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言情小说其实也不错。”
罗伊说着,倾过身凑近。
除了每周固定的faсеtime,阿尔冯斯实则鲜少打电话给爱德:一来是他俩自己的工作生活本来就十分忙碌,二来其实爱德也不是一个健谈的说话对象。相较之下,他倾向于通过whaxxapp或个人博客给哥哥发些家中猫咪近照和旅游风景照的方式来和自己的哥哥沟通感情,而爱德会把实验室里的骷髅形状烟雾照片发给他——这样一来,阿尔昨晚的来电也就显得分外刻意,以至于要是爱德有那个心思多去反思一下就会轻易猜出对方早有预谋。
阿尔大概是也通过某种途径知道了这件事。也许是别人给了他一个模糊的事件轮廓,他就敏锐地了解了十之八圌九。爱德不记得自己断断续续和弟弟说了些什么,也不知道对方全程是怎样回答自己的,但电话那头阿尔冯斯淡浅温柔的呼吸声和偶尔的轻咳让少年不由自主地松懈了起来。阿尔和爱德血脉相连,他甚至比爱德华更了解他自己,爱德倚靠在椅背上盯视着头顶悬挂的孤灯,他说我该怎么办是好?
“什么怎么办?”阿尔轻声说。
爱德闭了闭眼,“我现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阿尔,我真的不知道……我甚至觉得很难强迫自己去思考这件事情,想起来我就……觉得难以忍受。真的难以忍受。”
沉默。少年蜷起身,用手捂住自己的眼睛,过了许久才听到电话那头熟悉的声音。
“究竟是否是他,目前还没有定论。”阿尔说。
“那么多巧合都发生在他一个人身上?那么多黑历史还不足以说明问题?”
“不足以,”短发少年冷静地问答,“至少对你来说还不足。”
爱德倒抽了一口冷气,一股酸涩的热流仿佛一下子从身体里流灌了下去。他拼命才忍住不要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颤抖。
“对,”爱德轻声说,“对我来说,还是不够。”
片刻,回忆中时间从抽象的概念变成了具象的物质,变成了烫热的液体从他身后汹涌而来。那些让他心悸的、悔恨、喜悦的、心酸的片段混合在了一起,在脑海中如万花筒般旋转,爱德紧闭着眼睛才勉强然自己站稳、不被洪流带走。
阿尔说,“正面问他吧。”
爱德惊讶地睁开眼睛。
“你正面问他,是不是他做的。”阿尔冯斯柔和清冷的声音毫不动摇地传递了过来,引人一阵阵地颤栗。只听他说道,“抛开迂回的调查、模糊的猜忌和盲目的信念,用理性客观的角度看待并接受事物的真实,冷静地给予判断。哥,你们之间的事我并不了解,但这是唯一能公正对待现实的道路,不仅是为了那个你喜欢了那么久的人,更是为了你自己。”
如此而已。
几百英里高空,蓝天白雪之上。爱德突然想起来如果对方再靠近自己一点点,那其实是自己的初吻,然而此刻自己却并不可能告诉他。
“小灰尘模型的事,”爱德轻声说,“你知道吗,罗伊?”
后来爱德华才想起,那是他第一次正对着他这样呼唤对方的名字,自然顺畅跟在梦境与思慕里反复念叨过的千百次一样。
罗伊会做出怎样的反应呢?他不合时宜地想。
那是他已经暗自想象过许多次的事了。昨天下午,爱德站在布满水汽的浴圌室里正对着镜子,身上穿着罗伊的那件白色衬衣。不断灌注进浴缸的沸水升起满天氤氲,爱德华注视着镜中人,他有着乱七八糟的金发和无精打采的倦容,光圌裸的脖子、消瘦的锁骨,衣摆依依地垂落在他的大圌腿,腰间紧扣着勒出长长的皱褶。少年试图去肖想这件衣服的主人包裹在布料里的腰线,脑海中浮现出自己在电视台那会儿远远望见对方低头工作的侧影、深夜听着自己说胡话时拥抱着自己的体温和他说“为了爱德华”时沙哑却无比温柔的声音。以至于此时此刻,仍教他心弦摇曳。
耳边水流哗啦作响,他伸手抹去玻璃上的白雾划作湿圌润的痕迹,水滴自镜中的眉目、顺着镜中的面容,蜿蜒流下。少年想起不久前浴圌室水管漏水的糗事。当时家里水漫金山,爱德蹲在马桶盖上半天找不到下脚还能不让自己淹死的地儿,怀里却傻不拉几地捧着罗伊的衣服,无知无觉、毫无根据,至今回想起来竟然还是件如此接近幸福的事情。
“什么?”爱德冲着镜子无辜地眨了眨眼睛,顺势把耳边的一缕头发捋到了耳后,“我不明白呢。”
“我我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爱德尖叫了起来,紧张地抱住胳膊、神经兮兮地东张西望。
“小灰尘?你说的是空气里跳动的、大小和你差不多的事物嘛?”爱德咧开嘴笑起来,微微侧身挑起眉毛打量着镜子里的身影满眼调笑。
“对的是我错了爱德我对不起你啊啊啊啊!”爱德蹲在地上抱头痛哭,就差没跪着锤墙角。
“是的,是我没错。”镜子里的金发少年面无表情地看着爱德,爱德心想这特么什么无血无泪的人啊,竟然就这样毫无愧疚地承认了。
可镜子里穿着白衬衫的少年仍不依不饶,只见他声音如水般平淡坦荡,镇定地接着说了下去,“这样的事我已经做过很多次了,工作而已。”
爱德几乎被自己的话给惊呆了,他本能地接着问了上去:
“什么啊?什么工作……”
“小灰尘模型啊。”镜子里的少年扬扬下巴,满不在乎地说道,“他就是为了这个来西雅图的,否则为什么偏偏来这里不可呢?”
爱德张口结舌,“他说要散心……”
“跳槽的事也都是早就被安排好的。”对方耸耸肩,“那么麻烦的事,要不是有明确的目的特意安排,很难这样顺利办成呢。”
“他不是上面有人吗?这种事对那个白圌痴来说根本就是小菜一……”
话未说完,对方轻蔑地笑了笑,爱德几乎瞬间就明白了答案。
“是谁拜托他来的呢?”少年轻声说。
爱德一时间被噎住了,镜子里的少年轻描淡写地移开视线。
“也不是没有失策的地方,那次枪击案算是意料之外吧,虽然也不是之前没碰到过。工作丢了的人、官司输了的人、研究成果没了的人、还有死缠烂打非要和他复合的人……总之你不必太放在心上。”
爱德摸索了许久才好容易找到说话的声音,他努力不让自己发抖,“什么不必放在心上?”
氤氲缠绕,水声哗啦。对方的脸害侧着,眉目却往爱德华的方向看了过去。他眨了眨眼睛,那是个狡黠又温和的、爱德非常熟悉也暗自非常喜欢的笑容,只是这一次让他毛圌骨圌悚圌然。
只听镜中人缓缓说道,“他并不讨厌你,也不是专门针对谁。这次是你,只不过因为你是最接近目标、又不难解决的对象而已。”
“不难解决?”爱德低声说。
对方点点头,“人都是很软弱的。温柔的话、真诚的眼神、被需要的感觉、被珍视的心情……这些对孤身一人的人来说都致命得很,无数实验都早就证明了这一些。一旦理解了人心的脆弱,要让他或她魂不守舍到目睹真相都不愿相信的地步都不是什么办不到的事情——只要一切都精确地计算好。”
“啥?计算什么?”
爱德华刚出口就后悔了。他仿佛是听到什么被突然猛地狠锤了一下,偌大的窟窿堂然绽开,他只能手忙脚乱地捡起石块往破口填去,然而仍不断有碎渣从头顶落下,砸得后脑勺阵阵发麻。此时此刻,狭隘苍白的房间的角角落落仿佛都在俯视着他惊惧慌乱的神情,唯有镜子里穿着白衬衣的人熟视无睹。他的声音温存平静,一如爱德曾经魂牵梦萦的某个人。
“见面的频率和时间,说话的内容和语气……”
爱德惊恐地瞪大眼睛,“什么?”
“你不明白吗?外表就不用说了,他似乎本来就在这方面天赋异禀……真的做点什么的话,也许不动心的反倒是少数?”少年兀自说道,“早就决定了吧,什么角度他的笑容最有魅力,多少力道勾住你的肩膀能又安心有温暖,什么时候和你见面最能让你动摇……”
“卧圌槽圌你胡扯,”爱德咬紧牙关,“天底下特么怎么会有这种事?”
“胡扯?为什么他买的东西都恰好是你最喜欢的?”对方眨眨眼睛,“为什么他带你去的地方都是你最喜欢的地方?”
“闭嘴!那种纯属偶然的事……”
“‘偶然’?”少年冷笑了一下,“身为科学家、自诩理性至上的你,难道不是明知故问、自问自答到现在吗?”
爱德抄起一旁牙刷杯,狠狠往镜面掷去。
可罗伊什么都没有说。
那是难以判断长度的片刻,窗外滑动是沉默的风景。
他没有装傻、没有抵赖、没有承认、没有转移话题,他什么都没有说。一时间,空气里只有缆车顺着绳索滑动的呼呼响与阵阵风声,爱德几乎以为自己刚才脱口而出的台词是自己两天以来辗转难眠产生的幻觉,直到他感觉到那只托在自己下颚的手僵持在原地、然后在静默中收回。
怎么了?
爱德阖了阖眼,顿时意识到自己从刚才到现在一直都在暗暗地积攒着不知名的勇气,就是为了让自己在此时此刻能够忍住万般动摇的内心坚定地抬起眼、目不斜视地捕捉对方的眼神。而罗伊却只是无言地别过脸。
就像傻不拉几、自以为是地瞎蹦跶许久,最后扑了个空。
光影为同谋,遮掩他的神情。明明方才还如此接近,这一刻却又这般遥远,以至于从爱德角度他勉力抬起头仍只能看到他映照在雪景中沉默的侧颜。他有着长而卷的睫毛和温柔的嘴唇,但蹙起的眉峰却是悲伤而愧疚的,少年不知何时攥起的拳头腾然握紧,指甲掐得手心生疼,十指连心。
为什么什么都不说呢?爱德想,狡辩的话他可以反驳,装傻的话他可以戳穿,承认的话至少也可以让他揍你一顿。为什么非要这样不置可否、脸上却都是自责和难过的样子呢?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有多不能忍受你不开心的样子,何必非这样不可。
然而质问到此为止,沉默以外的任何答案悬而未决,车厢里的静默也就因此被赋予了令人窒息的重量、体积、气味,压在人的胸口叫人喘不过气,呛在人的喉腔让人眼眶泛红。可罗伊的目光似乎也在探寻回答似的远眺着窗外,爱德发烫的视线也就不由自主地跟随了过去,落在了窗框中镶嵌着缀满松青的雪山。那里银装素裹,雪白的坡度在青空下滑动、倾斜,几欲崩塌。
他突然就不再需要对方的答案了。
爱德华起身,几乎就在同时,罗伊仰起头望向他,引起少年一阵难以遏制的颤栗。他狠狠攥紧了拳头,像是要强忍住发疯般的颤抖、又像是想掩藏手心渗出的血珠,然后在下一刻,猛地揍在了罗伊.马斯坦古的脸上。
不知不觉他们已经到达了山的另一头,天际也渐渐晦暗。缆车站旁站台宽阔、游人稀疏,山脚下停着几班回程列车准备陆续待发,轨道探入一旁的树林深处,以至于看起来不像是归途、更像是离程。
罗伊.马斯坦古一下缆车立刻就被关切询问的工作人员团团围住,煞白的脸色衬得脸上的鼻血和淤血格外吓人,他搪塞推脱了好久才挣脱开他们。他手上捂着鼻子的纸巾血迹斑斑,他走向爱德。
就近的站台旁,爱德正插着衣袋、戴着耳机、倚靠着栏杆旁斜眼看着他。他过分宽大的姜黄色外套和消瘦矮小的身材让这个动作看起很是滑稽,可罗伊忍不住冒出的笑还没彻底浮出圌水面、就在半道上戛然而止,像是从身后涌来的冬风将之唐突吹散、然后又拂到了少年镇静的面容上。
寒风穿过树林,爱德的鼻尖和眼眶被吹得隐隐发红,金发随风微起,夕阳从山与云的缝隙间渗出、泄下金色的闪光。
在给予回答前的任何话语都变得荒谬而空虚。
爱德耸耸肩,身后等候列车的游客熙熙攘攘,那对不久前在缆车里亲热的逃课情侣坐在角落轻声嬉笑个不停。他无动于衷地问,“你不打算说什么吗?那么长时间屁都不放一个,你就是那么对待你的约会对象的?”
罗伊摇摇头,“一时间想不出可以说的话,招待不周。”
“想不出?”爱德冷笑了一下,“拜托,我刚才可是费尽力气揍了你一拳诶。”少年说着伸出了刚才那只手,手心的血痕和手背的红肿触目惊心,“疼吗?我说你的脸。”
闻言,罗伊的脸上泛起了一丝惺忪的苦笑。
“疼,”他老实地说,“大概好几天都见不了人了吧。”
爱德平静的脸上,眼角不自然地颤抖了一下,转瞬即逝。
“那就好。”少年说着转过头,一连串高亮的提示铃正好从身后响了起来。
一班列车从休息站停靠了过来,站台广播中机械播报着数分钟后出发时间的女声冷冰冰地刺破镶嵌在森林中的云霾。霞光争先恐后地从云后涌现、将长长的白色站台染成浅浅的金色与粉红。游客纷纷起身、聚拢,说笑着慢慢走上列车。小情侣中的小伙子一个箭步跳上车厢,转身就把妹子一把提了上去,女孩子害羞的笑声不绝于耳。可是爱德华一动不动。
少年金色的眼睛直直地看向罗伊.马斯坦古,被逐渐绽开的晚霞映得闪闪发光。
那是马斯坦古记忆里,这是爱德第一次用这样冷静镇定的目光直视他。在此之前少年总是先假惺惺地瞥罗伊一眼、然后再立刻收回,或是在对话无意中四目相对、随之赶紧故作漫不经心地往一旁躲闪,有些滑稽,又让人心里泛起难言的苦涩。回想过去的时间,都是罗伊在置身事外地打量、琢磨着爱德华,直到此刻,他终于被置换进了对方冷静的视线里,被少年用那双习惯于注视着仪器刻度盘、数据采集器和计算公式的眼睛置身事外地凝视,又同时置身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