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征已经出现在了对岸,面色不善地盯着陆酩。
陆酩低声对曲泠说:“去躲着。”
第47章
曲泠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没多想,就听话地退开了几步。
司徒征盯着陆酩看了半晌,冷笑一声,“陆酩,我徒弟是你杀的?”
陆酩不置可否。
司徒征沉着脸,提着刀就朝陆酩而去,“小子,不知天高地厚!”
咣当一声,二人刀刃相撞,不过须臾就打在了一处。曲泠从来没有想过同一把刀,在同一个人手中竟会全然不同。司徒征的雁翅刀走的是纵横捭阖的霸道路子,招招逼人,相较之下,陆酩手中的惊澜刀竟显出几分纤弱,让曲泠心都提了起来。
这傻子才恢复记忆不久,又受了伤,万一打不过——曲泠看向司徒征,越发厌烦起来,忍不住道:“司徒征,你说你要不要脸?明明是江湖前辈,欺负我们陆酩受了伤,如此趁人之危,也不怕传出去遭人耻笑?”
“亏得一把年纪,”曲泠提了提嗓子,喊道,“还叫什么青巍双杰,叫青巍双丑算了。”
司徒征气道:“你放肆!”
曲泠索性靠在树上,抱着手臂,道:“是是是,我放肆,我最放肆了。”
“前辈您说得对。”曲泠笑,又叹,“哎,青巍双丑,啧,丑嘛——我看您也是不丑的,不过比起我们陆酩还是差了老大一截,不对,认真一点简直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云泥之别,更不要说您老啦,我们陆酩可正年轻,您就算拍马也是赶不上的,哎呀呀,真令人惋惜。”
曲泠突的一拍身边的树干,恍然大悟,“难怪这么锲而不舍地想杀陆酩,要容貌,容貌比不上,只好趁着我们陆酩受了伤,欺负欺负小孩儿聊以自慰。”
那厢陆酩和司徒征相斗正酣,彼此难分难舍,招招都要命。曲泠察觉司徒征额角青筋都迸了起来,余光屡屡扫向自己,心里一哆嗦,可见陆酩始终没有落下风,挺起胸膛,越发来劲,道:“你说为什么要趁受伤?那当然是我们陆酩全盛时期你打不过。”
“真可怜真可怜,”曲泠笑嘻嘻地喊,“陆郎,你可轻着些,司徒前辈已经很可怜了,万一你手滑,赢了他,他就要找个洞钻进去,从此不叫青巍双杰,叫青巍没脸啦——”
陆酩:“……”
陆酩看着司徒征已经气到发青的脸,想,曲泠这张嘴——比他手中的刀还要人命。
陡然,司徒征刀锋一转,竟弃了陆酩直朝曲泠而去,喝道:“找死!”
陆酩神色一冷,足尖点地,提刀直指司徒征后心里,“司徒征,你的对手是我。”
他这一刀去势极快,果断又刚猛,迫得司徒征仓促之下旋身相迎,可避得太急,刀身相撞时,陆酩第二刀倏然而至。
司徒征身上已经见了血。
他恨极了陆酩和曲泠,只想杀了面前二人,可陆酩远比他想的难缠,久斗之下,竟也未将他斩于刀下,越发心浮气躁。可慢慢的,他却在陆酩刀中感受出了几分强弩之末的意味,他倏然一笑,森然道:“我看你能撑几时。”
二人自岸上战至水面,溪水水面波光粼粼,荡漾着细碎的金光。
曲泠掐着手心,见陆酩疾退数步,险些惊呼出声,倏然,陆酩手中刀倏然一动,折出日光映在逼近的司徒征眼睛上,他动作滞了滞,只这么一个瞬间,陆酩的刀已经纵身而起,刀尖穿透了司徒征的胸膛。
司徒征口中吐出血,陆酩脸上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拔出刀,司徒征就倒了下去。
砰的一声,曲泠颤了颤,膝盖一软也坐在了地上。
陆酩看向曲泠,抬腿走了过去,说:“怎么了?”
曲泠脸色有些发白,咬牙道:“腿软。”
陆酩:“……”
他惊奇道,“原来你也会怕。”
曲泠痛心疾首:“陆酩,你没有心!”
“还不扶我一把!”
第48章
曲泠伸出手,陆酩看着他的手指,指头脏了,却依旧透着股子白净柔软,在漾漾的金光下,白鸟儿似的。
陆酩恍了恍神,慢慢握住曲泠的手,一用力,曲泠一个倾身撞入他的怀中,等陆酩反应过来时,他竟拦住了曲泠的腰。
陆酩愣了下,疑惑于自己熟稔的动作,实在是太自然而然了。
曲泠猝不及防地被他抱住,也愣了愣,自打陆酩恢复记忆,二人就没有亲近过,乍一亲近,竟让曲泠心里生出几分酸涩和委屈。
旋即,陆酩就松开了手,还退开了一步,曲泠眉毛拧了拧,不怒反笑,慢悠悠地说:“陆郎啊,想抱我就大大方方抱,抱了又撒手是个什么理?”
“哎,亏得我刚刚可是真心实意地惦记你,生怕你真被司徒征宰了,无情的男人啊。”
他不提还好,一提陆酩就想起曲泠适才一口一个我们陆酩,倒真像是二人有什么似的,他看着曲泠,说:“你真的怕我死了?”
曲泠瞧他一眼,道:“怕,我可怕死了,你可是我的心肝儿,宝贝儿,好陆郎啊,
“我的下半辈子的依靠……”
陆酩鲜少听如此轻浮孟浪的话,竟有点儿不自在,错开眼睛,说,“身为男子,怎能如此——”
话没说完,就见曲泠从他身边擦肩而过,留下一句,“我的一千两啊。”
陆酩:“……曲泠!”
曲泠挽起袖子,露出两截白生生的手臂,还蹬了靴子,团了衣摆塞入腰间,头也没回,吊儿郎当道:“叫你债主作甚?”
陆酩看着他的背影,没说话,曲泠也不在意,踏入了水中,水漫过膝盖,凉凉的,禁不住惬意地吐出了一口气。
林中鸟鸣声清越,叽叽喳喳,很有几分仲夏的热闹,却让人心莫名地静了下来。陆酩看了半晌,提着刀也坐在了岸边,若是鼎盛之时,杀司徒征于他而言,不是难事,可如今,不过一个司徒征,就险些不敌。
一番搏斗,虽说赢了,可属实赢得不易。
胸口气血翻腾,脏腑都隐隐作痛,陆酩偏过头,忍了忍,才吞下了漫上舌尖的血水。
“……陆酩?”他听见了曲泠迟疑的声音。
一回过头,就看见曲泠站在水边看着他,眼里的担忧是不作伪的。陆酩心头动了动,低低嗯了声,却鬼使神差地不再压抑内伤,哇的吐出一口血。
曲泠脸都白了,几步上前扶住他的肩膀,说:“你怎么了,怎么还吐血了?陆酩……”
陆酩说:“没事,一点内伤。”
“怎么就没事了,内伤,那可是内伤,怎么还受内伤了,天杀的司徒征!”
要是可以,陆酩丝毫不怀疑曲泠要拉着他冲进医馆,他看着曲泠抿紧的嘴唇,皱着的眉毛,没头没脑地开口,“曲泠,我不记得梨花渡之后的事情了。”
曲泠僵了僵。
陆酩说:“我们以前……你可以和我说说吗?”
曲泠抬起眼睛,看着陆酩,陆酩这人傻着的时候,一双眼睛就漂亮,如今褪去呆滞迟缓,瞳仁漆黑深邃,沉沉地盯着曲泠,竟让曲泠有些喘不过气。
该怎么说呢?
我救了你,又欺你傻,不但藏了你的玉簪还让你签下那一千两的欠条,又将你骗上了我的床?
曲泠一下子松开手,道:“没什么可说的,你看你连谁想杀你都记得,却不记得我,可见你我交情不过泛泛,还不如那一千两。”
“有什么可说的。”
第49章
曲泠到底是没带着陆酩赶上商队,便只好自行上路。
走上官道,又半日,二人就到了礼州城。礼州城四通八达,繁华堪比云州城,曲泠和陆酩奔波许久,当即就寻了家客栈休息。
二人是分开住的,一人一间客房,陆酩一见小二就说,“小二,两间上房。”
曲泠一路都有些怏怏的,闻言只是看了陆酩一眼,说:“加一百两。”
陆酩哑然,只觉曲泠真是掉钱眼里去了,却爽快地应了好。
等陆酩和曲泠休息了大半日,再下楼时,已经是日近薄暮了。当朝并无宵禁,二人出了客栈,晚风习习,各色灯笼高悬,长街上行人熙熙攘攘,伴随着喧闹的人声,透出几分烟火气。
曲泠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心情莫名轻快起来,下意识对陆酩说:“走,云州,出去走走。”
他说完,才想起这人是陆酩,不是云州。
陆酩说:“云州?”
“什么云州?”
曲泠看了他一眼,不冷不热道:“云州啊,我的老相好。”
陆酩脸上没什么表情,见曲泠抬腿就朝外走去,迟疑了一下,还是跟了上去。
街道广阔,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曲泠见街上的百姓都提着花灯,索性便也买了一盏,慢悠悠地拎着,一步一晃,乍看过去,还当是哪家顽皮的惬意少年郎。
陆酩觉得曲泠这人真奇怪,世故时极世故,可有时,又透着股子天真狡黠的少年气,他从未见过如此矛盾的人。
陆酩的父亲严苛,他自幼就知道自己是陆家庄少庄主,一言一行,都需稳重不可轻佻恣意。这二十年里,陆酩的生活如同一副精美的水墨丹青,曲泠却鲜活得像立在枝头的浓墨重彩的鸟儿。
太惹眼了。
路上人群拥挤,突然,不知是谁推搡了一下,险些撞上曲泠,陆酩眼疾手快,拉住曲泠的手臂,一只手挡住跌过人来的人。曲泠愣了下,抬头看了陆酩一眼,却只能看见男人棱角分明的下颌,他转开眼,嘀咕道:“挤什么,这礼州城还真有意思,大晚上的,热闹得像灯会似的。”
旁边有人道:“灯会可没这么热闹。”
曲泠:“哦?”
那人是个白面书生,捏着扇子,摇头晃脑地笑道:“这位公子有所不知,今日是礼州城独有的品花节。”
曲泠疑惑道:“品什么花?”
书生暧昧一笑,道:“公子是外来人吧。”
“不知公子可听说过云州城的胭脂河?”
曲泠神色顿了顿,看着书生,书生道:“天下都道云州胭脂河上画舫无数,揽尽天下美人,是一顶一的英雄冢,温柔乡。我们礼州城虽无胭脂河,可礼州城占尽地利,莫说扬州瘦马,就是西域美人,在我们礼州城也是能见着的。这品花节就是城中秦楼楚馆各大花魁头牌争美斗艳的时候,寻常百姓也能在今日一睹美人芳容。”
曲泠脸上的笑意倏然淡去,漠然地看着面前的书生一副津津乐道的样子,嗤笑了一声,转头就走。
陆酩皱了皱眉,不假思索地跟着曲泠。
曲泠耳边都是他人关于品花节的讨论,心里窝火,一回头就见陆酩,皮笑肉不笑道:“陆庄主,你跟着我作甚?没听见他们说的,扬州瘦马,西域美人,你不去看?”
陆酩道:“有什么可看的?”
曲泠冷笑一声,上下打量陆酩,道:“原来陆庄主还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
陆酩看着曲泠,慢吞吞地说:“你在生气。”
曲泠面无表情道:“我生什么气?”
陆酩点头道:“你气什么?”
曲泠无言,陆酩说:“因为那个书生说的,还是品花节?”
“什么品花节,说得好听,”曲泠嘲弄道,“你可知道什么叫瘦马?”
“人牙子专挑贫农家中七八岁的小姑娘,要生得瘦,生得美,再以有损的天和的法子缠上一双三寸金莲,光只这么一遭,就能要她半条命了。再调教上几年,养得身姿窈窕纤瘦,美而不俗,行若翩鸿的,方称得上品瘦马,至于那些下品,就是秦楼楚馆门口揽客的下等娼。”
陆酩并不热衷于风月逸事,对这些坊间事只是有所耳闻,可无论是西域美人也好,供人玩乐的扬州瘦马也罢,和他并无关系。
陆酩语气冷静,道:“曲泠,你看她们可怜,所以生气?可这与我何干,她们沦落风尘,非我所致,我也救不了他们。”
曲泠一顿,他自然明白陆酩说的。他已经离开了春日宴,昨日种种,已如昨日死,可明白是一回事,再看见昨日的自己,他已经无法坦然地接受。
无论他如何洒脱,不在意——不,怎么会不在意?
他是一个男人。
曲泠垂下眼睛,看着手中的灯笼,花灯绘的是美人执扇,寥寥几笔,已见风情。他兀自一笑,抬头看着陆酩,说:“没什么,我不喜欢欣赏姑娘,我断袖,只爱看男人。”
他抬手提了提花灯,灯火映衬着陆酩清俊的面容,吊儿郎当道:“尤其是陆庄主这样的男人。”
“花灯送你了,我乏了,先回客栈,你自个儿玩吧。”
第50章
曲泠说走就走,人群熙攘里,他逆着人潮,在一片灯火里竟有几分落寞。陆酩看着他的背影,手中花灯仿佛还带了曲泠掌心的温度,陆酩下意识地摩挲了一下,站了片刻,还是抬腿跟了上去。
回去时,正逢着几人抬着轿子,薄纱作轿帘,陆酩扫了眼,就见轿中人懒洋洋地靠着轿厢,着了盛装,眼尾勾出一抹红,很有些张扬的美艳。
二人目光对了一瞬,不知怎的,陆酩竟好像看见了曲泠的影子。
等他回过神时,已经只听得周遭的议论和调笑了。陆酩提步朝着客栈走去,恍惚间,他好像明白了曲泠为什么会如此着恼——曲泠大抵也是出身风月。
客栈不远,不过片刻陆酩就回到了客栈,曲泠的客房里已经亮起了灯,门却紧闭着。陆酩慢慢抬手扣了扣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