到那个人的。这样我们或者能够把腰胸挺直一点,能够理直气壮的告诉世人,我们与他们,并没有分别。
不过时间给予凤莲和我们最残忍的答案。
好像因为我们活在花街,所以受到诅咒,明明我们的血都是红色的,但就是比其他人低一等。
(八)
「假如有一天,弯月离开这儿,你会不会觉得伤心?」某天下午,凤莲忽然这样问我。
乍听弯月之名,我吓得坐直了身体,纷乱的思绪立即被凤莲的问题拉回现实。
凤莲看见,用袖掩著嘴巴不停的在笑,遮去他苍老的容貌,如果只看他的眼,的确会误以为他仍是芳华正盛的年轻男子。
弯月离开这儿?我愣住,我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是的,我是老板的义子,待将来年华老去,我还是会留在这儿,然而弯月他不过是个过客,青春一过,还是得离开。
到时候,我可以留住他吗?应该不行,因为弯月的故乡占了他生命的全部。一想到这儿,我就觉得心里没来由的一下刺痛。
凤莲似是在我身上看出什麽似的,但是他没有都没说,那麽我也不问了。
(九)
心里觉得郁闷难受,几天後我就莫名其妙的病倒了,终日昏昏沈沈的,我好像作了很多很多的梦,我梦见江南的水榭,梦见故乡的落日,梦见弯月口述的大草原……
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我隐约听到琵琶声,是弯月最爱奏的那首《契丹土风歌》,待我完全清醒的时候,身边看到的人真的是弯月,身旁还放著他珍爱的琵琶。
我浑身酸软无力,而且口乾舌燥,可是看到弯月静静的伏在我床边,心里觉得非常安心踏实,就如同得到整个天下一般。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弯月的睡颜,恬静的,仍是一头白发,一身白衣,如同雪地里的精灵,带著一种纯然的美丽。我不自觉伸手抚摸著他的发丝,却无意中把他弄醒。
弯月反射性抓住我的手,惊喜地发现我醒过来,我即时想起凤莲的问题,心里还是觉得很难受。
「弯月,可不可以……」我差点冲口问出「可不可以不要离开我」,可是我不能这麽唐突的,便改口问道:「可不可以再奏一次你的契丹民歌?」
弯月没有答我,他向来就是惜字如金,习惯用行动回答一切,看到他拿起琵琶,我便知道他答应。
契丹家住云沙中,耆车如水马若龙。春来草色一万里,芍药牡丹相间红。
大胡牵车小胡舞,弹胡琵琶调胡女。一春浪荡不归家,自有穹庐障风雨……
弯月从来只弹不唱,可是歌中的一字一句所勾勒的画面都能在我脑海里浮现。
这就是弯月所憧憬的大草原啊……除了故乡,弯月的心中可曾有其他牵挂?
没有等他奏完,我心里不知哪来勇气,问道:「弯月,凤莲跟我说过,人世间里最深刻的感情就是『爱』。那麽我之於你,有这麽的深刻的情感吗?」
他愣住,手凝在弦上不动,苍白的脸上出现罕见的红潮,我们都没有说话,我就等他回答我,然而他只选择继续奏曲。
我那时只知道,弯月,从来就只属於大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