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猛一死,田野凭着在围猎中的突出表现获得了齐王赏识,如今在齐国也算排得上名号的猛将,还通过长乐侯关系,抱上田阕大腿,在军中谋得了重要职位。
有田猛前车之鉴,田阕警告田野,在隋都须谨言慎行,万不可胡乱生事,尤其记得不能得罪一个人。
田野便问是何人。
田阕道:“隋国太子。”
隋国太子的威名,田野自然知道,而且田野也早听说了田猛因得罪隋衡,被隋衡一箭射死的事。
田野初听闻时,其实有些不敢相信,不敢相信世上有如此张扬桀骜,恣意霸道之人,也不敢相信,有人能靠武力碾压田猛至此。
田野忍不住问:“隋国太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田阕道:“真正的天之骄子。”
田野一愣。
田阕看他一眼,道:“你的狂傲自负,引以为傲的武力,在他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而且,听说这两年他有意收敛锋芒,隐忍蛰伏,行事风格和以前相比,改变了许多,但比以前更可怕了。”
“那就是一头浴血而生的野狼,你千万不要主动招惹,否则,连本相都救不了你。”
田野谨记在心。
他和田猛不同,虽然也有田氏武将普遍都有的狂妄自大,但比田猛要识时务得多,也比田猛更会逢迎讨好人。
他如今正是往上爬的关键时期,自然不会如田猛那般莽撞无知地去得罪隋国太子,若有机会,他甚至愿意趁机巴结讨好对方,给自己多谋几条后路。
毕竟隋国如今是真正的江北霸主,国力强盛,且蒸蒸日上,若日后他在齐都待不下去了,来隋国为隋国太子效力也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这个时代,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侍是很正常的事,如今在隋国担任兵马司重要职位的那个右司马陈麒,不就是从江南来的么。
如今那日子,可比一些下属国的国主过得都滋润舒坦。
齐都想要抱田阕大腿的人实在太多了,还有一个看他不顺眼的段息月把持朝政,田野并不敢确定自己在齐国的仕途能走多远。
田野和田阕说话的功夫,一队铁骑风驰电掣,犹若乌云一般自身边疾驰而过,扬起好大一片烟尘。
田野久在行伍,第一次见如此气势的兵马,他忙问:“刚刚过去的是谁?”
田阕道:“青狼营。”
“那就是隋国太子一手创立的青狼营?”
田野还想多看两眼,那队铁骑早已消失在街道尽头,田野只捕捉到几片残影。
“准确说,是经过改造的青狼营,听说一年多,隋国太子厉兵秣马,反复研磨,在骊山大营新创造出二十余种所向披靡的全新阵法和战术,他亲自带领士兵日夜习练改进,青狼营实力比以往更加恐怖数倍。”
齐国在军事方面的实力也很强大,但田阕依旧对青狼营的实力很敬服。
雪越下越大,田阕没有多作停留,在城门处核验过身份,就由专门负责接待外使的隋国官员引着去了驿馆。
这样的风雪天,自然最适合关门闭户,窝在家中。
街上百姓行色匆匆,街道两侧的商贩也都忙着收拾东西,早早回家,一个穿着朴素、木簪束发的画师也在忙着收拾自己的画摊,他本在学堂教授画艺,这阵子因为妻子患病,急需用钱,才出来摆摊卖画,可惜这两日天气不好,耗了一整日,手脚都冻麻了,都没卖出去几张。一阵冷风扫过,长案上摆的厚厚一沓画全部被吹飞,散落满地,画师一惊,忙到处跑着去捡,这都是他过去一年精心绘制出的作品,若非遭遇困境,根本不舍得拿出来贱卖。
有两张画被吹飞到了街上,画师捡完里面的,抱了满怀,正要奔出去捡,不料前方忽风卷残云般掠过一队铁骑,气势凌烈犹若雷电,整个街面都跟着震荡起来。
画师急忙闪避,等铁骑过去,立刻急奔到街上,去捡仍静静躺在街心的画纸,不料他俯身,手刚摸到画纸边缘,上方忽伸来另一只骨节修长的手,将画纸捡了起来。
画师诧异抬头,对上一张深邃冷厉的眸,和一张俊美无俦的脸。而方才那鬼影般掠过的铁骑,不知何时又折返了回来。
为首之人,乌发高束,眉眼锋利,身披墨色氅衣,气质高贵而矜冷,此刻薄唇紧抿,视线犹若定住一般,凝在手中画上。
画上,一袭青衫的小郎君,手捧象征吉祥与如意的吉桑花,正微微仰头,嘴角含笑,望着对面张扬俊美的少年。
小郎君展袖坐在一株柳树下,身后是缓缓流淌的曲水河,青袖自然垂落在茵茵草地间,身旁开着几簇不知名的紫色花朵。
春日融融,然而万千春色,都不及他捧花一笑的风采。
画旁题:三月三,春日宴集,永以为记。
那握画的修长手指,几不可察地轻轻颤抖了下。
第84章 兵戎相见2
去岁三月三春日宴上,太子摘花赠美人,于万众瞩目中,将武试彩头赠予那名文试拔得头筹的小郎君,一时传为美谈,许多画师都当场挥毫,记录下了那一美好画面。
这位画师恰好也在其中。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将近两年,但由于今年春日宴上,太子府罕见地没有参赛,那位一鸣惊人的卫国小郎君也没再出现,无论文试还是武试都没有什么特别的看头,更无拔尖人才冒出,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依旧是上一届春日宴。
画师只抬头看了眼,便迅速低下头,战战兢兢,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盐粒似的雪点,依旧在无声飘落,时间仿佛静止。
那素有血屠之名的凌烈铁骑,便这样静静驻立在街道中央,看主帅手握一张半道捡来的画,素来犀利冷峻的眉眼,消去冰冷和锐意,只剩一片深沉的静。
“以后,不许再卖此画。”
不知过了多久,上方人开了口,沉肃不容违逆的语调。
一锭金子落入了画师怀中。
画师一怔,因他画摊上所有的画加起来,也远值不了这个钱。抬头,欲开口,那列铁骑却已乌云翻滚一般,扬尘而去。
画师心中其实还有一个更离谱的念头。
方才纵使只匆匆一瞥,那过于锋利俊美的眉眼,也令他印象深刻……不会,绝不会,画师在心里想。
“殿下!”
快到别院门口时,徐桥驱马上前,唤了声,小心翼翼观察隋衡面色。
不知不觉,已经快两年过去了。两年来,殿下沉迷军务,大多数时间都将自己关在骊山练兵,似乎已经将前事全部忘记。
可无论别院众人,还是徐桥等心腹下属,都明白,失踪了近两年的小郎君,依旧是殿下心头不可触碰的逆鳞。
殿下当初寻遍江南江北,都杳无音信,那个大个人,仿佛真从人间蒸发一般。现在江国成了仅存的希望,可江国真的会有么?
恐怕连殿下自己都不敢深思这个问题。
那日江上会晤,殿下答应对方提出的两年之约,究竟是猫戏老鼠,胜券在握,还是因为殿下自己也不敢面对最终答案。
无人知道,也无人敢问。
只是他们平日都注意着,不在殿下面前提起。
大理寺从骊山捞出的那具尸体,至今都用特制的冰棺保存着,摆放在大理寺府衙内,年迈的大理寺卿踟蹰着来过好几趟,想请示隋衡,能不能将尸体处理掉,让死者入土为安。然而每回触到太子冰冷可怕的眼神,都默默把话咽了回去。
谁能想到,今日走在街上,能突然飞出那么一副画像。
徐桥担心隋衡心情受到影响。
隋衡没什么特别表情,淡淡吩咐他:“告诉陈麒一声,今夜宫宴结束后,孤有事吩咐,让他来一趟。”
徐桥应是。
又道:“方才入城时,末将看到了齐国使臣团,领头之人,似乎是田阕。齐王派田阕过来,恐怕不止参加陛下生辰宴这么简单。”
隋衡轻扯下嘴角:“老狐狸嘛,自然是闻着肉味儿来的。”
隋帝的生辰宴依旧在明仪宫举行。
满殿灯火辉煌,隋国朝臣和各国使臣齐聚,除齐国是派丞相田阕为使,其他下属国几乎都是国主和重要名士公卿悉数到场,连一直没在隋都露过面的卫国国主卫涟也坐在了陈国国主旁边。
所有人都心照不宣,此次隋都之行,表面上是参加隋帝生辰宴,实则有更重要的议题等着。
江北已然入冬,再过两个月,黄河河面即将结冰,若无意外,隋国铁骑将长驱南下,攻打江国。按照约定,作为下属国,要同宗主国协同作战。虽然隋衡不一定能看得上他们这些下属国的兵马,但该表明的态度,还是得有。
这两年间,江北安稳如故,江南局势却发生了不小变化。
最引人注目的便是以病弱闻名于世的江国太子江容与出关以后,以强硬手腕先后收复洛国与云国,将云、洛两国重新纳入江国版图,重新稳固了江国西面门户。
说其手腕强硬,是江国在收复云、洛之后,彻底剥夺了云、洛两国国主对本国朝政和军政大事的统辖权,两国兵马也直接编入江国军队,彻底归江国所有。
云、洛如今名为下属国,其实就是两个没有任何实权的江国傀儡,还不如江国普通地方官员有实权。
“听说那江容与,还直接让云、洛两国国主带着各自世子上江都居住,名为做客,实为软禁。那洛长卿,之前还不满太子殿下让洛凤君在隋都为质,千方百计地要把儿子弄回去,甚至不惜勾结江国,绑架陈司马的生母,如今江容与如此恩将仇报地对他,他只怕悔得肠子都要青了。”
有人感叹,有人幸灾乐祸。
宴会还未开始,几个江南下属国的公卿们先低声交谈起来。
“不过说来也奇怪,这江国太子,不是号称德名遍天下,从不做违背君子之行的事么,如今这行事风格,跟‘君子’二字,哪里还有半分干系?”
“这不恰恰证明,之前宣扬的那些美德,都是假的么!殿下自在陈都建招贤台以来,多少名士主动登台揭露江容与伪造德名的罪证?那江容与,大约也是见大势不可逆,索性破罐子破摔,露出了真实面目。”
“可我听说,如今江容与在暮云关建洗冤台,审理天下冤案,短短一年多时间,纠正冤假错案数千起,台上灯火昼夜不息,在江南百姓间的威望,不仅没有减弱,反而更高更盛了,如今江南百姓都视江容与为云中君下凡,甚至还有不少百姓主动为其建立生祠,塑容与殿下像,日日为其焚香祈福,简直着了魔一般。云、洛两地自不必说,就连陈国、卫国、姜国三国,也有很多百姓受其蛊惑,要跑到江国去找江容与伸冤,你们说说,这叫什么事!”
“也不怪百姓如此,除了虚伪貌丑,这江容与的确有几分本事,听说他在暮云关和黄河之间,又建起了一座绵延近百里的烽火台,并在台上架筑了一种射程极远的连云弩,还让人炸毁云、洛与陈、卫之间的所有山道官道与栈道,彻底绝了几国之间的连通。他还接纳了不少流民,让他们迁入暮云关耕垦荒地,入关的流民,不仅可以免费分得土地,还免赋税三年,若收成好的,还能获得朝廷额外奖励。如今江南之地的流民,都争着抢着往暮云关垦荒去,从去岁开始,暮云关已经开始建立专门供给军粮的粮仓。如今江南之地,谁不知江容与之名,他这是要破釜沉舟,孤注一掷,与殿下硬抗到底啊。”
正说着,宫人在外通报,太子殿下到。
所有人视线都往殿门口汇集而去,两年前,隋衡在那次著名的江上会晤中,大意失洛国,败给了一个病秧子江容与,回来后,当真满朝文武的面,向左相即墨清雨下跪认错。虽然即墨清雨最终并未受那一礼,可所有人都明白,那一次事件,对隋衡来说意味着怎样的耻辱。
当夜,隋衡再度上玲珑塔,在塔顶枯坐了三日三夜。下塔后,隋衡便闷头扎进骊山大营练兵,一待就是数月,日夜磨砺,钻研新的战术阵法。
自那之后,所有人都知道,“江容与”三字是隋国太子逆鳞,隋国太子恨不得剥其皮,碎其骨,啖其肉的存在。
如果以前隋衡攻打江国,是因为两国宿仇和一统天下的野心,今冬这场战事,势必还掺入了太子本人对江容与浓烈的私怨。
似徐桥等心腹便知道,殿下痛恨江容与这个人,不仅因为对方在会晤中赢得比试,讨走了洛国,更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对方施诡计骗走了云国。
当日江蕴谎称旧疾发作,要用白色麋鹿入药,诱殿下隔江与他竞价,将白麋鹿之名宣扬开。之后,云国百姓纷纷放弃耕种,跑入山中猎鹿,云国当年粮食产量骤减,荒地无数。
从玲珑塔下来之后,隋衡便突然想通了江蕴重金买鹿的真正缘由。
可惜云国白麋鹿之名已在诸国宣扬开,连云国贵族公卿都痴迷于猎鹿换取巨额财富,想要禁止,已经来不及。
江蕴不费一兵一卒,便废了整个云国和云国“江南第一粮仓”的称号。之后江蕴炸毁云、洛通往江南其他国家的道路,禁止江国与洛国向云国供应粮食,云国陷入断粮之危,空守着满国库的金子,无处买粮。苦撑一月,耗尽本国所有粮食后,云国国君哭着入江都,跪在江蕴的帘幕外,告罪求饶。
隋衡因此事恨得咬牙切齿,不是恨江蕴暗施诡计,而是恨江蕴故意放旧疾发作的假消息,诱他上钩抬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