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将爱德华当作提线木偶般操控、欺骗、利用,曾在爱德面前流露出坦诚和柔弱,曾使爱德神魂颠倒又难以理解,曾让爱德辗转反侧想着怎么才能靠近他哪怕一点点。
于是他抬再度起头,又一次将探寻的视线落到了眼前那个将这一切都放到自己眼前的男人身上。而此刻,对方正好也在注视着他。光线随着时间的流淌缓缓位移着,罗伊尚且浸没在阴影中,发丝却已然被勾上了熹微的光晕,瞳色在瑰丽的晚霞下映出漂亮的灰色。
这就是让爱德华魂牵梦萦了那么久的人了。
如果让爱德再选一次,他还是会做出完全一样的决定。
少年伸出手,取过最上方的那个泛黄蒙尘的纸包。罗伊微微一怔,看着爱德将折叠的纸张慢慢解开。
躺在白色的纸张中间的,是一板白色的药片和一枚小小的、生锈的剃须刀片。药片上的字,哪怕爱德对药剂一无所知也能轻易认得,那是用来稀释血液的阿司匹林。
如遭雷击。
下一刻,爱德华就将手上的东西扔在了地上,蛮横地将马斯坦古手上的日记一把夺过。
人迹罕至的小径,死寂荒芜的空地,陈旧破烂的仓库,只有两个人沐浴的夕阳与沆瀣。少年抬起眼投向马斯坦古的神情咬紧牙关,怒目圆睁的眼眶丝丝泛红。他徒然伸出手,奋力地拽下一本本书页,竭尽全力撕扯得指骨泛白。一本、两本、三本、四本、五本、六本,扎捆的绳索被拽下或断裂,老旧的皮革绳线被拉扯松散脱节,无数纸张、照片、文件一时间倾泻而下,宛如爆发的瀑布倾注到地面、碎裂成齑粉。爱德愤怒得浑身发抖,将那一大沓笔记往地上一掷,抬腿就用力踩了上去,手上还不甘心地撕拽着剩余的残页。然后他蹲下圌身,拾起刚才被自己扔在地上的刀片,先是抓着那板药片用力地将其划碎,然后俯身,骂咧着拼命撕划地上的残片。
而罗伊.马斯坦古只是站在他的跟前,默默地俯视着他。
飞舞的废墟里,少年恶狠狠地抬起眼、仰头看向他。爱德华的身形因逆着光线而轮廓模糊,他的眼神因呼啸而出的情感而明亮犀利。金色的虹膜映着骇人的光亮,像是怒狮的双眸,像是燃烧的火苗。
“马斯坦古,我不是那种会去无条件地包容原谅的人,我也不会待在那里眼巴巴地等着想要的东西过来。一直以来,我就是那么做的:不止一次因此受挫,没有一次为此后悔。”声音因长久的沉默而沙哑、因愤怒而气喘吁吁,可字眼却几乎是咬牙切齿的,铮铮作响地滚落在旷荡的空间里,不容躲闪。
“现在这就是我的回应。”爱德站起身,单薄的身形因喘气不住地颤抖,声音却平稳如倾泻的水银。他说:
“现在,你该做出你的了。”
他的话仿佛是一根细针,戳破了什么长久以来粉饰的表象。马斯坦古微微后退了一步,像是试图躲避进身后的影子里,就像他曾多少次扭头回避开爱德的目光一样,就像他迟疑着试图将纸包拢进手心里一样——然而他最终却并没有那么做。
灿烂的夕阳渗透进暗淡的室内,黑暗被驱逐进角落,大片瑰丽的金粉色映照在积尘的地面上,显露出灰尘被两行脚印踩过的痕迹。罗伊看向爱德金色的眼睛,有那么一刻他苍白如纸的脸上泛起了汹涌沉重、一时间难以被捕捉、不可能被解读的神情,有那么一刻爱德突然理解了对方的所有心情,无需言语。
罗伊缓缓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打火机。
白雪燃为灰烬。
“为什么要那么做呢?”
“这、这种事想做就是做了好吧,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哈哈。”
“艹圌你笑什么?”
“想笑就是笑了,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爱德跳起来,伸手就要去拽罗伊的胳膊,后者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显得格外响亮。男人硬是空出一只原本握着方向盘的手,将少年胡圌作圌非圌为的手拨开。
“这一带到这个点上,翻车的话可是连救我们的人都没有啊。”罗伊笑道。
夜幕降临,天色晦黯,明月还徐徐未升起。上世纪的铁皮古董车在无人之境上飞驰,摇摇晃晃的,时不时发出粗重的引擎声叫人心生不安,感觉随时随地都会突然泄气停下来。然而两侧风景向后飞速滑过,迎面的晚风又让人不由自主地放下那丝理由充分的困惑,将目光剥离开眼前空旷的路径、飞升到头顶新月初起的深蓝色苍穹。
闻言,爱德华一时吃瘪。他摇下老式车窗,雨后春风的裹挟着新芽嫩草的气息奔涌而入,将他金色的刘海向后吹去,拂在脸上痒痒的却无暇拨去。他支起手腕撑住气鼓鼓的包子脸,目光四处流传,兜转到车窗、到树林、到一闪而过的松鼠、到银色的月牙、最后才落到身畔的马斯坦古。
怎么会最后搞到这一步来的?他纳闷地想。不是说好的绝交吗?说好的不跟他说话的吗?这家伙到底是怎么把自己一路从老家骗到这个鸟不拉圌屎的鬼地方来的?哇靠,他开车的样子也好帅。
真要清算蹊跷之处,大概远远不止于此。为什么自己非得过去参加对方基友孩子的洗礼?为什么自己会莫名其妙地答应和对方来到这座城市观光?为什么他会和对方再次见面?再往前思考,爱德为什么会在罗伊一蹶不振的时候决定留在他的身边?为什么会三番两次给自己被对方玩弄在手心上的机会?车上的两个人分明曾互相怀疑过算计过、彼此放弃过失望过,曾互相故意给对方捅过刀子,曾刻意隐瞒表象下暗藏的心思,但兜兜转转,也不知怎么,竟然又走到了眼下这一步。
爱德华回忆起前几次和罗伊一起夜间驱车的经历,爱德想来想去,竟然怎么也记不得当时到底是怎样的夜色——是月夜还是星夜还是阴霾弥漫,都不得而知——脑海里可以依稀浮现的只有对方注视着道路的轮廓和轻笑的声音而已,隔在记忆的另一侧,模糊而遥远。
而现在,画面与声响无不蜂拥到了他的眼前。明月清晰地挂在天空,月华勾勒出对方的侧影。天色尚未黑透,此刻再看对方的神情动作已然一览无余,而揣摩他的想法心思好像也已经不再是那么困难的事。证据不足以支撑论据,逻辑破裂荒诞,但迷雾确确实实从对方的身畔散开,让带着问号的少年原地思来想去,最后反而质疑到了自己的身上——这一刻,究竟对罗伊意味着什么?对自己又意味着什么呢?
一声巨响,思绪中断。
破车停了下来,仿佛是对刚才乌鸦嘴的报复。
有那么一时间,车上的两个人似乎都被眼下的突发状况给惊呆了,他们挑着眉毛面面相觑,一行南飞的大雁在头顶的云层下飞驰而过,鸣叫声在空旷的道路与树林间显得分外响亮。
发生了什么?
爱德呆在原地,一脸莫名地看向坐在驾驶座上的人,带着18年无驾照人生的理直气壮式不明所以看着对方皱着眉头重启引擎,然后又眼睁睁地看着他前前后后捣鼓了半天,最后跳下车,跑到了车前。爱德这才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大概发生了什么,他把车窗拉到底、起身跪在座椅上,趴着车窗往前看。
外面的光线已经十分暗淡了,方才还在暮色中云彩后显得影影绰绰只见罗伊三下五除二地掀开了前盖板,先是弯下腰撑在边缘掩在盖板的后侧,没过多久便摇摇头起身,伸手问爱德要了手机做手电筒,重新倾身看去。半晌,他终于抱着胳膊站了起来,手电筒的光线把他的脸照得死白,而他则一脸困惑地注视着刚才一直盯着的地方,看起来比他之前看到爱德在他家墙上找到的费马定理的算式时的样子还要严肃上不少。而爱德则眼巴巴地盯着他,略带绝望地期盼着能从那张废柴的小白脸上看到豁然开朗的神情。
然后,小白脸把前盖关上了。
“是电门,”罗伊无奈地摇摇头,“电门出故障了,发动机一时半会儿动不了。”
什么?就那么宣判死刑了?那么快?连一点心理准备的时间都不给他?少年目瞪口呆,他觉得自己的人生急转直下。
“可是之前还都开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就?”
“破车太旧,”马斯坦古痛心疾首地拉开车门,重新坐到了驾驶座,“什么都会发生。”
闻言,爱德简直想一头扑到车窗上撞死。
“那怎么办?”少年顿了顿,想起了马斯坦古之前的话,便换上了更绝望的口吻,“你说这个点上根本没人能来救我们!”
有那么一瞬间,罗伊像是在竭力思考出个什么稍微可信一点的话安慰一下彼此,但似乎半天也想不出什么能显得稍微乐观一点的理由。末了,他长舒一口气,在爱德的眼皮底下从不知道哪里抠出来一爱德的柠檬黄色皮X丘耳机,在少年难以置信的目光下戴了上去,然后侧身摁开车顶盖,在迎面拂来的夜色春风中朝着爱德爽(cǎn)朗(dàn)一笑。
“既然是开得好好突然停下的,那大概也能指望它停一会儿后突然显灵再能重新启动吧?”
爱德差点没伸手掐死他。
但是掐死他就能解决问题嘛?少年的理性在头脑中咆哮着,马斯坦古现在死了,自己毫无疑问仍然无法从眼下的困境中挣脱,还面临着即将与跟警官先生泪痣小姐重逢的可能,仅仅是为了让这种愚蠢的小白脸为自己的无能得到应有的惩罚,居然就要牺牲掉自己宝贵的时间、生命与智慧,这个世界的公平公正程度相较于他的智慧水平未免也太落后了!想到这里,金毛少年痛苦地抱着脑袋嚎叫起来,“说白了都是因为你吧?就不应该跟你过来的,在床上看到你的时候就应该直接报警才对!”
爱德叨叨絮絮,罗伊却整好以暇。他将戴着耳机的脑袋倚靠在椅背上,一脸惬意悠哉地看着爱德满腔的愤慨与抱怨,熠熠闪光的眼睛似乎还把少年的反应当做是什么十分有趣的事,仿佛此刻陷入绝境的只有爱德一人,而他甚至乐在其中。
“哪次在床上看我?”罗伊轻快地说,“是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还是不久前的第四次?”
爱德的脸瞬间就红了,大概50%是气红的。
“每一次!”
“第二、第四次可都是我家的床上啊,”对方厚着脸皮辩解道,“你躺在我的床上盖着我的被子从我的碗里吃我给你做的饭。”
“对,妈圌的苹果泥煮粥,老圌子真是开眼了。”少年咬牙切齿,“我真特么是失心疯了才让步到现在!”
“没人逼你,没人逼我。走到今天,我们不是两厢情愿吗?”
罗伊笑着眯起眼,长长的睫毛弯弯的眼睛在月光下银光闪闪,爱德突然就想起了他们上次一起从冒菜店走到医院的路上邂逅的那只小狐狸。那天也是这样明月当空的静夜,也是四下无人只有他俩的呼吸声和言语声,不同之处在于当时尚且飘零的冬日的细雪,眼下他们却正沐浴着雨后清新温柔的春风,海滨与树林甘甜的气息缠绕着马斯坦古身上淡淡的麝香,少年突然感到中午喝下的酒直到这一会儿才泛起了后劲,热流从体内某个小窝中汩圌汩涌圌出,甜美的、晦涩的,徐徐上升、流淌,蔓延到他不能行动的四肢、泛滥进他难以思考的大脑。
不知何时,罗伊倚靠在椅背上看着天空,竟然又低低地哼起了小曲子。这次不是欢乐颂,也不是小夜曲,而是少年不知道的其它什么曲子,柔和、鼻音鲜明的声音在阒静的小径上徘徊,到高处稍稍破音,重新落到低哑。
他不得不装作还气得半死的样子转过去,把此刻自己脸上的表情留给风中摇曳的树林。
“爱德。”
“干嘛?”
“我才发现……”
“呃?”
靠近脊椎的斜方肌处突然被什么温软烦躁的东西接触了,像是不小心接触到了蝴蝶扇动的翅膀,激起一连串霹进骨髓、引人颤栗的电流。
爱德华一个激灵,后脖子上的头发一瞬间全部竖起。他捂着脖子面红耳赤、怒目圆瞪,龇牙咧嘴地问对方究竟是想怎样。而对方只是笑着收回手指,面容在月光下平静而温柔。
“我才发现,你后脖子上有一颗褐色的小痣啊。”
少年眨眨眼,不由地摸了摸对方的手指刚才碰过的地方。
“是吗?我不知道。”
“我给你照一张看看?”
“卧圌槽搞得煞有介事的干嘛,又不是女人!”
“哈哈你为什么要留长发?”
罗伊眨眨眼睛,爱德撇撇嘴。
“因为讨厌理发店。”
“哈?”
“以前都是我妈给我剪的,而我不喜欢陌生人碰自己(`へ′)”
“那阿尔冯斯呢?”
“阿尔啊,他可以是可以……但会觉得,嗯……还是有点微妙?”
“你和你弟果然有点暧昧吧?(? ? ? )”
“我靠!!第四次了!我一次次都特么给你记着呢,这绝对有第四次了!你是不是真的有病啊,是能从我的骨科里体会到什么变圌态的乐趣不成!妈圌的你别笑,卧圌槽圌我在跟你说正经的呢,你特么别给老圌子笑啊!”
和过去的每一次一样,让他不要笑的抗议从来徒劳无用,只会等着爱德自己被他荒谬又无忌的笑容折服而已。对方笑得开心,而爱德气得就像烧开的水壶,明明是陷入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绝境,四面八方是松木林海,头顶是万里皓月,他俩却在一辆破车里大呼小叫。爱德暗自想,即使此时此刻有从天而降的救星开车从他俩身边经过,看见他们时也一定会以为自己是碰上了两个疯子而不肯搭救,自己就这样再一次平白无故地被害、被当作了和马斯坦古一样的绣花草包死无能——越想越觉得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