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谷目光空洞,像是灵魂被人牵制着提线木偶,声线艰涩嘶哑地想要发出自己听到的名字:
“.…轰…….焦……”
“啪——哗啦——”
金色的人鱼怒龇着獠牙,他脸上一瞬间具体现化出灿金色的菱形鳞片,他撑在船上猛地扬起尾巴,迅猛地“啪”一下打在另一条人鱼身上,一尾巴把对方拍到水里,带着薄膜的手生长出尖锐的指甲嵌入船板里,尾巴暴躁地飞快摆动。
他高高在上单手撑在被他刚刚一尾巴带得倒在地上的绿谷旁边,死死地盯着还没回过神来又一脸懵的绿谷狰狞地嘶叫了几声,仿佛警告他老实一点,不要靠近另一条人鱼,手肘占有欲极强地把他往自己这边狠狠裹了几下,还把掉在船板上,玻璃罩子都被他拍碎一角的油灯塞进了自己手里,穷凶极恶地对着另一只人鱼晃着灯,看意思,是准备仗着自己不怕火,要好好用火把另一条人鱼赶走。
——完全就是一副你以后就跟老子过的包办婚姻样子,十分不讲道理!
没有见识过的小水手绿谷出久第一次见这种人鱼用油灯驱赶人鱼的样子,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两只莫名其妙就对峙起来的人鱼。
——是因为我看起来不够吃,所以他们要互相抢一下是吗?
水面上忽然扫过一束高亮的探照灯,接着就是炙热滚烫的喷气火焰,绿谷脑子一片空白,他下意识丢掉了人鱼手里的灯,抱住一只鱼拉扯住一边不放手的两只人鱼跳入了水里,把他们拖入了海里,破旧的木船骤然被点燃,像是篝火一样在海面燃烧起来,木板顷刻烧成黑色的碎块坠落在海里,被火光照亮的海面下,绿谷面色凝重地捂住自己的口鼻,死死地拉住两只准备往上探头的人鱼。
——这种过来夜间出航的方式,是有大型捕鱼船过来了。
有人低哑地喊着他的名字:“绿谷,年轻人,还活着吗?活着就应一声——”
绿谷探头出来,他的死死攥紧手心,克制自己不往下看,两条人鱼正在向下游去,他们的鱼尾仿佛在留什么标记一样盘绕着自己的腰间后,才缓缓离去——这么多的火,再不怕火的人鱼也不会出现了,老船长举着油灯,他站在一艘崭新的大船上眯着眼睛打量从海里爬起来毫发无损的绿谷,绿谷伏趴在甲板上呛咳,他掩饰般地擦了一下自己全是水的脸,手心向下把什么东西塞进了怀里,老船长踉踉跄跄地走过来,半蹲在地上看着喘气的绿谷,说道:
“你小子运气不错,我们遇到了之前失联的第十六艘大船,来救你了,你没出什么事吧?”
绿谷讷讷地点了一下头:”没事。”
老查理递给绿谷一瓶还没开盖的劣质烈酒,他不知道从哪里找了一个新的烟斗叼在嘴上,口齿不清地说道;
“我估计你也应该没事,至少今晚上你死不了,这个时期那群怪物对人不会轻易下口的,它们刁嘴着呢,这个时期鱼肥,吃人不如吃鱼带劲。“
老查理意味深长地斜着看了一眼下了夜海,被冻到打着哆嗦,抖着手开酒瓶子的绿谷:“绿谷,你知道为什么这个时期鱼肥吗?”
绿谷低着头想了一会儿,回到:“因为都在繁殖期,母鱼的的脂肪多,而且还有鱼子。”
老查理深深地看着绿谷:“年轻人,什么鱼都是有繁殖期的,你知道人鱼的繁殖期,它们会做什么吗?”
“这群怪物会把自己看上的对象拖到山洞里交媾,它们的那玩意儿长着呢,比人长多了,和成年公马的差不多长,它们会一直拖到度过发情期,人基本都扛不住,死了,山洞里全是腐肉和骨头,还有宝藏,成千上万的宝藏,你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被人鱼迷惑吗,它们的确张了一副妖精的脸,但也不是谁都会被妖精和性欲支配的,但人为财死,没几个人舍得那些金山银山的——”
老查理看着默不作声的绿谷,从鼻腔里哼出一个烟圈,低低地嗤笑了一声:
“小鬼,这群鬼东西,手段和规矩可多着呢,要是拿了它们的东西,喊了它们的名字,你就是它们的所有物了,除非它们死,否则你是肯定要被拖入山洞的。”
绿谷抓住酒瓶子的指尖蜷缩了一下,他低下头怔怔地看着自己的胸口,里面贴着皮肤放着一金一银两枚鳞片,泛着海水和人鱼的温度。
第三章
这是一艘和之前的出航的第17次轮船天壤之别的大船,从船头高耸的女神雕像,到船尾用一块一块,铁匠精心打造的钢板包裹起来的围栏,都很明显地象征了这是一艘举整个镇子的财力物力人力打造出来的最后希望,绿谷还记得这艘大船即将出航那天,半个镇子里的火腿和酿酒都被搬空了,年轻的船长穿着贴身的双排扣软皮甲,压了一下宽大帽檐上飞扬的马鬃和羽毛,看起来意气风发得过分,不像个要去抓鱼的船长,倒像个宫廷里和胸脯半露的侍女们厮混不休的风流骑卫。
这艘在万众瞩目下出航的船有个俗气又悲情的名字——黎明曙光号。
船内的人们倒出木桶里窖藏的美酒,互相举杯觥筹交错,他们醉意酣然的脸上全然没有失踪超过半月的恐惧和慌张,在船上来往举着火把巡逻的水手都不知死活地一边大笑,一边仰头往自己填不满的胃袋里灌着酒精,东倒西歪地趴在船围上,拿着火把嘻嘻哈哈地对着水面照耀,偶尔有火星从火把上喷溅,点燃打湿他们胡子的酒,但这就是无伤大雅的一个小事故,并不能妨碍他们兴高采烈的庆祝脚步。
绿谷一言不发地跟在老查理的背后,他几乎是警觉地打量着周围的诡异的一切,这船上的每一处都透着一股子隔得人头皮发麻的违和感,这彻夜不停的欢歌与酒宴仿佛是在那些沿海生活的小孩子们从小听到大的恐怖故事里,遇见幽灵船所见到的第一幕场景。
“哦,我的父亲!”
穿着马靴的船长有一张年轻过头的面孔,堆在他颈部铂金色的卷发把他出色的五官衬得更加妖冶,他从甲板上飞速走过来的时候,被风吹得飞扬的皮革外套带着一股子咸腥的海味,他幽蓝色的眼睛亮亮地看着自己面前的老查理,微微欠身鞠了一个躬:
“父亲,我没想到您也会来!”
老查理皮笑肉不笑地砸吧了一下早已经熄灭的烟斗:“混球,我为什么会来,你难道不知道吗?”
小查理并不被老查理火药味十足的开场白吓得手足无措,他微微脱帽对旁边表情尴尬的绿谷行了个礼,就带着微笑从善如流道:
“父亲是因为我们没有回去吗?这是有原因的,我们很快就能结束着不幸的一切了。”
老查理百无聊赖地掀了一下眼皮,示意他继续说,小查理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旁边的绿谷,虽然彬彬有礼但很明显有送客的意味,老查理意味深长地扫了这个看起来隐瞒了什么事情的自己的儿子,很不给面子地拦住了已经低头准备走的绿谷的肩膀,出声呛到:
“有什么事情就直接说。”
小查理深深地看了老查理一眼,他蓝色的眼睛里闪着鱼鳞般危险的磷光,他默不作声地脱下了帽子,压低声音说道:
“既然是父亲的要求,那希望这个孩子做好心理准备,我不希望你把你看到的一切说出去,我也不希望你在看到的是惨叫出声,懂吗?”
他的目光专注而幽深,透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压迫和威胁的味道,绿谷有一瞬间诡异地以为自己看到了之前人鱼的眼睛,有种魂魄被声音带出窍的濒死感,他深吸一口气捏紧拳头回神,轻声说道:
“我会的,先生。”
小查理拿起挂在船舱外墙上的一盏上面沾满了污垢的小油灯,他随手在粗糙的围栏上擦亮火柴点亮油灯,这细弱的光伴随着提起来的油灯摇摇晃晃地照亮他脸上的表情,绿谷后背在看到他表情的一瞬反射性地凉了一下,他面色上是一种兴奋和欲望被压抑到极致的扭曲,声音透着蛇类吐信子般的嘶哑:“那就跟我来吧。”
绿谷用余光看了一眼挂在油灯旁的火把,这明显就是更好的更亮的照明方式,但是小查理却偏偏挑了一盏油灯,绿谷的心跳突兀地加快了几拍,小查理要带他们见的这东西,多半不能见太大的光也最好不能见明火,绿谷下意识攥紧了自己的胸口上的还没干透的棉麻布料,他能隔着棉纱摸到里面的两片形状不同的鱼鳞,贝壳一样脆弱又坚硬的质感,绿谷抬头眼神直直地看向小查理走进黑暗里的背影——
——他们抓到了一条人鱼。
他们穿过吊满渔网的狭隘库房,路过贴满贝壳的窄床,椭圆形的小窗户没有关,悠悠散散地把贴近黎明的海风和日光从里面撒进来,被小查理头也不回面无表情地关上,曙光消失了,他们走入了深不见底的黑色里。
而黑色里有一片放在玻璃罩子里的海,这是一个巨大的玻璃箱子,箱子的每一边和转角都用铁皮和钉子牢固地包裹,箱子顶上的木盖子是厚重的深红棕色,挂着七八把看起来重达一公斤的铜锁,硕大的整个箱子被一条铁索反复缠绕,看起来像是被无数条铁蛇守护封印的禁忌宝藏,小查理把小灯挂在了玻璃箱子正对面的一个挂钩上,然后就谨慎地张开手把他们两个往后面推开,道:
“小心点,这个家伙力气非常大。”
玻璃箱子里浑浊幽深的海水里能见度不超过一公尺,小油灯灰黄黯淡的光线不过车水杯薪地能照亮里面那些碎肉骨沫般的漂浮物,绿谷看到有暗红色的鱼尾从灯光范围的一角游过,曼妙又自由,然后又是一只纤细修长的手,或者是蹼贴在了挂着小油灯的玻璃罩子上,然后模模糊糊地靠近了一张人脸,绿谷屏住了呼吸,他毛骨悚然地控制自己不要侧头看旁边的小查理。
小查理的手也颤抖得厉害,他强撑着做出一副介绍的样子,恐惧地弯起嘴角,指着这条拥有铂金色卷曲长发和幽蓝色眼睛的人鱼,看向表情晦暗不明地叼着烟斗的老查理:
“父,父亲,我们抓到了一条人鱼,可以带回去给领主了,我们不会有事了。”
人鱼贴着那微弱的光,它似乎是很喜欢光线,一点煤油烧的灯就能轻而易举地将它从玻璃罩子里引出来表情柔软地触碰这无形的光线,是一个绝佳配合的展览商品,它的容貌妖冶而美丽,纤长的眼尾下有一颗泪痣,看向人的时候有种不需要多加修饰就浑然天生的无害和温柔,铂金色的卷曲长发一直缠绕着身体蔓延到了和鱼尾相接的地方,仿佛从海洋中诞生的缪斯,无知无觉地触摸着人类给它设定的陷阱。
它有着一副和小查理一模一样的漂亮面容。
老查理挥开小查理拦住他的手,一瘸一拐地往前走去,他站定在玻璃罩子面前,他苍老而丑陋的面容和人鱼勾魂夺命的脸是被一层玻璃分割而成的两个世界,他恍惚地露出一个笑,这笑带着冰冷的嘲讽意味,也不知道是嘲笑哪个不知道迷途知返的水手,他把自己因为常年掌舵而指节变形的手贴在了玻璃罩子上,他的手太丑了,指缝和沟壑里都是洗不干净的泥土和灰尘,指甲还有被酒精浸染出来的黄褐色,甚至都没有办法完全舒展开贴在玻璃面上,老查理看着人鱼低头打量这双手,嗤笑一声:
“艾尔,好久不见了,艾尔。”
他陡然拔高声线:“绿谷,小鬼,滚过来!”
绿谷手忙脚乱地跑过去,被老查理蛮横地从脖子上扯下了当初送他的那个小玻璃瓶子,老查理单手弹开瓶子的木塞,往手上狂抖,里面那些珊瑚样子的坚硬碎片被老查理抖着手拼凑,绿谷睁大了眼睛地看着他勉勉强强拼凑出的东西——一块被攥紧到变形的暗红色鱼鳞。
绿谷的心脏猛得缩紧,老查理深呼吸了几次后,把手里的鱼鳞隔着玻璃举到了人鱼的面前,人鱼低着头摇着尾巴,好奇地打量人类手心里的东西,很快就索然无味地别开目光,继续去拨弄那些不会变形的光线,老查理似笑非笑地嘲弄着:
“我在指望什么呢,你这个怪物,你什么都不记得了,鱼的记忆可比人类短暂多了,你什么都不记得了,艾尔。”
“只有我这个老混账记得。”
他咬牙切齿地逼得自己脸上的肌肉都抖动起来:“看看,艾尔,看看你,你不也就是一个被抓起来的鱼罢了,你会被送到宫廷里被那些狗娘养的达官贵人剥掉皮,防掉血,吃掉肉!你和那些人一样都是没心没肺的狗东西!”
他声嘶力竭:“你活该!!”
他像只斗败的老雄鸡一样强挺着脊梁,嘶哑地咒骂着:“你活该!!!!”
老查理面无表情地把自己戴了几十年的玻璃瓶子狠狠地扔到了一边,小瓶子咕噜咕噜地滚到了角落里,他全身都在抖,似哭似笑面目狰狞,他拿出一瓶酒颤抖地拧了几次都拧不开,最后泄愤般地砸碎在了地上,人鱼迷茫地看着这个莫名其妙就激动起来的人类,它对这种老东西实在是提不起来什么兴趣,就算是在它面前杂耍似地崩溃大闹,它也很快无趣地别过了自己的目光,它把眼神投到那个更叫年轻漂亮的船长身上,有些兴味地摇了摇自己的尾巴。
衰老的猎物对天性高傲而挑剔的人鱼不再具有任何吸引力。
衰老的故事和爱情也是一样,只有人类才会留恋过去,人鱼不会记得自己有过多少猎物,那对于它们来说没有任何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