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乌黑的树林里,我笑了,为他读懂了我的眼神:“那么,先找个地方过夜吧。”
我们很幸运,在山间找到猎人的小屋,贮备有淡水、灯油,屋角的架子上甚至还有两三本书。
“世界真是属于您的呐,莱茵哈特大人,说有光就有了光亮。”收拾屋子时我突发感慨。
“世界——是属于我们的,”他因我话而生气,使劲地揪我的头发。
——这是我们之间的仪式。他喜欢扯我的红发,生气的时候,任性的时候,温柔的,粗暴的;我也喜欢他的手指在我发间游移的触感,他孩子气的举动,是属于我的特权。
应急包里的压缩食品又干又硬,我们就着凉水,吃得津津有味。
晚饭后,我在小屋周围布下警戒用探测装置,再进屋时,他像魔术师一样从手心里变出巧克力。
“辛苦了,吉尔菲艾斯!”
他喜欢甜食,一种和他身份威仪不相匹配的东西。
“是奖励吗?”我选了一颗榛子夹心的放进嘴里。
我并不喜欢甜食,但是乐于分享他的喜悦。
“是饭后甜点!”他瞪圆眼睛,纠正我的妄想。
深夜,我们抵足而眠。
他的脸距我近在毫厘,可以清楚地看到月光下他修长睫毛投下的弧影。
“对不起,吉尔菲艾斯。”很轻但坚定的一句。
“呃?”
“是我选错路了。对不起,吉尔菲艾斯。”
想告诉他“您没必要向我道歉”,话到嘴边却走了形:“其实这样也不错。莱茵哈特大人偶尔也应该松懈一下,平时都绷得紧紧的。”
“吉尔菲艾斯,你真是太温柔了。”
“……快睡吧。天亮后还要赶路。”
“嗯。晚安。”
“晚安。”
天亮了。他不在我身边。
莫非出去活动筋骨了?
宁静安谧的世界,风过处,枫叶林的沙沙声在耳边回荡。莱茵哈特不在那里。
要去找吗?如果他回来发现我不在屋里该怎么办……
等等看吧,想来也不会走远。
回到屋内坐等,时间变得漫长无比。
……
开始下雨。惨白的雨点打击静静的天空,像海鸥追逐游玩的小鱼。
“这个时节,被淋湿了又要感冒了。”
终于冲出门去找他。
雨大了。稠密的云朵挟带着骤雨,两旁的山岩在阴暗中轻蔑地俯视我。
视线和道路一同变得泥泞,我也突然焦躁起来,只是向前、向前……
前方,山涧横亘,水势因雨情而张牙舞爪,红叶落进去,不消两秒,便沉下去。
紧接着,更多的红叶落下来,落进去,把溪水染红,血一样的颜色。
上游有什么东西冲下来。
衣服?外套、背心
……
是人?!
尸体!!
这——
到底?
莱茵哈特!
猛然间,发现他人在对岸,一身的泥泞,眼神却澄澈而透明。
“莱茵哈特!”
——你没事吧。
——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若有若无地望了我一眼,似乎还带着微笑。
“莱茵哈特!”
无视我的存在,他转头离去,沿着黑暗孤僻的盲肠道,和一路的
——尸体!
他每走一步,便从脚边的土地里生出更多的尸体。
好多尸体!
几十上百具尸体!
数不清的尸体!
到处都是尸体!
尸体尸体尸体尸体尸体尸……体
怎么会?
这究竟——
出了什么事?
回来,莱茵哈特。
莱茵哈特!
莱——茵——哈——特——
Ⅱ
“莱茵哈特!”
……
“啊。博士, 施塔尔博士!元帅他——醒了!”
醒了?那么之前的一切只是一场梦?
可是,我的梦究竟从哪里开始?又到哪里会是个终结?
略感吃力地抬起眼皮,感受周围的世界。
白色。
白的天花板、白的墙壁、白的床铺。
白色人影在床前穿梭奔走,行动间带着刺鼻的消毒药水味儿。
鼻孔里,手臂上,插上了各式各样的管子;床边,电子仪器齐刷刷的一排,向我投来关注的目光。
这个是——
病房。
令人怀念的场景。
上次这样躺着是在伊谢尔仑的看护室里。当然没有这么多医疗设备,因为伤得没现在重;也没这么多医护人员,但是有莱茵哈特。
那个时候,在狭小的封闭空间里,骄傲的他无所顾忌地剖开硬壳,把自己最为柔软、最为脆弱、也最为真实的一面暴露在我面前,用近乎哀求的口气下命令:
我们要永永远远在一起!
我微笑着点头,用沉默许下对他的誓言。
然后,我们交换盟约,他的泪融入我的,我的手缠着他的。
肌肤相亲,叫我明白自己的心意。那年,我十六岁。
我的心意,莱茵哈特大人明白吗?
应该没有吧,才华卓绝的他在某些方面是颇为迟钝的。
不过时至今日,我得感谢他的迟钝,因为我们曾经共同走过的路,恐怕是要到此为止了。
在无数个日子以前,草地上的小小少年向我伸出手:
来吧。我们一起得到宇宙!
从那时起,我就知道,他要变了,而且会继续变下去。
对此,我无能为力。
我所祈望的是,变化能够来得和缓些,又或者,我宁愿奥丁大神带走他无与伦比的美貌,在他端秀的脸上刻下残酷狰狞的印记,让他灿烂的金发黯淡无光,但是
请把他清澈的眼神留给我
请把他孩子气的笑容留给我
请把他脆弱感性的泪水留给我
请把他看似冷漠实则灼热的心留给我
……
但是事与愿违。
伯伦希尔司令官休息室。
宝石般的眼眸流彩闪烁,沾了酒的红唇倍加娇艳,豪奢的金发恍若太阳。
他还是那个光芒万丈的罗严克拉姆元帅,但已经不是我的莱茵哈特大人!
那个地名成为一道魔咒,注定我们今后的方向。
我和他理智地争吵、平静地分手,谁都没有让步,谁也没有回头。
在此之前,我以为世界上没有比他更重要的。
从那以后,我知道自己错了
——有些东西我无法面对,更有些东西我必须坚持。
如果说宽容是一种美德,那坚持就是一种使命。
在秃鹰之堡我完成了美德,现在,在这个病房里,我将践行我的使命。
过去五百年,世界在崩溃,人被践踏,仇恨和压迫成为主宰。漫长而艰苦地一路走来,很多人疲惫不堪,身心憔悴。但是在内心深处,有的人仍有所坚持:勇气、自尊、同情和怜悯,他们寄希望于此,为了找回属于自己的道路。
所以,为了那些人,别了,我的莱茵哈特大人。
我最初和最后的爱。
Ⅲ
“元帅,您今天感觉怎么样?”打完招呼,克瑞尔就忙着整理花束,似乎它们比我这个伤员更需要照料,“这些花多美啊。元帅喜欢什么花。”
“兰花。”
“咦?”
“因为父亲喜欢种,而且——”眼前浮显出高贵美丽的女性面容,以及和那面容极为相似又完全不同的一张脸。
“对了,克瑞尔小姐,这些花是谁送的?”我不动声色地转换话题。
“哦,门边这些康乃馨和向日葵是边境的百姓寄来的,他们知道您醒了都很高兴,希望您能快点出院呢。”
“我也希望如此。这些天给你们添麻烦了,对不起。”这不是客套,因为出院后,有些事必须作个了断。
“话虽如此,元帅您真算不上个好病人呢。”她乌黑眸子中闪着顽皮的光,让我联想到某个人,“您床边的黄玫瑰是公爵大人送的。宰相府每天都会送8支,而且吩咐一定放在您的床头。”
公爵,就是罗严克拉姆元帅。在逮捕了立典拉德后,他晋级公爵,手握银河帝国宰相和帝国军最高司令官的两柄权杖,成为半个人类社会的实际控制者。至于8支黄玫瑰……不会的,罗严克拉姆公爵不会知道这其中的含义吧,所以,只是巧合罢了。
“花上还附了卡片。要我念给您听吗?”她绕到我床边灵巧地抽出花束里的卡片。原来她比我更想知道卡片上的内容啊!
“给吉尔菲艾斯,我的朋友——咦?只有这个。”失望的语调,她罗曼蒂克的好奇心显然没有得到充分满足。
“我的朋友”,罗严克拉姆公爵您是这么些想的吗?苏醒以后,我被告知自己被封为帝国元帅,另外被授予军务尚书、统帅本部总长,宇宙舰队司令官以及帝国军最高司令官代理,帝国宰相顾问的称号。我弄不明白为什么奥贝斯坦能够容许把这么多尊贵的头衔加诸我的头上,我几乎可以想见他向公爵不断谏言的场景和后者不厌其烦的表情,或许最终那个男人作了让步,因为在他无机质的头脑里,早已排除了我苏醒的可能性了。
“元帅和公爵是很好的朋友吧。”护士小姐继续她热情的独白,“这就难怪了。去年年底您被送到这儿时,他每三五天就要来的,虽然那时候您还没恢复意识。有几次他过来晚了,看上去很累的样子,可还是坚持在您身边留了好几个小时。”
“看上去很累?他气色不好吗?”脱口而出地问。即使已经决定要离开,还是抑制不了对他的关切。
“唉,也不是那样,从我身为护士的眼光来看,公爵大人气色很好。只是……”我注意到她小心翼翼地瞄了我一眼,才继续道,“他的眼神不像是这个世界的人。”
“哦?”
“他在看您的时候,好像视线穿过您的身体似的。”
“是么。”您究竟注视着什么呢?阻止自己继续想下去,我若无其事地说,“最近他都没来。”
“那是因为公爵大人很忙啊。您看,通过新刑法啦,推行税制改革啦,改组政府啦,设立农民基金啦。都是很了不起的变化哟。”
“我不知道克瑞尔小姐对时政是如此关心的。”我做出一个惊讶的表情。我知道自己的语气有些失礼——年轻的异性眉飞色舞地赞扬他,竟然让我有些不快。
“也不是,因为最近大家都在谈论这个。”她大度地忽略我的敌意,“我想公爵忙完了这一阵就会来看您了。说起来,他还未必知道您已经醒了。”
“呃?”据克瑞尔之前的热情介绍,我的情况每天会向宰相府汇报。
“因为公爵外出视察了啊。”
她在操控台上熟练地按键,墙上的显示屏上显示出上周的电子报。
“罗严克拉姆公爵抵达秃鹰之堡视察”——简明扼要的新闻,没有透露任何信息。
比之那个地名给我带来的震憾,随行人员名单更让我诧异。
——帝国军科学技术总监安顿·赫尔曼·冯·胥夫特技术上将!
“帝国军科技部这十年来的成就,除了导向性杰夫粒子,就只有在高尔夫球上安装制导装置,以人工修正那些白痴贵族击出的偏得离谱的球了。”
这是公爵——那个时候还是冯·缪杰尔准将——的原话,犀利却一语中的。
我也曾在军界的招待会上见过胥夫特本人。乍看之下是奥丁街头随处可见的啤酒屋老板,讲话浮夸,眼神狡诈。罗严克拉姆公爵为什么容忍这样的人跟在自己身边。而且,单纯的军事视察的话,为什么要带上科技部的官员呢?那么这就不是单纯的考察了,又会是什么呢?
那个时候,我不仅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连他在做什么都不得而知了。
不过,很快,我就能知道他在做什么了。
三天后的早上,克瑞尔兴冲冲地告诉我:“公爵!罗严克拉姆公爵已经在楼下了。”
该面对的即将去面对。
Ⅳ
他推门进来,立在那儿,忘了说话。
我知道,对他而言,需要极大的勇气才能站到我面前,就像我会需要极大的勇气对他说出我要说的。
修特莱暗示护士小姐出去,并周到地为我们关上房门,气氛于是更加尴尬。
“我——”
“您——”
我们突然同时开口。
“你先说吧,吉尔菲尔斯。”他像扔下包袱似的把额前的金发甩开去。
“那么,您过得还好吗?罗严克拉姆公爵。”我用最平常的话语作为开始,因为知道这将是最不平常的谈话。
他显然注意到我用了生疏的称谓,珠贝般的前齿咬住下唇,原本苍白的颜色于是被红润替代了。“我,刚视察回来……吉尔菲艾斯不在,我一个人得做两人份的工作。”
他在撒娇,读军校时做错事后向我曲折表示歉意时所惯用的伎俩,但是声音有点不自然,毕竟幼年军校时代早已弃我们而去了。
“啊,对不起。”虽然不自然,我还是骄纵了他,因为这样的骄纵不会再有了。
“不是的。吉尔菲艾斯不要对我道歉。”他摆手示意我不必再说,接着来到床前,俯下身子轻声道,“你只要快点好起来就行了。”
“罗严克拉姆公爵,不,莱茵哈特大人,我——”看得到他眼中淡淡的雾气,所以我打算尽可能温柔地告诉他我残酷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