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之他也听闻了郝承宣谋反一事,心中更是猜定这群人是为郝承宣而去。
然而金廉又受时晏所托,必不能将贺凝闻安危置之事外,当即又只能换路而行。
只是谋反大事,显然全城戒备,金廉又不欲打草惊蛇,一路躲藏隐蔽到宰相府邸之时,周遭已灯火通明,时晏已在场中,金廉心中松了一口气。
甫一抬头,金廉却又心中一紧。
——“罢了。”时晏扶了额边,叹了口气,“我也知你劳碌,我要出去一趟,你别让人靠近这间屋子。”
“是。”金廉自是答应。
时晏没再多说转身而去,金廉进屋只见先前送来的天材地宝已消失大半,不必多想,自是进了贺凝闻的肚子。床上贺凝闻被换了一身干净衣物如今只静静躺着,金廉粗一扫视目光忽地落在贺凝闻手中紧攥着的蓝底云纹扇袋上。
那是时晏从不离身的扇子。
第28章
“老爷回府。”一顶绛红色肩辇停在扈府门前,下人为扈江离掀开帘幕,恭迎他下轿回府。
扈江离心中叹了口气,回想方才上朝之时浮光司将宰相谋反一事上报,并其中牵扯多少官员,皇帝勃然大怒,又处置了一批官员,如今朝中人人自危,面对暂掌了内卫统权的谢雪忏更是要退避三舍。
扈江离一边往院内走着,边问:“今儿个什么日子了?”
管家应道:“回老爷,已是四月十二了。”
扈江离点点头,口中喃喃:“四月十二了,我去赴会是二月十五,再有一月我便能偿了柴公恩情了……”他声音减低,心中郁气却并未消散,“那清旻公子我又该怎么联络到呢,唉。”他心中愁愁,不自在又走到了书房,想到政事多扰更是心中烦闷,转而对管家道:“给我泡杯茶来。”
管家得令当即离去,扈江离便顺势推开了书房的门,出乎意料的,玉冠白衣之人正立在桌前,听到动静才转了身来。
虽有些许时日不见扈江离仍记得这张俊美容貌,他喉间的喊声顿时被吞了下去,扈江离长舒了一口气,道:“时公子。”
时晏亦拱手道:“扈大人无恙。”
扈江离踏入书房之内,沉郁许久忽而笑道:“我还正愁如何找到你呢。”
时晏心知他们二人都只为一件事所扰,便开门见山了:“我来此,是为了柴兄。”
柴无首啊……扈江离忘不了和元十九年自己落魄无人赏识的模样,亦忘不了彼时的涤风宴如何辉煌浩荡,自己不过是无处可去,便进了涤风宴寻个落脚。周遭花香热氛却是更让他愤慨,他一身盘缠被匪徒所劫,离春闱却还有时日,他该如何在食玉炊桂的天都呆到初试,难不成应当启程回乡再等两年吗?
那更不可能,且不说他没有回程的盘缠,若是不考取功名,他回乡又该如何面对父老乡亲的殷殷关切?
一切愁情皆化作笔下疾书,扈江离好好在涤风宴吃了一通,心中虽有郁结却心存感激,就在他要离开柴府的时候,府中婢女让他留了下来,说是柴公见了他的辞作愿与他详谈。
彼时扈江离也只浅浅听过柴无首的名声,不想自己居然能被柴无首赏识,当即入屋。
屋内隔着屏风,扈江离瞧不见屏后之人,只有侍女为柴无首传言,扈江离一一对答如流,备觉柴公文才斐然又慧眼识珠。就如此,柴无首将扈江离留在柴府呆到了春闱初试。
扈江离不负众望,果然最终考取了探花,并被圣上钦赐去了国子监太学品正的官。
后来他只再见过柴无首两面,一回便是他考取功名前去柴府报喜,另一回,便是如今和元二十一年,二月十五,柴无首将信托付与他。
扈江离垂了垂眸,他这一生确是因为柴无首而改变,然而他午夜梦时也会心生悔意。
“你来此,莫非没有猜测吗?”扈江离心中悲意陡生,有的秘密他原想带入棺椁,一辈子无人得知最好,可时晏来了,扈江离猜想他定然也明白了什么。
时晏叹了口气,问:“柴兄寻你,是为一名之缘吗?”
扈江离心中那些悲意猛地破碎,流露出他最不愿回想的那一幕,彼时他得知自己得了探花的名次便喜上眉梢迫不及待地奔往柴府欲向柴公报喜,柴无首只派人送了些银两给他,对他的功成名就并不在意。
扈江离心中略有失落,问出了他千百次想阻止自己的那句话:“柴公,小生可否与你面谈?”
为柴公传言的侍女面有诧异,柴公又让她多问了扈江离几次,一再得到扈江离的肯定后柴无首遣退了所有的侍女,只留下那位叫雁柳的贴身侍女,雁柳眸中有着扈江离彼时并不明白的颜色,她道:“你发誓,今日所见所闻必不可对外言说。”
扈江离彼时只以为柴公定是面容有碍才不愿见人,只是他已受柴公如此恩惠,又怎会计较皮囊,扈江离当即点头称是。
雁柳回首道:“主人。”
屏风后走出一个身披黑袍的人,扈江离心跳不止,柴无首来到他的跟前,摘下了黑袍,一双丹凤眼如风月化身,她的面容不仅无碍,更堪称扈江离生平所见最美。
她说:“我便是柴无首。”
……
结茝的名字并不常见,也有几多人觉得拗口。
但文人很快便能明悟她的名字很称她一个□□的身份:揽木根以结茝兮,贯薜荔之落蕊。
柴无首便只剩了木根,这本是一个很简单的字谜。
而结茝让扈江离来替她见时晏的原因便更简单了,她不愿时晏得知自己的真身,恰巧扈江离与她的名字来自同一本书。他们之间的缘分也只剩这么些许。
扈江离并未去过红袖坊,可他已经见到了天下第一名妓。她确实很美,若是无人知晓她的身份还能夸一句腹有诗书气自华,可结茝告诉扈江离了,她并未对这些求见她的人有所隐瞒,无情地打破他们关于天都的幻想。
这世间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他们这些千里马汲汲营营,厌斥过所有三教九流之人,如今结茝告诉他们,他们所看重的出人头地、锦绣前程的机会竟是一个□□给的。
“她一定觉得我们很可笑。”扈江离喃喃,几乎如落荒而逃后他再没去过柴府,他在官场中也见过其余被柴无首资助过的才子,他不知道他们是否如他一样见过柴无首的真容,但凡见过她的人又怎会说出真相呢,哪个寒窗苦读的学子愿意将自己置于如此不堪的境地。
时晏盯着他许久,眸中渐冷,终是为结茝道:“不是的,她本无意要与谁开这么一个玩笑。也真是因为不愿让人发现柴无首便是结茝,她才特意每每避人而行,她见过你们的字,知晓你们的抱负,又在与你们对谈之中明白你们为人几何,才下决心祝你们一臂之力。”
他与柴无首的书信往来本是个意外,可这样的友谊也存在了下来,柴无首知晓他并非官场中人,也不了解天都事项,才将心中苦闷倾诉些许。时晏见过她的字,卷写银钩,锦字松烟,遒媚刚劲,他知晓柴无首是个复杂的人,她与时晏说过自己见到的诸多人,遇到的许多事,也隐瞒了自己作为结茝的身份,只是尽管如此,她的愁肠仍是透过字迹鸿雁而达。
她并未瞧不起过哪个文人骚客,她唯一瞧不起的只有自己。
扈江离怔了,当年相会确是他一再相请柴无首才同意的,他记不清自己知晓实情时的神情,也不知晓究竟有多少人对柴无首这般翻脸不认,那都被他藏得很深,若非今日,恐再无回忆之时。
时晏只是为了确定心中所想,得知真相后便要擦肩而去,临行前他问:“我知晓她坠楼而亡,可有人为她收尸?”
扈江离自然也听闻了前些时日结茝坠楼一事,可他却不敢面对,此时心中悲怆才是无法压抑,低着声,吐出几个破碎的字:“没有,没有,她的尸身在乱葬岗……”
时晏不再停留跃然而去。
……
贺凝闻又在做一个梦。
他在赤月山庄的时候也经常做这么个梦,他身上经脉因强行逆行功法本该全身断裂,也不知是怎么,虽然经脉处处是伤,他却依然好好躺着。只是无法动弹,如一具死尸一般静静受着四肢百骸的痛楚。
他仿佛是被填入棺材的尸体,所感所受皆如地狱。
身躯如此苦痛倒是让贺凝闻的魂魄却仿佛离体一般,再感受不到苦痛,仿佛那躺在床上无法动弹的人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其他人等。
他的思绪飘得很远,很远。
想到与林悦隐居在林泉,寒山道被血洗后男女老少都所剩无几,林悦不负从前潇洒自在,带着他们隐遁山间不问世事,贺凝闻便跟闻耀一起习武。闻耀原为老掌门之子,寒山道被灭门时林悦急急赶回,心中有愧将贺凝闻与闻耀一道收为关门弟子,他们也曾有过无话不谈的时候。
只是后来闻耀乖张性子终究难掩,又见贺凝闻修习速度胜于他便心生怨艾,贺凝闻不知他为何恨自己又为何恨林悦。从前相谈甚欢的日子终究回不去,贺凝闻也不愿与他反目成仇,又兼未收到家中传信,这才离开寒山道外出探亲。
后来呢,后来他杀光了那些敌人。
家中的仇他已报了。
他也想起来那位在他面前死不瞑目的侍女叫晓云,正是因为与妹妹贺云微重了一个字权作有缘,父亲才将她调到了妹妹身边。
师母应当也带着师父前往到了赤月山庄了……
祁昭,祁昭为人良善,遍结好友,又是赤月山庄少主,来日亦不可限量。
原来细数过来,他的亲朋好友不过这般多。贺凝闻的意识昏昏沉沉,几乎要随着黑暗逐渐远去,最终沉入见不得光的地底。
地底应当很冷罢……就如他的血快流干躺在大雪之中时一样,那时有一瓣梅花在风雪之中不忍受挫摇摇而坠,最终落到他的脸颊之上。可贺凝闻只有躺着的力气了,连呼吸到梅花的香气都是一种折磨,他就那么看着晓云死不瞑目的双眼,躺着遍地的血与雪啊,闻着梅花与血腥,沉沉死去。
恍惚之间似乎有人拂去他脸颊上的花瓣,那是一双不太暖和的手,但动作却很温柔。
贺凝闻想起来了,那年花季,祁昭为他引见了时晏。
山庄内栽了数不清的花树,那位公子哥便站在树下,衬得一树芳华都失了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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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可以说了,文案里的三个人
死人是结茝(柴无首),牵扯出贺凝闻被追杀一事
复仇的人是贺凝闻,无论有没有结茝被杀他都要来这一遭
看故事的人是时晏,有的事本与他无关,但他还是插足了
说起来我总是在写一些整本就为了写死某个人的文可是好爽哈哈
第29章
门外的对话声响让贺凝闻明白自己还活着。
他疲倦地睁开了眼,指尖也不由动了动,握到了异物。贺凝闻强撑着自己坐起才看清这原来是一个扇袋,他从中抽出极重的扇子,果真是时晏的。
原来他昏去前紧紧握着的竟是这个,或许时晏敌不过病人才将这个留了下来。他笑了笑,又想了想,把扇子放在床榻上自己掀开被子下了床。
贺凝闻撑着伤重的身体往外走,打开门的一瞬间听到了不太熟悉的声音。
“宗主。”
那晚那位关键的官员柳令雪正在门前躬身道,他抬起头瞧见的是贺凝闻倒也没有丝毫震惊。
贺凝闻暗暗心惊自己伤重后竟没有察觉此人所在,固有自己心脉受损之故,却也能知晓此人定非寻常官员。
而另一位站立在侧的便是金廉,金廉见他下床连忙要扶:“贺公子,你伤势太重还不能下床。”
“你找时晏?”贺凝闻哑着声问。
柳令雪笑道:“自然。”
宗主,时晏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贺凝闻无意与柳令雪多说,迈步向外而去,更重要的是他要手刃仇敌,擦肩之时柳令雪又道:“你不好奇他究竟是谁,我又是谁吗?”
贺凝闻果然停了步,柳令雪扬唇欲笑,却听贺凝闻质问道:“你是来挑拨离间的么?”他全凭一口气撑着自己不能倒下,却仍要道,“我曾说过相信他,你想说的,都不过是虚话。”
柳令雪怕是怎么也想不到,他们俩早已互通有无,无论是流言蜚语还是真心实意,都不该由外人来多说。他们曾有隐瞒却并无欺骗,也正是因此,贺凝闻才一直愿意相信时晏,正如时晏对他那般坦然。
说罢不再搭理柳令雪往外而去,柳令雪沉默一瞬,终究又问:“假使他是为了圣令而来呢?”
贺凝闻步伐停下,恰是因为这句话,也是因为出现在门口的时晏,时晏道:“文曲,你的话太多了。”
柳令雪一转身躬身道:“九星文曲见过宗主。”
金廉无可奈何地喊道:“少爷。”
时晏叹了口气,摆摆手算是止了金廉的问好,却是走到贺凝闻跟前,问:“你要去浮光司?”
贺凝闻看着时晏,想了许多:“……是。”
时晏道:“你这样,还是我与你同去吧。”
柳令雪插话道:“宗主……”
时晏斜晲一眼,反问:“你不是随我出来的,索西笃也不可能放你出门,更不可能让你去当朝廷的官,你还想其他人也知道么?”
柳令雪知他生气,道:“宗主,老宗主已经走火入魔了,管不了我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