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方猜测, 克丽丝是半夜翻墙跑了出去。因为她的宿舍窗口刚好有棵陈年老树, 她一直很擅长跑跑跳跳——爬树自然也不在话下。”
说话之余, 金发女人掏出打火机,随手点起了一根香烟。
她用空余出的左手夹起烟条, 正要将滤嘴送入口中时,却又不禁拧起眉头——她倏然挥舞起手臂,把烟条泄愤般用力地怼进了烟灰缸。
火星灭去的很快。
被扭曲的烟条, 最终只向空中溢散出一线蜿蜒的乳白。
今泉昇当然听见了动静。
烟灰缸被摔得叮咣作响, 俨然展露出女人此刻摇摇欲坠的心境。
以往无论面对何事, 莎朗·温亚德都会保持游刃有余的状态,唯独在女儿杳无音信的时刻, 才暴露出潜藏在悠然伪装下的冰山一角。
演员在戏剧中流露自我真情, 往往是件忌讳之事。
因为这决定了剧中的角色究竟是被演员完美塑造、获得独立的人格, 还是成为演员名号下的附庸。
而克丽丝成了莎朗·温亚德唯一的软肋。
今泉昇突然想起了些什么。
他的手用力捏紧了听筒,又沉沉地:“……莎朗。”
“怎么?”
“克丽丝的学校,我记得是在东伦敦区。”他垂下眼睫,保持着和缓的嗓音陈述。
“我是说……我猜你应该知道。东伦敦最近出了个时常在夜间作案的儿童诱拐犯,目标儿童的年龄大多在六岁到十二岁,以女孩居多。”
金发女人慢慢闭上双眼。
“我知道。学校也这么说过。他们要报警,但我拒绝了。”
青年怔愣了一瞬。
他下意识地想要追问为什么,但是却又恍然想起——莎朗并非是个纯粹的演员。
无论是暗中结识的社会关系,还是名下数不胜数的财产,都是说不清道不明、极有可能让她一脚坠入深渊的东西。
她无法和警察打交道,当然也不会依靠警察去办事。
“接下来才是我要说的。”女人的声音重归于平静。
今泉昇没说话,但他隐约猜到莎朗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能陪克丽丝去玩真的很感谢你。但是想找克丽丝,我只能动用我在伦敦的人脉。”
“这些人前段日子都在帮你做事,包括探寻情报、提供黑市上的物资……”
女人停顿了片刻。
“我答应过你不问你在做什么,我也不会去查你到底在做什么——但在找到克丽丝之前,我都不能再将这些人借给你用了,抱歉。”她说。
简而言之,莎朗·温亚德目前无法再在伦敦为他提供任何的帮助。
“我明白。”今泉昇回应的很干脆。
“找到克丽丝才是当务之急。但我这边还有其他要务,没办法参与进去协助你,所以我只能提供几点个人看法……”
找到罪犯和人质,是他最擅长的事情。
今泉昇迅速地列举出了几个清晰的调查方向,对面的莎朗也是越听越为震撼。
“你以后应该考虑做个侦探,不然太屈才了,et.”临挂电话之前,莎朗发自内心地建议着。
“我会考虑的。”今泉昇笑了一下。
他将电话重新放回了架子上,刚刚上扬些微弧度的嘴角,再度降了回去。
没有莎朗,意味着他在伦敦失去了情报链。
今泉昇叹了口气。
就在他要移步回床边时,一阵熟悉的机械音突然响起——
【真是……最坏的状况。】
青年的脚步一顿。
“弹窗——”
他的眼神终于亮丽了一些,虽然和他预算的时间差不多,但语调中还是充斥着惊喜:“休眠结束了吗?”
【结束了。72小时已经过去了。】
今泉昇回到床边,缓慢地褪下睡袍,开始系起衬衫领口的扣子。
他终于露出了晨间的第一个勉强算是舒心的微笑:“刚好我有事情要问你……是关于我父亲的事情。”
【先别说这些。】那道人工拟合的电子音透着冷漠。
【我应该警告过你,在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不要出去惹是生非——】
青年挑眉。
他仔细思索了一下自己这几天在伦敦的行径,有些行为虽然冒险,但他确信自己没被其他人发觉。
【真是自信。】
【你刚刚应该还在感慨,家人成了莎朗·温亚德最大的软肋。】
弹窗又冷笑了一声。像是在嘲弄,又像是在毫无情绪地宣告着某一事实:
【出去看看今天的报纸吧。】
****
泰维斯酒店的休息大厅里,每天都会更新当日晨报。
晨报旁边就是一排舒适的沙发椅,可以坐下用于休息,也可以呼叫服务生端上特供红茶。
当今泉昇拿起其中一份报纸开始翻阅后,表情倏地僵硬起来——
“……女子跌入水中后,有两名男子先后跳进摄政运河前去救援。而河畔边的其他游客也在一旁提供协助,齐心协力送女子上岸……”
这段占比不算大却格外醒目的版块下方,附带着一张黑白照片——
刚从河畔走出的青年发丝凌乱地散落着,单薄的衣服紧贴着躯体,下颏还在向下滴落着水珠。他正用力搀扶着昏迷的女子,周围绕着一圈群众,正在鼓掌欢呼。
青年清隽端丽的五官在镜头下,被拍摄的清清楚楚。而他显然毫无察觉,目光始终紧张地汇集在昏迷女子的身上。
【你甚至没注意到你正被摄像机对着。你明知道你不可以惹人眼目——】
今泉昇深吸了一口气,捏在报纸上的手不由自主地发着力,纸张的边缘甚至拧皱出一团凸起。
“但我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我父母落水——更不能放任我的父母不管。”那一瞬间身体的行动先于思考,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将父母带回岸边了。
【代价就是你被发现了。】
“……什么?”
【朗姆在伦敦有看日报的习惯。】
【不用怀疑,他肯定已经发现你了。】
……
……
十分钟后
“不可能——”
今泉昇盯着摊开在酒店卧房上的行李箱,眉宇紧蹙。
“就算朗姆真的要来,我也不会轻易离开这里。”
从看过报纸后,弹窗就在反复提醒他,叫他提着行李箱尽快离开,然后换一家酒店入住。
但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但我的父母还住在这里。”青年的语调很是决绝。
“在我的推算下,几乎不存在任何可行办法,能让他们尽快离开泰维斯酒店。毕竟在他们眼中我不过是个有了几面之缘的同乡而已,表现的热情过剩只会让他们提高对我的防范之心。”
“而无论是诱导他们离开,还是让酒店的员工强制他们更换酒店,都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况且距离那场大火也越来越近了。”
这种关头,他怎么可能会离开酒店。
【如果你死在这里,一切都将于事无补。】你该离开的——最好现在就离开这里。】弹窗再度劝诫。
今泉昇缓慢地摇着头。
“这几天随时都有可能发生某些意外变故。”
“现在离开酒店,我就会丧失和他们近距离接触的机会,想要保护他们就会变得更加艰难。”
曾经的今泉昇,只是想要归还父母死去的真相。
但是现在却产生了更大的诱惑。
既然已经回归到了过去,回到了他们死亡之前——那为什么不直接挽救他们的生命,让他们存活下来?
人类的贪欲总是无限的,随着事态的变化逐渐放大,源源不断。
任谁都不例外。
而机会现在就摆在眼前,就在唾手可得的地方——今泉昇无论如何也不会放手。
机械音冷笑了一声。
【你知道吗?在我的算法里,现在的最佳优选方案,就是直接掠夺你的身体操控权,带着你强行离开。】
青年琥珀色的瞳眸骤然一缩。
他紧咬着牙关,尖利的牙齿间互相剐蹭着,好似要将某人拆之入腹、啖肉饮血……
他从未如此气愤过。
冲突一触即发——
“操控我的身体!?”他高声重复了一遍,唇角扬起讥讽的笑。
“就像宫野仁香脑子里的东西那样,对我实施侵略吗!!?”他想起了今泉晴治昨天和他说的话。
那位老画家的妻子宫野仁香,一直在和寄宿在大脑中的东西争斗。
但最后她还是落败了——变成了一个空有相同的皮囊,灵魂却与“宫野仁香”截然不同的人。
“从一开始就是——从你出现开始,你就一直在暗中操控着、引导着我的行径——!!”
他一直都明白的。
从漫画APP出现在他手机的那一刻,就是如此。
向他展露诸伏景光死亡的未来,逼迫他做出选择。于是,漫画里多出了那些可以供他筛选情报的弹幕。
在他即将等到山下井假扮的组织Boss发言时,提醒他远程操作川江熏的时间就要用尽了。于是他不得不签下那个与川江熏同生共死的协定。
在游乐园里又通过控制炸弹,将可以协助他队成员隔绝在外,引导他独自一人爬上灯塔,然后在爆炸中死去。
这样,他就会在与川江熏同时死去的时刻,回到过去——
一直以来,这东西都在诱导他做出决定,以达成它真正所需的发展走向。
但今泉昇从未发出任何怨言。
尽管弹窗在诱导他的选择,在不知某种缘由的利用他,但每一次选择,都是他发自内心想要去做的事。
他不会后悔,只将着一切视作合作。
他和这个漫画软件互惠互利、各取所需,一直维持在某个微妙的平衡处。
“但你现在,却要剥夺我的人格???”
唯有在身体被控制、思维被侵占这件事上,他绝对不会退让。
今泉昇走到了对面的柜子边,迅速地拎起莎朗·温亚德之前托人及送来的手提袋——里面放着的,俨然是一把手/枪。
装载子弹,拉开保险栓,子弹上膛,动作一气呵成——
“哒。”清脆的金属碰撞声传来,他将黑洞洞的枪口,毫不犹豫地抵在太阳穴。
“我知道这具身体有着怪物一般的恢复能力,但是知道这项能力的人们,都在反复提醒我要保护好自己的脑袋。”
青年的声音重归于平静,唇畔却畅快地勾起。
他的笑容一如既往的迤逦,却又透着若有若无的诡谲气息。在厚重窗帘的遮盖下,那双琥珀色瞳眸几乎像是游荡于夜间的野兽般,散发出骇人的光泽。
“接下来你如果敢做出哪怕任何一步出格行为,我都会扣下扳机。”他的咬字清晰而有力,就像是在陈述某种无关于己的琐事。
他还在笑:“我们一起死在这里。”
第160章 Chapter160
脑海中的声音短暂地归于平静。
弹窗不再说话了。
但今泉昇没有产生哪怕一丝一毫“它在忌惮”的感觉, 反倒有种拳头击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弹窗说它是来帮他的。
它到底是来帮他什么的?它真的知道,他最需要的东西是什么吗?
青年随手丢下了枪,拢过散在额前的发丝。
他阖上双目,舒展开手臂, 径直向后仰去, 羸弱的躯体重重地砸在了被褥上。
好累。
青年将身体蜷缩起来, 缓慢地长吁出一口浊气。
他想不通,他也不明白。
克丽丝会失踪这件事, 也算不上是始料未及。毕竟她昨天就偷跑出了学校,甚至大摇大摆地走进泰维斯酒店,还敲开了他的房间大门。
只是事发突然,现在莎朗要优先去搜寻克丽丝的下落,不能再为他提供协助,这也是在所难免。
尽管莎朗打破了她的誓言,但今泉昇对此没有任何异议。毕竟他和莎朗一样,都在以家人的安全为优先目标。
他只能祈祷克丽丝安全无忧。
他和这对母女相处的时间不算长,但他也无法冷酷地将自己与二人彻底撇清关系。刚才在电话里为莎朗提供搜寻克丽丝的思路,是他现阶段能够予以的最大助力。
但是……很奇怪。
是的,很奇怪。
脑海之中闪过一缕精光, 今泉昇猛地睁开了双眼。
他盯着悬在头顶的吊灯,声音透着前所未有的淡漠:
“弹窗。”
“为什么这么迫切地想要我离开酒店?”
——那个诡异的疑点,被他察觉到了。
从弹窗今早出现开始, 它便一直在围绕着自己不慎被摄像机拍到一事论述, 以至于今泉昇都快要忽视了……弹窗在面对这个问题时所提出的解决方法。
他被摄像机拍到,甚至刊登到报纸上的确不假。
朗姆也许会在看到报纸后, 立刻遣人寻找他。但以朗姆那过分宽广的情报脉络来看, 无论他藏身于哪个角落, 被搜寻到也只是时间问题——除非他直接离开伦敦,甚至离开英国。
——但是弹窗一直在极力规劝的,只是让他离开这家酒店。
不是逃出伦敦,不是飞离英国。
仅仅只是离开这家酒店。
今泉昇坐起身,挺直背脊,微眯起双眼。那双琥珀色的瞳眸在略暗的空间中,越显锋利。
“我在问你话。”他的口吻透着不耐,他鲜少会以这种语气和他人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