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宋显对他因贪生爱,继而因爱生怜。
直到最后生出他自己的夺嫡之心可能会牵连到无辜的他的忧怖。
萧令明清楚地知道如果这一切被武帝发现,宋显许会死无葬身之地。
可他警告过他了。
——是宋显利欲熏心,非要飞蛾扑火的。
第19章
宋显见她乱了呼吸向后缩去就勾勾唇收了手。
他没有同这位自己名义上的庶母当真发生些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的打算。
只是这小庶母确实诱人,引他难得贪鲜,忍不住想占些皮肉便宜。
宋显睨着她抬手稳住被玩弄得不住晃荡的耳坠,暗示道:“父皇将过继的事情漏了些风出去,朝上便有人坐不住了。要儿臣说呀,您在后宫独宠多年,如何也该在朝上养些耳目,不至于如此被动。”
但她只抬起了那双水涟涟的眸子,一脸混不在意,“随他们去吧,也不过就是说上几句。”
宋显见哄不动她便嗯了一声,“既如此,儿臣先行告退了。”
武帝是擦着宋显离去的前后脚来的昭阳殿。
他进来时,萧令明正靠在屏几上看着一卷闲书。
那书像是什么古籍孤本,纸面枯黄,衬得萧令明执书的手白得好似都失了颜色。
武帝没让通传,但也没遮掩脚步声,厚实的靴底踩过地上随意丢着把玩的细小金花发出嘎吱一声锐响。
萧令明闻声抬了头,方要起身行礼便被武帝抬手拦了。
武帝行至他身后坐下,随意道:“看的什么书这样入神。”
萧令明推开屏几向后挪了挪,自然而然地靠在了武帝的身上,他扬了扬手里的书卷,“志怪杂文罢了。”
武帝接过扫了一眼就嫌道:“艳情。”又说:“朕为了你的事情,看大臣们在朝上吵了一天的架,你倒好躲着在这儿看闲书。”
“朕的旨意方才是落下去了,折子朕回头叫李芙送来,你自己批去,朕看得头痛。”
萧令明乖巧地点了头,又问:”您今日为什么责难睿王呀?”
“责难,朕怎么就责难他了。”武帝一手搭在萧令明的腰上把玩着他腰间的玉坠,随口反问。
他这话一出,萧令明反倒一时间接不上话了,他沉默了一会儿,撅撅嘴道:“您拿殉葬吓唬我,硬是把他塞给了我,是为了什么呢。”
武帝揽在人腰上的手紧了紧,将人更往怀里拖了些,另一手随意地摩挲上萧令明光洁的下颌。随着萧令明的话音落下,武帝的手也顿了顿,而后他的手上加了力道。萧令明便乖觉地顺着武帝的力道转了过去。
武帝低头看他,同他四目相对。
萧令明一如既往地在那双深邃英俊的眼睛里看不出任何他足够看透的情绪,但是天子摸了摸他的后脑,卖关子道:“明儿,你要自己悟。”
萧令明眨了眨眼,“若是旁的事情,明儿自然会自己去想。可是您的心思,明儿从来没有看透过,还不如直接问您。”
萧令明说着向前凑了凑,他抬手环抱过武帝的腰际,将脸埋进天子冰冷的朝服当中,闷声闷气道:“您愿意同我说,我就听着,您不愿意说的,便是明儿不该知道的。”
萧令明柔软的脸颊下压着坚硬的金线与宝珠,他在天子的胸膛上听见了一声轻笑,而后武帝意味不明地点了一句,“确是妃妾该有的行止。”
武帝摸了摸萧令明冰冷的长发,低下头去瞧他。
萧令明其实很早就没有当年在含元殿里伏在他怀里撒娇的孩子样了。
他发上穿插着贵重华丽的钗镮装饰,隐隐窥见的侧脸上有着细碎闪烁的珠粉胭脂。
武帝似心有所感,叹了一句,“你和令仪真是两种性子,明儿怎么就不是个女儿呢?”
令仪二字一出,萧令明便心中一紧,在天子面前,一切关于他姐姐的内容都没那么好应付过去。
不过这次,天子似乎并没有要他应对的意思,自己一笑道:“不过若是女儿像了清合的性子也不好,她是个男儿性子。”又笑说:“你怎么就不能像你姐姐些?”
“清合多凌厉一个人,你……这些年行事越发软了,真是立不起来的。”
萧令明却失态地冷笑了一声,“您忘了,当年我勒杀惠妃,是您说我行事乖戾远胜清合当年,手把手地教我改了不是么?”
武帝没想到他呛声,一愣之后硬抬了他的脸起来。他见萧令明面色僵冷,仿若当年。
武帝年轻时候做事比现今更为狠绝偏激,当日萧令明这般行事,刺到了他心中于清合郡主的隐痛。
碎儿琐儿本是一对,他一时气恼,剑架在了碎儿的脖子上,逼萧令明亲手勒杀了纵他行事的琐儿。
好似就是这一天始,他身上最后一点儿属于原原本本的萧令明的东西就此被折断了,自此以后便是如今柔顺的模样了。
武帝想到这儿不由得就软了点儿心肠收了手,只沉默地抱着他,仿若深深地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当中。
萧令明见他没有发作的意思,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他乖乖任由武帝抱着,天子久久不语,久到萧令明将要在这熟悉的龙涎香气中睡过了,他突然说:“朕确曾视你如子侄的。”
天子好似悠悠随口一语,可在萧令明听来却如同九宵云端飘下的仙人旨意,叫他心底深藏至今的那些对往年的一切怀疑和不解都抹去了。
他浑身都僵住了,汹涌的泪意在他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然在眼眶中翻涌。
他知道天子这话并不是哄人的。
——圣人不是说来欺哄他的。
宋聿当时是那样心心念念地盼着能有一个与萧令仪的孩子。哪怕这个孩子即使降生也不会有丝毫名份。
萧令仪的孩子他没盼到,倒是萧令明的越长越像萧令仪。且他年纪又生得巧,武帝抱他的时间怕是比抱所有的皇子公主们都长。
他记不清幼时的许多事情,可那时的永昌侯府里他与姐姐与圣人,好似当真是美满的一家人。
可这美满没能持续几年就彻底翻覆了。
——永昌侯府被夷做平地,萧令仪被执着了她一生的天子赐死在了临春行宫。
而萧令明——当年在宋聿酒后被哄着叫过父王的孩子,被成了天子的宋聿封做了自己的后妃。
即使世事再无常,可天壤之别也不过如此。
饶是萧令明竭力忍着,但武帝还是感觉到了胸口的湿意,他一生搅弄风云执掌天下,却偏偏在此刻,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想萧令明是合该落泪的,他什么事都没做过,当年不过一个无知孩童,却被他长姐牵累,被自己摆布,好似注定潦草一生了。
“你恨清合吗?”武帝缓声问。
若是平常的萧令明或许只会轻描淡写地说一句都过去了。可他此刻叫满腔郁愤压在心头,逼得他快要将肺腑心肝都吐出来了,只一味靠着自己咬牙忍着,却终究还是露了一句,“她是自作孽!”
这个答案并不出乎天子的预料,但他张了张口,似乎接下来的话令他难以启齿。
“……那你恨朕吗?”天子低头看着他乌黑的发顶,低声问。
武帝看不见萧令明此刻的神色,但是能感觉到他抓着自己衣袍的手紧了紧,连带着天子的心弦也紧了紧,继而他听见萧令明说:“……怎么会呢。”
“——我怎么能恨您呢……”
……
翌日本是无朝的,可为了过继宋显一事武帝还是早早起了,萧令明心境大起大落,又答前朝大人们谏自己的折子答到了半夜,自是更起不来床。
武帝梳洗完,临出了昭阳殿,掉头回去随手取了一折萧令明答的折子翻看。
天子草草看完只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也不知是否满意。
萧令明睡到了日渐西沉才起了身。
那时天子的圣旨已然落下,后宫之中的口舌风云也早已过了一波,虽无人敢把这些东西传进昭阳殿,但是自瞒不过需在宫外行走的碎儿,她伺候着萧令明洗漱,絮絮叨叨地给他闲话。
萧令明听完了也只说:“随她们说去吧,一日日在后宫里熬着,也就这些事情可说了。”
碎儿点点头,又问:“您不生气吗?”
萧令明认真道:“我又不是菩萨,会烦的。可是她们可怜,我若是露出了厌烦,被陛下瞧见,她们许就活不成了。”
“我是在这世间偷生的人,总没有再去戕害别人的道理。“
碎儿当然知道他的心病是什么,便伏在他膝上柔声劝道:“您和候府都是被她牵累。”
萧令明却自顾自地说:“她那样聪明的人……我小时候是不懂,觉得她是过刚才折,是机关算尽太聪明。”
“——现在倒觉得她是求死的,圣人对她那样深的情谊,若是她服了软,即使她罪当万死,圣人或许……未必不会心软。”
本就是随口闲话,可萧令明却在说完之后脸色阴晴犹疑起来。
似有什么被他长久忽略的东西在他心中一闪而过,却似惊雷突降般启迪了他从未想过的事情。半晌后,他缓缓否了自己方才的话。
“——不,宋聿也是要她死的。”
萧令明说着蓦地抓紧了碎儿的手,似乎被什么瞧不见的东西惊到了,他急促道:“他那日说要我殉葬,说要了了所有的旧事,若是他打定主意要我死……”
若武帝真的动了要自己殉死的念头,他这些日子的矛盾作为似乎都有了解释。
——先是封皇贵妃,后下诏过继也好,如今松口认了往年也罢。都不过是是天子自知时日不久,最后再逗弄一下豢养了多年的宠物罢了。
第20章
萧令明说着,泪就已经不自觉地落下来了,他原本不是这样软弱易哭的人,只是身体远比心思懂得服软
他在武帝给的一个个教训下,早早地就学会了在后宫里面应对事情的万金油。
滚烫的水珠一颗颗落在了碎儿的手背上,她不聪慧也不敏感,一路靠着运气和萧令明的护持走到了今日,如今面对这样大的事情,她只会一道哭着劝,“圣人不会的。”
她努力地想着她眼里圣人不会的原由,笨拙地安慰着,“圣人何必作弄您呢,且您和圣人那么多年情份……”
萧令明摇了摇头,他闭了眼,泪珠晶莹地挂在他浓密卷翘的睫毛上欲坠不坠,“宋聿……宋聿……”
宋聿如何呢,宋聿的行事素来喜怒无常,且那时他都闭眼了,还需顾忌什么情分呢。
思虑至此,萧令明自嘲地笑了笑,随着那双眼睛微微弯起,原本尚含在眼里未来得及落下的泪一下就滑了出来,“万一当真如此,我还能怎么办呢……”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道理亘古不变,是我痴心妄想了。”萧令明用拇指轻轻替碎儿抹去了脸上的泪水,“当日圣人问我……我便该叩首谢恩。我这十几年都是因宋聿手下留情才苟且偷生,我竟痴心妄想违逆他的心思,还同他说来日想要出宫的昏话……”
萧令明虽睁着眼,视线却空落落地在半空飘着落不到实处,他眼上的妆叫泪水化开了些许,赤朱墨黑在眼下晕开了一片,连带着落下的蜿蜒泪痕都是一道道触目惊心地朱墨交缠。
“想来这段时日的种种,不过又是一场教训……”
碎儿看他这样,亦是心碎,她抖着手,举着帕子,轻轻去拭萧令明的脸,“……公子。”
她没能忍住,旧事的称呼从心中涌了出来,却在下一刻就被萧令明虚虚掩了口,“——不可。”
碎儿被他捂着,听话地禁了声,只是泪珠断了线一般顺着面颊往下淌。
萧令明收回手,攥着衣袖捏成了拳,他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时甚至努力笑了笑,“没事的,便如此吧。偷得十九载,不该再有妄念了。”
碎儿已然哭得说不出话来,她的喉咙被窒息地肿痛感掐住了,只一味的摇头落泪。
萧令明柔软的掌心抚过碎儿湿透了的面颊,声音低柔极了,“碎儿你想不想出宫去看看。”
“——代我去宫外看看好吗?去看看外头是什么样的。”
碎儿努力咽下喉咙口破碎的哽咽,嘶哑道:“好,您想看什么,碎儿都帮您去看,碎儿做您的眼睛,您的足。”
“——碎儿代您去外头,去宫外……“
萧令明脸上犹有斑斑泪痕,却展颜笑了,似乎欣慰极了,又说:“我会对宋显能帮则帮,他要争东宫就叫他争去,我会尽量叫他记得我的好,若真有那日我会求圣人让你出宫,让你去睿王府上,做个女官。”
碎儿一听,立刻摇头,她泣道:“碎儿不离开您,您若为陛下殉死,碎儿便殉您。”
萧令明却只是哀伤地看着她,“得生是好事,就当是替我活着。”
……
因圣人的旨意落下,宋显按例要进宫对萧令明叩头。
这原是一桩大事,却在萧令明的坚持与武帝的默许之下减免了。
萧令明原本在昭阳殿的叩首都想免了,但宋显坚持,他就不再阻止了。
萧令明换上了齐整的皇贵妃服饰,坐在了昭阳殿正殿,他大半身影被重重华贵帷幔和其罩下的阴影所笼罩。
宋显恭恭敬敬地行完了三拜九叩,在最后一拜起身之后,抬头看向了端坐阶上的萧令明。
那阴翳太过深重,宋显只能看见阶上端坐的人逶迤而下的绛紫衣摆,分毫看不清楚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