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蔚廷道:“是。”勉强笑了笑,道:“我也知道这没什么道理,可是……我爹爹死前念叨了几个月,我便想,这条路我总也要走上一走。”
李道旻道:“你路上遇到过什么人罢?”
祁蔚廷惊异地看了他一眼,道:“你怎么知道?我路上遇到了一个骑马的人,偷偷地跟踪我。后来我想法子将他点倒,顺水漂了一段,又绕着走了一大段路才摆脱了他。”
李道旻道:“你知道他为甚么跟踪你?”
祁蔚廷摇头。李道旻道:“故老相传,这森林里有一宗宝藏。却是从前有一群盗匪,做了几桩惊天动地的大案子,抢来的无数财宝都攒在一处。盗匪们自相火并死了,这些藏宝便成了无主之物。”
祁蔚廷愣了一愣,道:“我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过这故事。这难道不是哄孩子的故事?那些强盗若都死了,这宝藏的事情又是谁传出来的?”
李道旻道:“话虽如此说,但有人是相信这回事的,二十年前……”叹了口气,却不说下去。“那人跟踪你,便是以为你知道那宝藏的下落。”
祁蔚廷失笑道:“这人的脑筋也太奇怪了。我一个南宋国的乡下人,哪里会知道你西羌国的宝藏在哪里?”
李道旻还想再说什么,但终究乏力,慢慢阖拢了眼睛。祁蔚廷听得他气息短促,知道他是累了,轻轻将他的披风往上拉了拉,盖住了他下颏。
第七章 钟情 (1)
6
李道旻再次醒来的时候已是天色大明,淡淡的阳光穿过树间,照得地下积雪晶莹夺目。他勉力坐起身子,第一眼便见到洞外的那个火堆不知什么时候竟已熄灭。祁蔚廷坐在洞口,背靠着岩壁,呼吸均匀,却是睡得正香。
他第一个念头便是侥幸,在两人都熟睡的时候没甚么野兽过来。然而火堆虽熄,他却并不觉寒冷,反倒是胸腹间暖融融地,颇感舒畅。他略一思索,便知是祁蔚廷在自己睡着时又以内力相助。看着祁蔚廷睡梦沉酣的脸,一时打不定主意是否要将他叫醒。忽听得林间窸窣作响,似有人向这里走来。
李道旻心道:“可别是来寻我们的。”那声音渐渐近前,却是马蹄踏碎积雪下的枯叶,在这静寂的森林中听得分明。再近得几十步,祁蔚廷身子一动,也惊醒了过来。
便听一人道:“这里有匹死马……咦,这割肉的口子这般齐整,不是野兽咬的。”这句话却是汉语,说得字正腔圆,显然是宋国人士。
祁蔚廷乍醒过来,脑中犹自不甚清醒,听了这句话,下意识地以手扶着洞壁,向那声音来处一张。见远远地立着两个骑者,皆身披灰色风氅,隔得远了,却看不清面貌。他这一探头,离他较近的一人便即察觉,叫道:“有人!”祁蔚廷只听到风声劲疾,却是那人一箭向自己射来。他头脑尚自迷糊,身体的反应可快得多,向右侧急滚之下,那箭堪堪擦着他肩头过去。
只听得蹄声大作,一霎眼的工夫两匹马便到得近前。一人笑道:“原来是两个西羌的小娃娃。”手中长枪一挺,便向地下的祁蔚廷刺来。
祁蔚廷万没料到对方一语不交,见面便下杀手,一怔神间,长枪已到了眼前,只得就地打滚,避了过去。那人两击不中,也颇出意外,将马头一拉,回转过来,正要继续追击,忽听一个少年的声音道:“你们是池闳野的人?”
那两人同时一怔,向一旁的李道旻看去,见他面色惨白,倚靠着岩壁半躺半坐,显然是受了颇重的伤,当下也不在意。一人笑道:“你怎知道?”
李道旻道:“池闳野虽是汉军,却照西羌军制设了侦骑鹞子的编队。你们两人一组,又这般打扮,可不是他手下的鹞子?”
那两人对视一眼。先前说话的一人便道:“看不出你小小年纪,知道得倒多。” 其实 李道旻年纪已二十有余,但他生的骨骼纤秀,乍看仍是少年人的模样,重伤下苍白羸弱,反倒显得比祁蔚廷还小。那人说了这话,便向另一人作个手势,李道旻一见之下,便知这两人要杀了祁蔚廷,却将自己擒回去问话,当即叫道:“小心!”
祁蔚廷刚从地上站了起来,听到这一声,急忙后跃闪避。但听得嗖嗖两声,一支箭擦着他左臂飞了过去,紧接着右腿上一阵剧痛,却是被另一支箭射中。虽未伤及筋骨,腿一屈,便跪倒在雪地里。
他身子下坠,右手抓住了箭杆,一咬牙便拔了出来。眼见一人纵马过来,持枪刺落,不及多想,反手便将那箭扔了出去。心急慌忙间,自然取不得准头,这一箭却扎中了马颈。黄鬃马长声悲嘶,跳蹶不已,那人猝不及防,竟被甩了下来。
然而侦骑鹞子乃是一军之中头等精锐之士,身手灵敏之极,那人坠马后顺势翻滚出了几尺,一个打挺便即跳起,却并未受甚么伤。他长枪脱手,这时候伸手绰出短刀,向祁蔚廷头上砍去。祁蔚廷在他落马之际已拔了自己的短刀在手,当下挥刀应战。他自幼练的便是刀法,手上这柄刀虽然轻重长短并不趁手,然而招式精奇,腿上虽受创在先,对方一时却也讨不到便宜去。
另一个鹞子在旁张弓搭箭,对住了祁蔚廷,只是两人纵跃往来,战作一团,唯恐伤了同伴,一时便凝箭不发。李道旻见状,心念急闪,忽然大声道:“你们再不住手,我便将这藏宝图烧了。”
那两人听到“藏宝图”三字,心下大震,一齐向李道旻望去。只见他一手握了个正燃着的火折子,另一手拿了一张纸片,作势便向那火舌上递过去。持弓那人不及多想,一箭便向他射去。他不欲取李道旻性命,这一箭便只射向他手。
祁蔚廷却看不出准头,大惊失色,叫道:“不可以!”飞身上前,一刀便向马上那人砍去,竟是弃了自己身后的敌人不顾。马上那人不料他有此举动,手上张足了弓,一箭甫出,更无余暇去取别的武器,百忙中错身避让,已经被结结实实一刀砍在腰上,长声惨叫,自马背上一头倒栽了下去。
便在这时,先前与祁蔚廷相斗之人赶了上来,一刀便往他后脑上砍去。祁蔚廷听得脑后风声,已来不及回头,只得一刀向后递出,刺向身后那人小腹,直是同归于尽的打法。却听当的一声大响,那人挥刀相格,将祁蔚廷的短刀削去了半截。他这把刀是西羌人营帐中偷来的寻常兵器,对方用的短刀却是精选的利器,全力相斗中两刃相交,便抵受不住。
那人虽然削断了他兵刃,为他内力所震,手上却也一阵酸麻,身形招式跟着一滞。祁蔚廷趁此间隙向左跃出,转过身来,与他正面相对。
李道旻叫道:“接刀!”拔出腰间短刀,向祁蔚廷掷去。祁蔚廷但觉寒气拂面,伸手抄过,见对方又是一刀劈来,便举刀相格。但听嚓的一声轻响,却是对手的刀从中断开。李道旻这把短刀竟是切金断玉,如裂布帛。祁蔚廷这一刀直落而下,去势不减,劈中了那人门面。鲜血飞溅,当即喷了他一头一身。
祁蔚廷未料到这刀如此之利,转瞬便杀了一人,心中惊骇莫名,短刀几乎脱手。勉强镇定心神,回身问李道旻:“你没事罢?”李道旻道:“没射到我。”原来方才一箭只堪堪擦到他左手,他手上缠了布带,却是分毫未伤。
祁蔚廷松了口气,环顾四下,那匹中了一箭的黄鬃马已然跑得不知去向,另一匹青骢却仍留在当地,低下头去,舔着先时中刀落马那人的脸。他走到那人身边,见他腰间血肉模糊,颈骨断折,想是坠马时所受伤,亦是早已气绝。心道:“我居然杀了两个人。”他生平从未与人生死相搏,适才无暇多想,全凭一时血气之勇,这时才隐隐觉得后怕。
李道旻见他怔怔出神,腿上箭创犹自隐隐渗出血来,道:“你将腿上伤口……”胸间一痛,后半句话便说不出来。他刚才掷刀之际用上了全力,这时候但觉全身气血翻涌,说不出的难受,软绵绵地向后便倒。祁蔚廷抢上来扶住了他,将掌心与他相贴。李道旻得他内力传来,精神略振,轻轻舒了口气。
祁蔚廷见到地下纸片,问道:“那是什么藏宝图?”李道旻勉强道:“不是藏宝图,我见他们是池闳野的人,随口说了骗他们的。” 说了这几句话,只觉胸中一团热血滚来滚去,便欲冲口而出,当下紧紧地咬住了口唇。
祁蔚廷道:“你怎知他们在找藏宝图?”李道旻不答,过了好半天,方道:“现在你有了马了,便赶紧走罢。”祁蔚廷摇头道:“你这个样子,我怎能走开?”
李道旻道:“这两人是延州节度使池闳野手下的鹞子。死在这里,最多过得两三日便会有人寻来。我反正不久便要死了,你留在这里,平白送了性命,于我又有甚么好处?” 他气息急促,说得几个字便顿上一顿。祁蔚廷听得担忧,道:“你别说话了,歇上一会儿罢。”
李道旻喘了口气,骂道:“笨小子,你可知道,若是你我易地相处,我早撇下你走了,决不会有半分犹豫?”
祁蔚廷道:“我知道。可我不是你。”
李道旻见他说这话时神色平和自然,却显是立定了决不动摇的心意,一时无言以对,只觉胸间越来越是灼热汹涌,难以压制。蓦然间喉间鲜甜,眼前的世界天旋地转,倏地黑了下来。
第七章 钟情 (2-5)
2
李道旻这次晕去,足足过了一天一夜,方才苏醒。其间祁蔚廷为他输送了几次内力,然而都如同泥牛入海,反把自己累得奄奄一息。
李道旻虽然醒转,却是连说话的力气也没了,只看着祁蔚廷。他的眼睛仍是美丽得如同宝石,只是那宝石失却了里面的光彩,暗影沉沉。
祁蔚廷的父亲曾经教给过他几个治伤的方子,只是在这初冬积雪的树林里,要找全药材却不可能。他又不敢走得离李道旻太远,找了半天,只找到两味,只得抱着聊胜于无的态度投进汤里,与马肉同煮。
然而他再喂李道旻喝汤,木匙送到他口边便递不进去,眼看着那汤水沿着他嘴角淌了下来。祁蔚廷想了想,自行喝了一口,附在李道旻唇上,慢慢送了进去。见汤水不再流出,便依法施为,将大半碗汤都喂他喝了。他这么做的时候,初时并无杂念,然而同那柔软的嘴唇一再相触,到得后来便渐渐心生异样之感。他刚满十九岁,虽然思春乃是少年常事,却正经连女孩子的手都未曾碰过。再喂了几口,只觉得脸上发烫,连耳根都烧了起来。
他放开了李道旻,却觉得对方的眼光似乎透察了一切,益发窘迫起来。怔忡了一会儿,伏下身子,在李道旻耳边轻轻地道:“这是没法子的法子,你莫见怪。”
李道旻费力地摇了摇头,眼里露出一点笑意,嘴唇微动,低低地说了几句话。祁蔚廷没听清,将耳朵凑上去听了半天,才听到他说:“傻小孩,这有什么要紧。”
祁蔚廷把李道旻抱在身前,两掌与他掌心相贴,慢慢运功在他体内调息。他年岁尚小,内力修为有限,连续几日为之输力,此时困顿疲倦,恨不能倒下睡个三天三夜不醒。只是李道旻受伤沉重,这时全靠内力续命,只消有几个时辰不得他相助,便会一息断绝,却是分毫懈怠不得。
他明知此举于自身折损实多,有好几次便想就此撒手,任其自生自灭。然而看到李道旻时,又觉得说甚么也不能让他死去。本来他与李道旻之间并无情谊,甚或是颇有仇怨,一开始救他性命,不过是不忍见他死去。只是这般朝夕相处几日,对方的一线生命全靠自己维持,不由自主地便生了不舍之意,这时想到他终究不免一死,心中竟是难过之极。
虽然他直到现下,除了李道旻主动告诉他的一个名字之外,对他仍是一无所知。
3
祁蔚廷斗然间惊醒,发现李道旻仍在自己怀里,内息不停流动。然而梦中那心悸的感觉如此真切,他竭力镇定,仍是觉得内心深处的惊恐一层层涌上来。
他定了定神,看向怀里的人。李道旻眼睛睁开,正注视着他。
“蘅芷香已经快尽了,你……再等上两天,我有个感觉,他或许会来……倘若两日后他再不到,你便自己走罢。虽然危险,总好过坐以待毙。” 他声音极其轻弱,却说得飞快,像是要在积聚了好久了的气力耗尽之前将话说完。
他喘息了片刻,又道:“他……我哥哥的真名是细封流索,你跟他说了,他便知你是我信任之人……若他来时我已经死了,便让他送你回去。”
祁蔚廷感到自己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道:“你不会死的……有我在这里,我不让你死。”
李道旻微微一笑,道:“傻小孩。”这一句说得极轻,几乎像一声叹息。
祁蔚廷觉得心头一下子受了重重一击,滚烫的眼泪堵住了他想要说的话。他一言不发地将李道旻整个人都紧紧抱在怀里,一时间他忘记了世上还存在别的事物。
4
空气中蘅芷香的气息已经稀薄得几近于无。李道旻知道自己的活命之机便如这香气般渐渐消散,心下却也不甚在意。他性情清冷凉薄,连萧邯默当年那般全心全意的热情都不能消解,这时候明知将死,对自身竟也生不出什么感伤。只觉得不能完成在母亲坟前立下的誓言,固然心有不甘,然而从此不必再费尽心机地与那般蝇营狗苟的人事周旋,却也微有轻松之感。
他看着祁蔚廷。短短几日的工夫,他两颊明显地削瘦下去,气色更是憔悴不堪,与从前略显稚气的形容大相径庭。李道旻看到他的眼泪,很想替他擦去,然而手只微微一动,便提不起来。——他的眼泪在他心里引起的与其说是感动,不如说是一种奇特的怜悯,和大惑不解:他自己都不在意自己的死亡,为什么眼前这个半大孩子却显得如此伤心欲绝、好像天都要塌了一般?
他向来不知道怎么安慰旁人,这时身心皆乏,更想不出甚么话可说,低声道:“别哭了。趁我还醒着,你……”
他没能说下去。
唇上传来的温度热得惊人,但却不是向他从前所认识的,那种充满热力、仿佛要把他整个儿吞下去的激情,而是凄楚惊惶,仿佛受伤的小兽,咻咻地带着无力和恐惧。他能尝到那强自忍耐的泪水留在口里的苦涩,感到对方身体的颤抖,源源传递着胸中如火烧般的灼痛。一瞬间他有些失神。——他很想知道那究竟是什么,然而在这一片人造的昏天黑地里,他放弃了思索。
5
细碎的雪片落在祁蔚廷脸上手上,一点一点的冰凉。他渐渐清醒过来,理智里便觉应该立时放开了李道旻,然而嘴唇在他脸上唇上一再流连,竟是难以割舍。
正在这时候,他感到背心上微微一痛,似乎是甚么尖物指住了他灵台穴。一人在身后道:“放下他。记得手脚轻一些。” 这声音明和清朗,说不出的悦耳动听,却带着一股不容违抗的威严之意。这人几时来到身后,他竟是一无所知。
他慢慢将李道旻放下。只听得身后一声轻响,似是回剑入鞘的声音,紧接着脚步声响,有个人自他身畔绕了过去,走到李道旻身边。李道旻微微一动,叫道:“流索。”
祁蔚廷心想:“原来他就是细封流索。”向那人看去。只见他大约二十七八岁年纪,身材高大,穿了一身黑衣,连背上一柄长剑都是通体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