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爱德哪有心思来和对方扯这些——不如说,他现在什么心思都没有,恨不得原地从眼前的世界上消失。但他还是不能,他干巴巴地回答,“不看,你说。”
恩维挑挑眉毛,把碗里最后一口冰淇淋送进了嘴里,“德高望重的学术领袖和外国私企私通暗合,把学生保密的研究资料和学术论文高价贩卖给企业私人实验室作商用。这件事当时也是牵出一大帮子人呢,毕竟要敲开老教授的门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所以说到底……”
对方可恨地顿了顿,爱德几乎立刻就知道他想说什么了。爱德金色的眉毛迅速地拧在了一起,他把视线投向窗外。
“说到底,你们也不是第一个牺牲品,更不是最惨的那一个。这次的事只不过是众多生意中的可有可无的一笔,仅此而已。”恩维把勺子往碗里一扔,发出一声脆响,听着像极了胃膜碾压着冰块发出的声音:
“你其实也只是旁观者嘛。”
那一刻,少年觉得自己的心突然就凉了半截,双脚像是浸在雪里,寒风袭袭冷得他直打颤。
爱德对罗伊说,“从我所不知道的最开始。”
TBC
第二十九章
周三的清晨,爱德华是被人从办公桌上推醒的。他本以为昨晚应当一夜无眠,没想到竟然还是在工作的半道上抵抗不住身心的倦怠。少年揉揉眼睛抬起头,只见麟已经在自己对面坐下了。办公室里晨光熹微,窗外还飘零着大雪,他的脸色映衬在灰白的光线下看起来没比爱德的好到哪里去。他蹙着眉头往办公桌上扫了一圈,扫过桌上堆满的文件夹和报告,最终才慢悠悠地落在了爱德的脸上。
“你从昨晚工作到现在?”麟说。
“你知道了。”爱德说。
东方少年抿了抿嘴什么都没说,只听到长长地叹了口气,随之后仰着倒在椅背上,从爱德角度只能看到他的下巴和喉结滑动的脖子。爱德慢慢坐起身,伸手揉了揉自己僵硬的脖子,然后腾出手拆开松散的发辫、叼着发绳,他盯着桌面上的稿纸,逐渐苏醒的理智回归到他的头脑,将中断的工作重新排序梳理到逻辑上的位置。
“真是没想到。”麟轻声说。
爱德觉得自己像是从背后突然被捅了一刀,一时间疼得他眼泪都快下来。
他狠狠咬紧嘴里的发绳,把一瞬间涌上心头的痛楚用力地咽了下去,然后拿下发绳重新扎起了头发。
“参与项目的人都知道了?”
对方点点头,“塔卡已经在机场被警方抓获了,他手下的几个助手也已经关进去和几位室长主任谈话了,在确定他们参与这件事的嫌疑。伊兹密教授跟过去开会了,她的助手在协助警方一起调查研究所内部……我坐电梯上楼时,正好和他们碰个正着。”
爱德苦笑了一下,忍不住重复了一边麟刚才说的话。
“真是没想到。”
闻言,麟坐直身,定睛看向爱德。
麟说,“塔卡虽然这几年评风不佳,但那么多年下来好歹也算是学术界的一个人物了吧?就算他什么都不干、混几年后拿个名誉副主圌席的位置退休,研究所也不会亏待他,衣食无忧、风风光光,你说这人圌渣到底是为什么非要做这样的事情不可?”
“钱。”爱德华干巴巴地说,“连相应的地位都不可能有——做出这种事,世界上任何一个学术机构都不可能再聘用他,包括企业自己的科研实验室;除了钱,还能有别的什么理由?”
“钱吗?那塔卡的报价可真是经济实惠,”对方笑了笑,“据说出价只卖了250万。”
一个数字突然从冷冰冰的一个数据本身变成了一把沾了毒药的利刃,狠狠刺进了爱德的心口。少年咬紧下唇,脸上的肌肉不自然地抽圌搐了一下,像是在努力压制着磅礴的怒火。
“250万。”爱德颤抖着重复道。
麟冷笑了一下,握紧的手指绷得惨白,“私企土豪们直升机一年的保养费都得比这个贵点。”
爱德一脚把一旁的金属垃圌圾箱踢飞,“乓”的一声在空荡的办公室里千回百转、震耳欲聋。
“我们整个项目将近100号人整整半年的心血……”爱德华咬牙切齿,一瞬间呲目欲裂,“就这样被那个人圌渣卖了。”
办公室里一阵逼人窒息的沉默,冰冷的晨光透过结冰的窗户浇灌在室内。爱德的手指不自觉地绞紧了,像是试图拧断谁的咽喉。而麟的脸上一时间闪过冷冰冰的杀意,过了许久才平复成苦涩的笑。
“你觉得那个模型会被用到哪里?”他故作轻松地说着。
“他们买下了,爱用到哪儿用到哪儿吧,也许会用来做新式样的分子冰淇淋。”爱德转过身,重新恢复电脑,“我只是不明白他们是怎么找到渠道、越过层层保密措施直接和塔卡那个人圌渣沟通的。我们从项目开始就签下了保密协议和竞业协议,把对外的消息压缩到最小。怎么会有那么多企业探到风声、还抬高价格竞争我们这个项目成果?”
“有专门做这种事的人,探风口、开渠道、谈价钱……这种买卖现在也是一条龙的成熟行业了。”
麟摇摇头,有气无力的视线重新落在了金发少年的身上。只见爱德华脸色苍白、眼圈青紫,那双总是明亮夺目的金色眼睛此刻饱含圌着血丝,看起来精疲力竭又绝望欲裂。他声音沙哑地说,“你去休息室睡一下吧。”
爱德摇摇头,目光聚焦在了显示屏上,“把资料整理完再说。”
麟苦涩地说,“这已经不是非得立刻做完的事了。”
“我知道,”爱德捏住鼠标,“但这是我现在唯一可以做的事情。”
现在唯一可以做的事情,那就是不要思考眼下,而是去理解过去。有时认识了另一个人许久,甚至有过相处、也有过交流,但始终无法理解对方的所思所想,对所思所想背后的缘由更是一无所知。
可是又怎么才能知道呢?
“我的养母叫克里斯.马斯坦古。”
罗伊看着窗外说着,风拍打在窗玻璃上发出呼呼的响声,窗缘环绕着风景犹如画框镶嵌着油画。火车穿越过森林里的城镇,低矮的屋檐和荒凉的草地在视线的远处,树林与山丘在画面的背景,间隙有老旧的路标和车辆零落在不远处,在寒风里一吹而过。
“我几乎可以肯定那不是她的真名,事实上我听过无数人用不同的方式来称呼她:店里的女孩子们叫她‘克里女士’,她的毒贩子叫她‘丽塔玛兹’,当地收保圌护圌费的黑社会头头叫她‘艾希礼’,她的情夫有的叫她‘斯嘉丽’、有的叫她‘裘丽娅’。”
“你叫她什么?”
罗伊扑哧地笑了,“当然是‘妈妈’,但她不喜欢我那么称呼她,她说这样很显她老似的。她让我在外人面前称呼她为‘克里斯玛夫人’。”
爱德若有所思地吮着奶昔,“你有点像她。”
“哪里?”
抬起头正对上对方的警觉脸,爱德忍不住笑了。他哼了一声,“你们真的没有血缘关系吗?长得像不像?”
罗伊摇摇头,“完全不像,没有任何相似之处。我小时候还曾一边查看生物遗传的书籍、一边小心比对过我和她的相片——甚至也找出过她年轻时候的相册,怎么看都不像是共享着血脉的家人。但其实这也没什么意外的。在我父母离世后的最初几年,福利院一直有人帮我联系过亲人希望可以领养我,但都没有人来,锅炉6、7年她才突然出现——光是想想就觉得太离奇了。更不要说克里斯还总是记不清自己到底是我父母哪一边的亲戚,也说不清楚我父母的长相。”
爱德眨眨眼睛,“那她是怎么成功领养到你的?阿尔说当年领养只猫都跑来跑去填一堆表格、盖了好几个章呢。”
“我也想知道。”罗伊说着忍不住笑了,“她抽烟喝酒嗑药,卖过私酒、当过老鸨,怎么看也不是个令人安心的监护人。而且当时行为的动机也值得商榷,我至今不知道她到底是出于什么心态非要把当时全孤儿院最不讨喜的小孩子带回家。”
说到这里,爱德饶有兴趣前倾了过去。“你当时真的很阴郁吗?”少年嚼着满嘴的薯条,扑闪着金色的眼睛,含糊不清地问道,“现在怎么看都很难想象啊。”
“超阴郁,”马斯坦古煞有介事地摇摇头,“是真的即不说话也不笑,谁都不理睬,装圌逼成性的那种。”
“你现在也很装圌逼啊?”
爱德一脸顺理成章,罗伊笑着轻轻推了一下他的肩膀。
“那个时候的我每天都觉得生无可恋,但又没有勇气去死。”他脸上的笑容云淡风轻,仿佛是在逼着爱德在此刻也不要露出微笑以外的表情。他摇摇头,简单地说下去,“十几岁、二十几岁的人如果说想死,肯定会有人急着给他喂鸡汤、找心理医生之类的;可是小孩子的话,即使说了想死,对方也是一笑而过。我只能尽可能地让我所有的时间不是睡觉就是看书——那是唯二两件可以让我从低落的情绪里摆脱些许的事。所以别人要我玩耍,我也不理睬;和我说话、我也不搭理。”
爱德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可是一时半会儿却什么也说不出口。他想拥抱他,眼前明摆着的理由却无法让他踏出那一步。最终他挤了半天,只问了一个他自己都觉得莫名的问题:
“其他小朋友不揍你吗?”
果不其然,罗伊扑哧一声笑了。
“你听起来好像很期待这样的事发生嘛。”罗伊笑道,“当时还真有个傻大个——不是《简爱》里约翰.里德那种类型的胖子,而是《复活》里的尼古拉型,孤儿院的伙食还不足以造成少儿肥胖——他要找我茬,鬼鬼祟祟地推了我好几次后,还把我攒了很久的小熊软糖给倒下水沟里去了。”
“我靠!”爱德顿时怒气横生,“浪费小熊软糖!揍死他丫的!”
“没错,那可是我用来过圣诞的。”罗伊感同身受地抱起胳膊,“大概是看我当时比较瘦小,就觉得自己是爸爸吧。总之我当晚就把他从他的床上拖下来,摁在地上一边揍、一边问他到底谁才是爸爸,最后把那二货的鼻梁给揍断了。前两年出差的时候正巧碰到他,是我当时住的酒店门卫,年纪轻轻就驼背了,感觉真的变成了小说里的尼古拉。当年被我揍断的鼻梁看起来恢复得不太好,活像山羊的脚踝,我都不敢和他相认,就怕他半夜带着一群兄贵上楼来阿鲁巴。”
爱德大笑着差点把嘴里的薯条喷了出来,罗伊赶紧往后缩,试图逃脱无差别攻击范围。少年见状笑得更厉害了,他一边想象罗伊为了一盒小熊软糖和人打架的样子,一边脑补着罗伊上楼时惊慌失措的脸,他捂着肚子一路疯笑,直到火车缓缓停靠到站头。
被冰雪覆盖的山林吞食入腹。
周三一整天,实验室都笼罩在让人窒息的压抑之中,项目组的成员纷纷一片死寂,不明真相的人员也因此将说话的声音压低了许多,平日里忙得不可开交的工作日程突然变得无所事事。爱德一一誊写着留下来的实验报告和研究分析,敲打着键盘的手指麻木而冰冷,他一时间失去了找到立足点、为了新的目标重新努力的勇气,只能为了已经死去的目的包裹寿衣。
伊兹密室长的会议直到当天下午2点才结束,可仍旧见不到她的人影。实验室的同仁被一一叫过去单独谈话,去者一脸茫然,归者一脸愤懑。曾经大家为了同一个目标共同工作努力,曾一起为了一个难以克服的门槛彻夜讨论,也曾为了有争议的问题而争吵不休。而今目标没了,讨论与争吵也就一起烟消云散,无奈、空虚、愤怒暗流涌动。轮到爱德华了,只有坐在对面的麟鼓励似的拍了一下少年的肩膀。爱德偏了偏头,迅速往伊兹密的办公室走去。
爱德曾经非常害怕去伊兹密的办公室,他上次去的时候还因为玩忽职守给她训了个狗血淋头。可这次他走进时内心却没再有那么多恐惧了,反倒像是试图从这位导师身上寻求什么勇气。谁都会迷茫、软弱,可伊兹密不会。办公室一如既往得整洁温馨,午后的阳光将柚木地板染成温暖的金黄色。她坐在椅子上写着些什么,背后的墙上挂着最近颁发的年度女科学家凭证、全国搏击大赛冠军奖状和一副《平庸之恶的平庸之处》,她的办公桌叠着大大小小的文件、电脑以及三个相框:她和她的丈夫、她和她的学生、她和怀里的一名小婴儿。
“爱德华,”伊兹密指了指一旁的沙发,起身和爱德一起坐了过去,“坐吧。”
她的声音比想象中沙哑,爱德心头一酸,但还是努力地咽了下去。
伊兹密整了整衣衫坐直,抬起头平静温和地看着爱德。那一刻他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多年前,变回了一个嚣张跋扈、才华横溢却胆小心虚的小孩子。只听她温和而严肃地说,“你昨晚到现在,有休息过吗?”
少年愣了愣。“今天早上有睡过半个多小时。”爱德停了一下,立刻补上,“但我前一天有睡到很晚,所以没关系。”
女性皱着眉头审视了少年片刻,冷静地说,“如你所知,我们现在正处于调整阶段,为了清理眼下的工作给下一阶段的项目做准备,也要把……把上一个窟窿造成的问题给解决。你需要休息。”
爱德觉得自己一下子瘪下去了一截。
“教授,”爱德低下头,攥紧了放在膝盖上的手,“我想知道现在问题处理得怎么样了,有问题的环节找出多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