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幸佑哽咽了一瞬。
他抬起虚软的手,费力地撑着车,让自己勉强站稳。
他盯着川江熏手中的枪,世界好似在天旋地转,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化作了液体,扭曲成了狰狞的形状。原本灰暗的地下停车场,也涌入了大片粘稠的血色。
佐佐木死去的模样,又一次倒映在他的眼前。
佐佐木,现在就站在社长的身边。
他虚虚浮浮地飘在空中,歪着像是骨折般的脖子,胸口是一个巨大的血窟窿,还有鲜血在顺着血洞大肆奔淌。
佐佐木还在盯着他。
用那双黑葡萄般的眼睛,用那双死寂的双目,紧紧凝视着他。
小林幸佑想要尖叫、想要逃跑,但意识清醒地告诉他:佐佐木已经死了。
尽管他罪不至死,也许会化作枉死的冤魂,但他的确已经死了……是自己亲手杀的。
为了保全公司,为了那点沾着人命和血迹的脏钱,为了保持现状不变……他又一次屈服于黑暗,做了那个不去思考、不去挣扎的懦弱傀儡。
事到如今……难道还要说,自己是为了给小葵治病,才让事情落到这一步田地吗?
难道要怪罪小葵,是她让自己成了一个杀人犯吗?
小葵是无辜的。
不该事事都拿她做挡箭牌,这对小葵太不公平了。
小林深吸了一口气,他口齿不清地:“我……不是害怕枪。”
佐佐木死前,曾哭着哀求他:你一定还有选择的,对吧?
——对吧?
宰不宰掉那头母羊,他可以做出选择;
偷不偷那个装着昂贵卡牌的钱包,他也可以做出选择;
要不要为自己的软弱无能买单,而去击毙一条人命,他明明依旧能够做出选择……
眼看着社长满脸复杂,就要把手/枪收回的样子,小林猛地伸出手——
“啪!”他紧紧地扣住了社长的手腕。
川江熏一怔。
“我是有选择的。”
“我可以为自己选择的,社长!”小林抬起头。
他将那把手/枪取走,小心翼翼地敞开外套,将之放进外套内部。
川江熏惊愕地盯着他,突然发现眼前的男人,似乎不再颤抖了。
小林的面部依旧毫无血色,可浑浊的眼珠却在逐渐清明。确认将枪放好后,小林拉上了外套的拉链,将双手揣入口袋,手/枪在宽大外套的遮掩下,几乎不显露任何踪迹。
他在口袋中摸到了自己事先带来的东西,又倍感安心。
“请带我去见朗姆先生吧。”小林正色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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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电梯在抵达最高层后,逐渐向两侧展开。
川江熏站在前面,率先走出了电梯厢。小林保持着慢上半步的距离,紧随其后。
朗姆在电话中说明的地点,是在最高层的大厅。那里此前举行过卡慕受封代号的仪式,面积很宽阔,足以容纳下百余人。
青年迈着修长的双腿,在走廊间行走,很快就赶到了那座大厅。
带着小林走过去的时候,川江熏一眼就看到了交叠着双腿,坐在大型老板椅上的朗姆。
朗姆置身大厅的一侧墙壁,身后是个尚未开启的大屏幕,不知是什么时候安置在这里的,起码几年前川江熏赶来时,并未看到有这块屏幕。
而朗姆的身前伫立着是……零?
那一刻,他深切地体会到——自己是被朗姆耍了。
零也在这里,就意味着朗姆召集他们过来,一定和那份表格脱不开干系。
前方身形颀长的金发男人听到了脚步声,于是缓慢扭过头。那双漂亮的灰蓝色眼眸透着前所未有的锋锐,还有刺骨的冰寒。
川江熏顿了顿。
“看来人到齐了——”朗姆拍了拍手,似乎在为即将上演的好戏鼓掌。
“这个时间紧急召集你们,实际上是因为我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戴着眼罩的男人将十指交叉,散漫慵懒地抵在脸前。
川江熏朝前站了一步。
他用余光瞄了一眼身边的降谷零,但对方似乎没有看他的打算。
于是他收回目光,平静地问:“什么事?值得你这么大费周章地叫我们过来。”
朗姆盯着他,突然咧开嘴角。
“啪——”他打了一个清脆的响指。
下一刻,他身后的大屏幕亮了起来,出现在上方的,赫然是一段监控视频影像。
时间显示在00:15。
“今天我工作结束之后,突然发现我的电脑……”他在此处不合时宜地停顿,像是故意吊人胃口般,恶劣地勾了勾嘴角:“似乎被老鼠动过。”
他用阴恻恻的目光扫视三人。
下方的三人都没什么过大反应。
那个唯一没有代号,与这事大约没关系的面生男人,反倒才是最害怕的。
演得可真不错。不愧总是和贝尔摩德混迹在一起。
朗姆盯着面不改色的卡慕,不禁心想。
“你们想必也知道,组织恪守着人道主义原则,为了尊重各位成员,楼内、电梯乃至停车场,都没有安装监控。因此我查监控,只能从外面的街道入手。”
“而我算了算时间,在符合的时间段进出过这栋写字楼的,只有三台车子。”
朗姆耸了耸肩膀,调节着手中的遥控器。
这栋写字楼,一共有三个出口——
街道外的监控画面显示,00:15一辆白色的马自达RX7从1号出口驶离,车主毫无疑问,是波本。
&:23黑色的普锐斯从2号出口离开,行迹迅速地开进大道。这辆车子的主人,是卡慕。
在两分钟后的00:25,银灰色的路特斯从3号出口离开,晃晃悠悠地驶向街道。坐在驾驶座的,是神情委顿的小林幸佑。
朗姆按上了遥控器的暂停键,画面随之停滞。
他冷笑着道:“我猜你们三个,应该有很多话要说——但我不想听。”他重新靠回轮廓偌大的老板椅,微眯着双眸盯着三人。
“这个时间进入过写字楼,并且具备动机的,只有你们三个人。我很清楚:三位之中,至少有一个人是叛徒。”
朗姆微笑着目视众人,又不着痕迹地看了看卡慕。
“我现在给你们三十分钟时间。”
他比了一个数字“3”的手势,轻描淡写地:“你们自己把那个叛徒找出来。”
“——然后就地处决他。”
第191章 Chapter191
偌大的厅堂在那一刻, 彻底沉寂下去。
朗姆总是很擅长讲述地狱笑话。
他此刻安逸地倚靠着身后的座椅,翘着腿的姿势和微眯眼睛的怠惰神情,无一不再佐证——他正好整以暇地静待着好戏上演。
这个疯子, 显然很享受这一过程。
“对了,再补充一句好了——”戴着皮质眼罩的男人笑吟吟地将音调拖长。
“最先找到叛徒,并处决了叛徒的人, 在黎明过后, 就会坐上组织的第三把交椅。”
那只透着阴寒与兴味的黑眸, 从三人的身上一扫而过。
“——我说到做到。”
身着冲锋衣的青年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他兀自站立于瓷砖地板的某一格,尽管身型羸弱, 但背脊却挺拔如松。
青年开口的声音平静而冷淡:“如果没在规定时间找到‘叛徒’, 又会怎样?”
朗姆略显散漫地勾了勾唇。
他悠然起身, 显然不为此刻的紧张节奏而焦灼。他在前方的高台俯视众人,那张经由多次整容后变得平淡无奇、毫无美感的脸,逐渐绽开一道狰狞的哂笑。
宛如从黄泉比良坂,攀爬而出的恶鬼。
他的唇瓣轻轻嚅动,声音却扩散向大厅的每一处角落:“如果三十分钟之后依旧毫无结果, 你们所有人——都将被处决。”
“另外, 在找到叛徒前, 如果你们敢踏出大厅半步……”他在此刻恰当好处地停顿,又弯着眼睛微笑:
“我保证你们会变成筛子。”
这话落下,朗姆便起身离开了。
他说三十分钟之后, 他会返回此地, 等待判决结果的诞生。
……说得仿佛他是某位高洁傲岸的法官, 正静候开庭, 审理犯人一生所行的善恶似的。
川江熏满是讽刺地思忖。
青年拉开了大厅内的一处座椅, 将手臂交叠环在胸前, 轻轻坐下身。
他瞄了一眼腕间的手表,现在时间显示为05:30。从此刻开始计时,三十分钟之后恰好六点。
小林幸佑的表情依旧很糟糕。
他没受过训练,即便他的生活阅历在随着他的年龄增长而丰腴,但普通人在濒临死亡的时刻,却很难保持绝对的理智。
他快哭了,惊恐使得他的脸色被紫绀和森白交织。他的巩膜因彻夜未眠而变得浑浊,瞪大的双目像是两枚附带锈迹的硬币,透明的液体在眼眶中央打转,犹若暗潮涌动的海面在低洼处卷起庞大的涡流。
很害怕吧,小林。
朗姆的电脑藏在他的卧室,要打开房门就需要磁卡。这件事朗姆没有明说,但是有条件在时间范围内取走磁卡的——只有他与降谷零。
那个家伙,对此一定清楚无比。
朗姆说三人之中至少有一个叛徒,也就是说,他早已考虑到卡慕和波本是共犯的可能性。
所以这件事和小林无关,小林只是被朗姆恶趣味地牵涉了进来而已。
川江熏收回视线。
下一刻,他悠悠望向了降谷零——青年的表情很是冷静。
他垂着眼帘,用那双雾霭般的灰蓝眼眸凝视地板。他大约在沉思,也许他早就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迎来这一天。
从古至今,被葬在无名石碑下的亡骨堆积成山;
带着重要情报全身而退的卧底寥若晨星。
他究竟是在何时做好准备,迎来这静默无声的终局的?
也许是他坐在一众公安高管的对面,在桌面上的一纸协议签署下自己的姓名时。
也许是他在湛蓝天际下初次走入学校,身着崭新警服,朝着五枚花瓣的旗帜宣誓时。
没有关系的,零。
别怕,你不会变成那个“大多数”。
你不会迷失在黑暗的潮流里。
因为我要你成为英雄。
你要成为那个披着满身荣光凯旋,被国家授勋、被载入史册、被世人歌颂的英雄。
川江熏笑了。
他的声音很轻,笑起来的模样甚至透着稀罕至极的柔和。
在场的另外两道视线,朝他迅速投射来。
“还有二十九分钟。”青年说。
“朗姆说,我们要是敢踏出大厅,就会变成‘筛子’。想必外面不是有一大堆人持枪等着我们,就是有藏在阴暗角落的机关。”
在昏暗的光下,青年淡笑着目视二人。
“你们怎么想?”
小林和零都用复杂不已的眼神看着他,二人大约是初见,但都无比默契地没有回答。
川江熏耸了一下肩膀。
“或者我们敞开天窗说吧——波本。”
“小林没有代号,更没有代号成员的磁卡。他连电梯都登不上去,进入写字楼高层的可能性趋近于零。”
他用意义不明的语气,轻飘飘地:“你一定在怀疑我吧?——怀疑我是那个‘叛徒’。”
一语双关。
从他带着小林走进大厅,看见降谷零回眸朝他冷淡一瞥时,川江熏就了然——降谷零不相信他。最后磁卡是他归还给朗姆的,这一期间的行动降谷零没有参与,具体发生了什么,零完全不知晓。
他俨然在怀疑,要么川江熏在执行任务时出现了纰漏,要么就是川江熏对朗姆说了什么。
……否则怎么会造就今夜的闹剧?
说到底……
朗姆究竟是怎么发现,他的电脑被人动过的?
问题该出现在那台电脑上才对。
“哒、哒——”
皮鞋的矮跟落下,降谷零迈着平缓的步伐,落座在川江熏的对面。
他藏匿在细碎金发下的长眉微微皱起,嘴角被牵扯出讥嘲的弧度。
“没想到,事情竟会落得这个局面,是这我始料未及的。”降谷零将十指交叉,轻搭在两腿之间。
这是一个很明显的,透露出谈判意图的动作。
他没放弃,也不准备死在这里——即便让双手沾满鲜血。
川江熏微笑了一下。
做得很好,零。
于是他重整以待,继续说道:“朗姆想要的满意答卷,只在你我二人之中。”
“因此,我们两个人里,一定会有一个‘叛徒’。”他暗示着。
“那个人不是你,就是我。”
他用坦诚到毫无保留的语气,紧紧注视着金发青年。
降谷零在这一刻,彻底哽住了。
他不是傻子,他当然明白川江熏在说些什么——
川江熏要他指认,他就是叛徒。
然后,他要亲手杀掉川江熏。
他的瞳孔终于不受控制地震颤起来。
他启程赶往驻地的时刻,始终怀疑在其中作祟的人是川江熏。因而他在手机通讯录中看了又看川江熏的名字,却迟迟没有拨叫。
但是,这家伙现在是在做什么?
在演戏吗??
演绎一出“请你杀死我,然后踩着我的尸体攀登顶峰”的戏剧???
——别开玩笑了!
降谷零终于彻底质疑起自己的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