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北游----罗开
  发于:2009年11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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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浚听得上面人惨呼之声,心中惶急万状,只叫:“邯默!邯默!”忽地见人影一闪,一个人从洞道中直落下来,萧浚一见他身上衣服,便知是萧邯默,大叫一声,便欲扑过去相接。细封流索抢上一步,轻轻将萧邯默接了在手,放在地下,但见他身上斑斑点点的都是血迹。
  萧浚见到他身上血迹,一腔喜悦登时变作担忧,道:“你受伤了?”萧邯默摇了摇头,站直了身子,道:“这些血都不是我的。”萧浚问道:“上面发生了什么?”萧邯默道:“洞顶的石头掉了下来,砸死了好些人。”细封流索问道:“你见到祁蔚廷没有?”
  萧邯默摇头道:“上面漆黑一片,甚么人也见不到。”萧浚听他说话中气不足,过去抓住他手,一搭腕脉,便知他受了内伤,幸喜并不甚重,心道:“这孩子还嘴硬,不肯承认。”向细封流索一揖到地,道:“多谢阁下救了小儿性命。” 拉起萧邯默便往外走。旁边尚有一名辽国侍卫,这人颇为忠心,虽然先下了来,却不自顾逃命,一直守候在侧,这时见萧家父子无恙,忙跟了上来。
  细封流索将火把插在地下,纵身上跃,抓住了半截绳子,飞快地爬了上去。那洞道中不住落下砂石,却没阻得他半分,顷刻间便又回到了上一层洞窟。他摸出火折子打着了,微光之下,但见四下里落满了大大小小的石块,又横七竖八的倒着许多人,俱是一动不动,身子已有一半被落下来的沙土所埋。
  他正要张口呼叫,却听一个人的声音道:“细封大哥,是你么?”细封流索将手中火折转了个向,见祁蔚廷便在几步之外,正奋力搬开压在另一人身上的大石。细封流索抢上前去,伸手托起石头,祁蔚廷便将那人从沙堆中拉出来。那人喘了口气,道:“多谢两位援手大德,冯某没齿不忘。”祁蔚廷和细封流索都觉这人声音有些耳熟,一转念间,便想起这人乃是池闳野手下鹞子队的统领冯翼,当日曾在林中会过一面。
  细封流索道:“你伤在何处?可还能走动?”冯翼苦笑道:“大概断了两根肋骨,走路还不妨事。”祁蔚廷道:“我看了一圈下来,好像没甚么别的活人了。”细封流索点了点头,道:“下去罢。”
  5
  萧浚父子和那名辽国侍卫进了甬道,快步而行,走了一会儿,地势渐渐由低到高。前方隐隐约约,似乎便透出一点微亮。萧浚大喜,道:“剩下的路不多了。”说着情不自禁向前急奔数步,那点亮光益发明显起来。萧浚回过头来,正要说话,突然脚下一震,一个踉跄,向前跌出了几步。萧浚大叫:“不好,快走!”霎时间地动山摇,头上砂石如雨点般打了下来,一时连眼都睁不开来。萧浚一面张臂护住头脸,一面向身后摸索,一抓抓住了萧邯默的手,立时提气向外飞奔。
  刚刚奔出十几步,忽然之间撞上了前面一人,那人“啊”地一声,叫了出来。声音清脆,似乎是个少年。萧浚这时哪里还有心思分辨对方是谁,用力将他推在一旁,自己便拉着萧邯默从他身边挤了过去。
  萧浚手中的火把早被打灭,前方的那一点微光也不知去向,这时也想不到先前看到的那点微光并非洞口,却是走在前面那人手中的火把。甬道中一片黑暗,只得用手摸着道壁前进。但觉脚下道路晃动得越来越厉害,若不是他武功不差,几度便差点跌倒。纵然如此,身体擦撞到甬道壁上凸起的石头,却是难免,只是惶急之下,也不觉得疼痛。
  又走出数十丈,忽然间眼前一亮,这次却当真是甬道出口透进来的光。萧浚喜不自胜,发步疾奔,一口气奔出洞去,收足不住,又奔了十几步方停了下来,深深吸了口气,当真有重出生天之感。他心中一定,往身后看去,一见之下,不由得大惊失色,原来他手中拉着的人并非萧邯默,却是那个辽国侍卫,头上撞破了一处,正自汩汩流血。萧浚叫道:“邯默呢?”那侍卫按着头上伤口,忍痛道:“我不知道啊,他好像……还在后面。”说了这话,身子一软,便倒了下去。萧浚顾不上看他死活,反身又向甬道口奔去,刚刚奔出两步,忽听得甬道里传来仿佛天崩地裂般一般巨响。
  萧浚奔到甬道口,一望之下,由不得呆了,无数碎石将整条通道堵了个严严实实,却哪里再进得去?

  第十六章 心意 (1-2)

  1
  甬道中萧浚急于逃命,将原走在前面的李道旻推在一边。其时众人手中的火把均被倾泻的砂石打灭,李道旻目不见物,冷不防被他一推,脚下踉跄,便摔倒在地,头撞上了一块岩石,只撞得他眼前金星乱冒,痛楚难当。他伏在地下,但听脚步声凌乱,萧浚等人已去得远了。
  李道旻伸手撑住地下,正试图站起身来,便听黑暗中一个声音道:“道旻?”跟着一双手臂摸索着伸了过来,碰到他身子,便将他抱住了。
  萧邯默扶着李道旻站起来,此时洞中碎石益发如雨疾下,间或砰砰有声,似有大石砸下,黑暗中甚么也看不见,自然也无从躲避。两人以手扶壁,勉强走了几步,忽听得一声巨响,整个甬道都摇晃起来。萧邯默下意识地将李道旻护在怀里,勉强提真气护住了心脉,但觉无数碎石流沙打在身上,初时痛楚难当,到后来连痛也不觉得,神智渐渐迷糊,晕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萧邯默慢慢醒转,眼前仍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他口中干涩,通身发木,手脚也不知在甚么地方。心中的第一念便是:“我这是死了么?已经被埋在了地下?”然而感觉到胸前一点温热,却是李道旻的呼吸透过衣服,熨帖着他胸膛肌肤。他又躺了一刻,身上知觉渐渐回复,浑身都痛楚起来。
  萧邯默试着挪动手足,觉出自己大半个身子都埋在砂石里,幸而石块间颇多空隙,才不致于窒息而死。他闭目运功,真气在身体里走了一个周天,疼痛略减,勉力翻了个身,从石堆里爬了出来,半坐半躺在地下,伸手到怀里摸火折子。好容易摸到了,手指却不听使唤,打了半天才打着。火光亮起,他先是看见了李道旻的眼睛,心里一颤,几乎失手把火折子掉落。半晌才道:“你甚么时候醒了?”但听得自己的声音颇为嘶哑。
  李道旻道:“比你还早些。”萧邯默想问:“你伤得怎样?”但听得轻轻响动,李道旻翻身坐起。原来他被萧邯默压在身下,落下的碎石大多没打到他,因而受伤远比萧邯默为轻,调息了一刻,这时手足已能活动。
  李道旻站起身来,伸手从萧邯默手中将火折取了过来,举得高了些。籍着这点光亮,两人看清了自己仍是在那甬道中,身子周围都是大大小小的碎石沙砾。
  萧邯默道:“哪边才是出去的路?”
  李道旻摇头道:“天晓得。” 在地下捡起一个不知是谁扔下的火把,重新点燃,握在手里,向一边走了几步,道:“这里前面的路被碎石堵上了。”
  萧邯默向另一头望去,但见黑魆魆地不知道通到甚么地方,道:“咱们先往这里走走看,倘若方向不对,再回来。”虽如此说,身子一动,却是站不起来。
  李道旻将火把插在地下碎石堆里,从身上摸出个小瓶,道:“张开嘴来。”萧邯默依言张口,感到舌尖上落了两滴东西,入口极是辛辣。李道旻道:“你慢慢咽下,以内力引导药力。”萧邯默感到那药水如同火线一般,由喉入体,内息牵引之下,便觉丝丝缕缕的热气注入经脉,身上气力渐增。
  萧邯默盘坐运息,内息在周天搬运数转,将药力化开。片刻之间,竟然精神大振。他睁开眼来,见李道旻正自注视自己,便道:“你这药很是灵验。”却不道谢。
  李道旻摇头道:“你受了这许多石块撞击,恐怕脏腑都有出血。这药性子猛烈,也只能控得一时伤势。过得十二个时辰不加进一步救治,便又要发作。”叹了口气,又道:“你除了上衣,我给你上药。”萧邯默被落石打伤之处多在背部,当下解开衣服,转过身来,以背对着李道旻。他听身后的人吸了口气,便问道:“伤得怎样?”
  李道旻道:“还好,没把你脊椎骨打断。”萧邯默正要说话,忽觉背心一痛,李道旻不知在用甚么擦拭他背上伤处,当真是如利刃加身,剧痛钻心。他死死咬住牙关,才不致于呻吟出声。过得一会,又觉得李道旻在往他背上涂药膏,这一回却是凉凉地颇为舒适。
  李道旻道:“好了。”将一只小盒和一个瓶子塞在他手里,道:“剩下的地方,你自己动手罢。先以药酒擦拭,再敷盒里的软膏。”
  萧邯默当即自行往手足上敷药。他受伤虽重,然而幸而未及要害,李道旻的药物又颇具灵效,上完了药,自觉伤痛已不那般迫人,吁了口气,道:“还好你居然带了这许多药在身边。”
  李道旻淡淡地道:“自从我那回受伤之后,身边便总备得有药。”
  萧邯默心中一紧,火光下见到李道旻容颜憔悴,且瘦得下巴尖尖,双颊微微凹陷下去。忽然间喉咙便似被甚么东西堵住了,心中千言万语,只是不能出口。
  李道旻转过头去,道:“你现在能走么?”说着便站立起来,一手拿着火折,另一手便去扶他。萧邯默抓着他的手臂,伸手在地下一撑,咬牙站了起来,喘了两口气,道:“手脚没断,那便能走。”扶着石壁,慢慢向前挪步。走得十几步,渐渐气血匀畅,动作也灵便了些。
  李道旻拿着火折,走在他身前两三步的地方,忽然道:“这好像是通往藏宝洞的方向。”萧邯默也觉出甬道是在向下倾斜,道:“那咱们还是回去罢。” 回想晕过去前的情形,道:“我爹爹想来是逃出去了,过不久必会来救咱们出去。”
  李道旻摇头道:“流索和祁蔚廷还在那洞里。你不便走动,就在这里等着,我要去看看他们是怎样。”说着便向前走。萧邯默微一犹豫,仍是跟了上去。
  两人又走了一会儿,李道旻突然道:“这甬道倾斜的角度不对,同咱们来时不一样。”萧邯默也觉得脚下的地,比先前出来时陡峭了许多,有几处更是直落往下,然而这时候别无路径可选,只得继续走下去。
  又走了一盅茶工夫,转过一个弯,李道旻站住了脚,苦笑道:“原来这便到头了。”
  萧邯默凝目看去,只见甬道尽头,乃是一个小小平台。两人走了出去,头顶徒然开阔,却是在一个极大的山洞中,这山洞至上而下,怕不有数十丈高。洞顶生有缝隙,天光透入,隐约可见山洞中有无数小丘巨石,这平台便是在一座小山也似的巨岩半腰上。原来这山腹中空,机关发动后,原本通往藏宝之洞的甬道便从中间断开,如同一座吊桥一般,一头落下,被另一处山岩接住。
  萧邯默环视左右,再无路径,更不知那先前的藏宝洞是在哪个方向。他极目往那平台下方看去,但见底下没入昏暗中,不知深浅。不由得长长出了口气,转头向李道旻看去,道:“这可没法子了。只好等外边人进来,救了咱们,再去寻他们。”
  李道旻叹道:“就怕外边的人进来的太晚……”他犹自不死心,向平台边缘走了几步,四望找寻路径。
  这平台乃是一块巨岩中间突出的部分,周遭都是笔直而落的山岩。萧邯默见他站立之处离悬崖相去不过几分,叫道:“你小心些。”向他走了两步,忽然脚下剧烈一震,几乎摔倒。他来不及站稳,眼见李道旻的身子在崖边摇摇欲坠,一时惊惧得心都不会跳了,飞身扑上,伸手去抓,手指离他身子还差了几分,李道旻便跌落了下去。
  萧邯默惶急之下,更无半分细思的余裕,左手在岩壁上一撑,身子扑出,右手便抓住了李道旻的左腕。他身在半空,全无借力之处,被那下堕之力一带,登时身不由主,两个人一齐向山岩下摔落。
  2
  萧邯默只道这番再没命了,波地一声,却是堕入了一个深潭中。下堕之势未消,身子往下急沉。萧邯默闭住呼吸,右手仍是拉着李道旻的手,左手划动,双足拨水上升。片刻之后,泼剌一声,两人同时钻出了水面,深深吸了口气。
  潭水奇寒彻骨,两人只待得一刻,便觉抵受不住,当下向潭边游去。李道旻攀住了岸边一块大石,手足僵冷,却说甚么也爬不上去。萧邯默双臂伸出,托在他胁下,用力将他举了上去,随即自行爬上岩石,两人靠在一处。
  萧邯默看着潭水,心有余悸,道:“幸好这下面是个水潭。”
  李道旻道:“咱们摔下来是掉进水里,没掉到旁边的岩石上,也算得命大。”忽地转过头来,看着萧邯默道:“好端端地,你干么跟着我跳下来?”
  萧邯默一怔,道:“没有,我是想救你,没救到……”忽然说不下去,心中清清楚楚地浮起了当时情形。他第一下没能碰到李道旻,立时便放开了山岩,身子向外扑出,去抓他手腕。其时手足毫无倚仗借力之处,这般扑出,除了把自己带下去外,还能有甚么别的结果?这行为无异于自杀。然而在那瞬息之间,身体的反应纯出自然,似乎便只要抓住他的手,其余甚么都不去管了。
  他默然半晌,见李道旻目光凝在自己脸上,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终于便道:“我上辈子欠了你的。”说了这句话,心里忽地起了一阵凄楚之意。
  李道旻轻轻地道:“你欠了我甚么,要和我一起死?”萧邯默摇了摇头,道:“我不想死,更不想和你死在一起。我会那么做,只是……上一次我是眼看着你掉下去,那一刻的滋味,实在是没法子承受第二次。”
  李道旻不再说话。良久,忽然伸过手来,握住了萧邯默的手。
  萧邯默胸中轰然作响,仿佛方才的那一阵流沙石雨又来了,簌簌落落,直打得一颗心千疮百孔,分崩离析。他默默地抱住了李道旻,身体相贴,感到对方湿透的衣衫下,身子不住发颤,不知道是寒冷还是别的。暗淡的光线中,只见到他耳上那个小小金环闪闪烁烁,近在咫尺,霎时间从前旧事一齐涌上了心头,淹没了一切。
  李道旻忽然道:“萧邯默,要是咱们这次能活着出去,你会不会忘记我从前做过这许多对不起你的事?”
  萧邯默不答。李道旻叹道:“你不会忘记的。就像我也不会忘记,你曾经杀死过我一次。这些事情,咱们两个,一辈子也忘不掉。” 他唇边居然带了一丝笑意。“要是刚刚咱们一起摔死了,或者只摔死了一个,咱们之间就算是一了百了,可偏偏又没死。”
  这几句话便如尖针一般,刺入萧邯默心中。他看着李道旻宝石一般的眼睛,那双从前让他喜欢得发狂的眼睛——他曾经暗自发誓要让这双眼睛永远只看着自己。可为甚么不管他怎么努力,那双眼睛底下的冰总也不肯化解半分?虽然看着他,但是从来没看进心里去。
  他心里徒自燃烧着火,然而灼痛的只是他自己。他不但上辈子欠了他的债,更是这辈子中了他的蛊,缠绵入骨,痛彻心肺。
  他喃喃地道:“没错。……可偏偏又没死。”一时间他打不定主意,是不是应该便在这里杀死他。再杀死他一次。他把手放在他脖子上,只要用力压下去,过一会儿,这个将他带入冰和火的地狱的人就也会跟着他下地狱去……然而他所做的却是捧起他的脸,吻他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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