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你苦守寒窑十八年的糟糠妻啊陆郎。”
陆酩:“……”
第43章
陆酩愣住了。
他转过头看着坐在地上的男人,青年浑身脏兮兮的,头发也乱了,还挂了碎树叶,实在是狼狈。
偏偏这么一个人,敢说是他的妻。
陆酩眉毛皱了皱,淡淡道:“胡说什么?”
曲泠气笑了,腾地站了起来,道:“我胡说?没想到堂堂陆大庄主竟是这等负心薄幸汉!”
陆酩:“……”
曲泠道:“你抬头看看这荒郊野外的,要不是你的糟糠妻,谁陪你遭这罪?”
“若不是为了找你,我又怎么会摔落这山崖底下差点活活摔死?”
他幽幽地看着陆酩,“没想到啊,你竟然转头就对着曾经的心肝儿冰冷无情地问出你是谁,将他抛诸脑后,陈世美见了你陆庄主,怕不是也要叹一声自愧不如——”
曲泠噼里啪啦一段话砸得陆酩一愣一愣的,脑仁都隐隐作痛,他按了按眉心,打断他的话,“你叫什么?”
曲泠冷笑一声,不开口。
陆酩忍了忍,道:“这位公子——”
曲泠幽幽地叹了口气,“公子?想当初可是死乞白赖地叫人家心肝儿,宝贝,不怪有人说,男人翻起脸来,比翻书还快。”
陆酩哑然,生平没碰见过如此牙尖嘴利又难缠的男人,他看着曲泠,这人说得如此信誓旦旦,好像当真和自己有一段情似的,可陆酩只记得自己重伤落入了梨花渡,后来种种,竟半点印象也没有。
陆酩索性不再问他的身份,扫了眼一旁躺着的尸体,旋即,目光就被地上的“惊澜刀”攫住了,他俯身捡起那把刀,不过一摸,就知这刀是赝品。
还是把粗制滥造的赝品。
陆酩问:“这把刀……”
曲泠幽幽道:“人忘了,定情信物也忘了。”
陆酩无言,冷淡道:“仿的,做工粗糙,劣等品。”
这几个字可将曲泠心中憋着的那股闷气一下子点燃了,他伸手就去夺陆酩手中的刀,骂道:“滚你娘的劣等品,老子花钱锻的,还给我!”
他心里酸楚难当,当日送云州这把刀时这傻子喜欢得要命,自己叫他去砍树都怕斫坏了刀,如今竟落得个“劣等品”几个字,当真是又委屈又憋屈。
可他还未近身,脖颈一凉,却见陆酩手中持着刀,刀刃已经悬在了他的脖子前。
曲泠僵了僵,心中漫起了几分凉意,他怔怔地看着陆酩,说:“你要杀我?”
陆酩对上曲泠的眼睛,看着他眼中的不可置信和失望,莫名的有些心颤。陆酩无意识地按了按心口,脑子里飞快地闪过什么,却捕捉不住。
陆酩抿了抿嘴唇,道:“你到底是谁?”
曲泠漠然道:“你祖宗。”
陆酩:“……”
陆酩想起地上的尸体,思索须臾,道:“我和他动过手,”他环顾了一圈,慢慢道,“而后一起坠落至此,你说你寻我?”
曲泠冷笑不言。
陆酩看着曲泠,神情透出几分微妙,道:“你和我……当真是?”
曲泠说:“是个屁,现在什么都不是了。”
“老子是你债主。”
第44章
薄薄一张纸,寥寥数字,写下他欠曲泠一千两救命钱,殷红的手印摁着,端端正正,看得陆酩头更疼了。
陆酩,堂堂陆家庄的庄主,从不知欠钱为何物,如今竟被人要债。
还是一千两。
陆酩有点难以言喻,他看着曲泠,曲泠漠然道:“陆大庄主按过手印的,怎么,想不认?”
陆酩无话可说。
突然,他看见了青年锦匣中的一抹玉色,是支白玉簪,他皱了皱眉,刚想伸手拿,曲泠却啪地合上锦匣,道:“干什么?”
陆酩说:“我的玉簪——”
“哦,”曲泠扯了扯嘴角,说,“我的,你抵押给我的。”
陆酩闻言,抬头看着曲泠,道:“不可能。”
“我不可能会将那支簪子抵押给你。”
曲泠说:“哦。”
他笑,“那就是你送我的,定情信物。”
陆酩:“……满口胡言。”
曲泠浑不在意,道:“你不信,我如何说都是假的,反正这欠条是真的,不信你再摁一个,看看是不是陆大庄主的指印。”
“还钱!”
陆酩:“……”
他从未见过如此胡搅蛮缠之人。
陆酩揉了揉太阳穴,“我如今没有钱。”
曲泠:“哦。”
“要命了,陆家庄,陆庄主要赖账了!”曲泠面无表情地说。
陆酩看着面前这青年,他不是什么有耐心的,可不知怎的,这人如此胡搅蛮缠,他竟不觉得厌烦。
陆酩又想起曲泠说的,难道他真的喜欢曲泠?
曲泠——欠条上字迹清隽,陆酩自然能认出自己的字。
陆酩道:“陆某从不赖账。”
“这手印是我按下的,欠条也是我写的,欠你一千两,我自会分文不少的给你。”
曲泠冷笑道:“什么叫给?是还给我。”
陆酩顿了顿,收回了刀,道:“你随我回陆家庄。”
曲泠不说话了,看着陆酩,饶是落难,青年一身气度卓尔不群,和傻了时全然不同,他心里有些酸楚,无法排遣,心里也闷得不行。他沉默了片刻,说:“欠条还我!”
陆酩看着手中薄薄的欠条,递给曲泠,道:“大可放心,你的一千两银子陆某会还你。”
曲泠嘲道:“人心易变,万一你再傻一回,又不记得了,我的一千两找谁要去?”
陆酩心里被他这句话说得刺痛了一下,看着曲泠,曲泠小心地折好欠条,打开锦匣,将欠条放了回去。
曲泠头也没抬,说:“回到陆家庄,你给我一千两,我把欠条和簪子都给你。”
陆酩没来由的从他这话里听出了几分委屈,下意识地叫了声,“曲泠……”
曲泠霍然抬起头,盯着陆酩,他看清了陆酩脸上的神色,又收回了目光,语气不愉,“叫什么叫!谁让你叫我名字,曲泠是你能叫的?”
陆酩愣了下,好整以暇道:“你不是叫曲泠?不叫你名字,叫什么?”
曲泠瞥他一眼,道:“叫债主。”
“祖宗,当然——”曲泠说,“你要是想叫心肝儿,宝贝儿也成,叫一句一百两,只要给钱,尽管叫。”
第45章
二人没有在山坡下久留,另寻了个山洞休息。
陆酩点了篝火就一个人坐在了洞口边盘腿打坐,曲泠已经疲惫极了,借着微弱的火光看着陆酩,却没有半点睡意。
曲泠当初知道陆酩的身份时,就想,他们之间就是一段露水的姻缘,等他想起一切就该结束了。
他也从来没有想过当真要和这个人在一起。
他们是云壤之别,两个世界的人,曲泠向来聪明,不自己为难自己。就像年幼时,他们一家人逃荒,天灾紧随着人祸,路上饿殍遍野,如同人间炼狱。
饿得狠时,连树皮都是吃过的。
没有比这更苦了。
后来他爹要将他换给路上的流民,换那人的小女儿,换了,当成肉来吃。曲泠是夜里饿得睡不着才听见的,在那一瞬间,他吓得脸都白了,僵硬地一偏头,就对上他母亲颧骨高突的瘦削面庞,那双眼睛不住地淌泪,哭得不能自已。
曲泠记得他母亲是镇上最漂亮的女人,荆钗布衣也掩不住的清丽,几年的天灾人祸,颠沛流离,磨去了漂亮的皮囊,如同美丽的月亮变得黯淡无光。
对不起。
曲泠听见他母亲说。
过了许久,曲泠才寻回了自己的魂,他去找了他爹,求他不要卖了自己,只要留下他,他会努力找吃的,也会少吃一些。
他爹无动于衷,家中除了他,还有三个孩子,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曲泠就这么被卖了,拴着手脚,踉踉跄跄地跟着买他的男人走了。
翌日,他们走到了云州城。曲泠不想成为他人口中果腹的白肉,被一刀刀削肉剔骨,路过春日宴时,他抓住了一线生机,不肯走了,和那男人说,只要把他卖进春日宴,他不但会得到钱,还会有吃的。
男人看着面黄肌瘦的曲泠嗤笑道,少做梦了,现在人命最不值钱,他们凭什么买你?
说罢,攥着绳子就要往前走,曲泠发了疯似的闹起来,男人恼了,一巴掌扇倒他就是一顿拳脚。头昏眼花之际,曲泠听见有人笑盈盈道,你说你要卖身?
曲泠来不及抬头看一眼就抓住了对方的裤腿,说,卖,你买了我吧,只要留下我,我一定会给你挣大钱的……我长得很好看,真的,我还听话,买了我吧。
曲泠说得语无伦次,男人蹲下身,捏起他的下颌打量须臾,笑道,好。
曲泠最知道怎样让自己活得自在舒服,春日宴里,没有比他更省心的倌儿。
他做了春日宴整整十年的摇钱树。
直至年岁渐长,春日宴里如今的头牌还是他一手教出来的,若非如此,春日宴的东家不会轻易放他离开。
往事纷杂,曲泠看着陆酩被火光摇曳的冷峻面容,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他一醒,就见山洞里空荡荡的,不见了陆酩的身影。
他愣了愣,心脏骤然缩了缩,蹭地站直了身,跌跌撞撞地跑出山洞。云州走了……不,他不是云州,云州不会走。
他是陆酩,和曲泠素不相识的陆酩。
还没走几步,就见一个男人慢慢走了过来,二人目光对上,曲泠脚步顿住,直勾勾地盯着陆酩,劈头盖脸道:“你去哪儿了?是不是想甩掉我好赖账?”
陆酩皱了皱眉,说:“我说过,我不会赖账。”
曲泠面无表情地看着陆酩。
陆酩淡淡道:“走吧,该离开了。”
第46章
陆酩显然是去探过路的,曲泠跟着他,一路上分外沉默,二人兜兜转转爬上了山坡。
林木蓊郁,隐约漏出朝阳初升的金芒,走得久了,曲泠体力跟不上,加之已经一整天没有吃过东西,脚下被绊了一下,若非自己手快扶了一下,几乎就要栽倒在地。
陆酩听见动静,回过头看着曲泠,神态平静,丝毫没有搭把手的意思,曲泠见了他那张脸就憋闷,气不打一处来,索性一屁股坐在横生的树干上,道:“不走了,走不动了。”
他从前很喜欢云州这张脸,可不知怎的,如今这人恢复了记忆,就怎么看都怎么不顺心。
或许是他在陆酩眼中再找不到云州对他的专注,喜爱。
陆酩提着刀,身姿挺拔,闻言眉心微蹙,道:“我们还没有走多久。”
曲泠说:“你管我,我走不动了,累了,累了知道吗?又饿又累!”
陆酩道:“一个男人体力如此不济。”
曲泠反唇相讥道:“我体力好的地方可不在这吃苦遭罪上。”
陆酩怔了怔,看见曲泠的神情,登时反应过来,“轻浮。”
曲泠大喇喇地坐着,拿衣袖给自己扇风,嗤笑道:“假正经。”
“哎呀,也不知道是谁,当初可喜欢极了人家的轻浮,”曲泠瞧着陆酩,说,“陆郎,你说这口是心非的是谁啊?”
曲泠语气暧昧又嘲弄,听得陆酩神色有些微妙,他不记得自己坠入梨花渡之后发生的事了。那数月对他而言,就是一段空白的记忆。陆酩曾试图去想,可越是想,只觉得越是头疼,半点都记不起来。
陆酩这二十年来,循规蹈矩,从来不曾想过,自己会断袖,更是同这样的一个男人。他尚未娶妻,也从来不曾想过,自己喜欢的人是男人还是女人,可该是个女人的。
更让陆酩意外的是,他只消一想自己和眼前这个男人在一起,竟没有半分厌恶抗拒。
好像……本该如此。
陆酩一言不发地看着曲泠,曲泠被他看得有点儿恼,面无表情道:“看什么看?”
陆酩说:“你在这儿等我。”
他脊背紧绷了起来,盯着陆酩,要不是忍耐着,整个人都要站起来了,飞快地问他,“你去哪儿?”
陆酩顿了顿,道:“我听见了水声。”
曲泠侧耳听了听,咕哝道:“哪有什么水声,你这是什么耳朵,”他慢吞吞地站起身,道,“我和你一起去。”
陆酩淡淡道:“你不是累了?”
曲泠看了陆酩一眼,似笑非笑,“陆大庄主这是关心我呢?”
陆酩淡淡道:“山坡下死的那人是司徒征的弟子,司徒征最是护短,不会善罢甘休。”
曲泠:“哦。”
“你怕他?”
陆酩道:“不想徒添麻烦。”
曲泠沉默须臾,说:“走吧。”
陆酩看了他一会儿,曲泠恼了,“走不走?”
娇气,脾气不好,粗鄙,话多不饶人,可不知怎的,在这一瞬间,陆酩觉得曲泠有几分可爱。
陆酩没有多说,抬腿跟了上去。
溪水潺潺,曲泠听见水声的时候,不自觉地吐出一口浊气,他拿双手舀起水泼在脸上,流水清冽,激得神志都清醒了几分。
陆酩看着曲泠,清水涤尽了他脸上的风尘,如拭净的明珠,露出白皙细腻的皮肉,粼粼波光映在青年眉眼间,渡了层光晕也似,愈发清丽。
突然,曲泠若有所觉地抬起头,四目相对,陆酩登时有些不自在地转过头,可还未等他说话,神情一凛,手中的刀倏然出鞘,只听叮叮叮数声,几枚钢针被击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