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群众的智慧还是可信的,因为当爱德别别扭扭、自我嫌弃地戴着这身衣着走到马斯坦古面前时,对方——有着漂亮却挑剔的眼睛的罗伊.马斯坦古——的反应几乎完美无缺。没有冷嘲热讽,没有熟视无睹,没有令人尴尬的大惊小怪,也没有对爱德色彩违和(柠檬黄色、上面印着皮X丘图案)的耳机做出自作聪明、实则难堪的吐槽。相反,他似乎十分理解爱德的所思所想,只是眨眨眼,便露出了柔和、几乎是真诚的微笑——让爱德联想到了小说中尼克在聚会上第一次遇到的盖茨比。
黄昏时分,罗伊手插衣袋、懒洋洋地斜倚在爱德楼下的灯杆旁歪着脑袋看着自己,他没穿把妹专用的红衬衫,深紫色的针织厚外套却意外得合适。灯杆上的招租启示看着有几分滑稽而他却一如既往得光彩照人,却没有了爱德在电视上看到的故作姿态,甚至连沉默不语都显得如此自然。只见他把裹在黑手套里的手从衣袋里掏出,然后放在了面前的爱德肩上、并落下有意无意的微微一掐。而那一掐仿佛具有类似东方邪术的魔力,让少年刚才还努力按捺还无法平复的心情突然饱足地安定了下来,像是吮满了水的海绵、心满意足地沉了下去。
姑且叫这为“罗伊邪术”。爱德想。
“我以为,”爱德和罗伊边走边说,“你这种家伙不会愿意坐地铁呢。”包子脸白白嫩嫩的,一副很娇气的样子。
“跑了那么远的路过来接你,却听到你说‘这种家伙’,可真令人心寒。”马斯坦笑了笑,“我还没在这里买车,你就将就一下吧。”
“买啊,你又不缺钱。”
“谁说的?”
“你靠脸吃饭的就那么廉价啊?”爱德刻薄地说。
对方十分领情,“我们站街五刀一次,小本买卖,欢迎关顾。”
MD有点心动。
“打扮得倒很臭屁。”爱德扭过头说。
“可谓职业素养。”
爱德嗤之以鼻,“好啊,那么万一哪天拉斯特破天荒地发现你跟她爹有相似之处而愿意和你约会,你也跟她一起坐着地铁出去咯?”
“那我会订专车。”马斯坦古振振有辞,“约会礼仪,怠慢不得。”
“我靠,你这差别待遇也太大了吧?”
“怎么?”他笑着眯起眼睛,“你想享受约会待遇啊?”
闻言爱德咬住下唇,声音闷闷的,“你少自作多情。”
这实在是非常奇怪的事,这样互相伤害、有一句没一句的对话居然流畅自然地贯穿了整段悠长的步行、并在地铁站内继续——这在此前是唯有相识多年的友人与血脉相连的弟弟才能和爱德做到的事。想到这里,他忍不住有些得意和按捺不住的偷乐,但一想到自己居然为这种傻气的事情感到高兴,他又忍不住懊恼地愤恨起自己的没出息。然而还没能懊恼多久,他的注意力又很快被新的情绪牵引过去了。
回想阿尔事件走后的第二天,深谙吃一堑长一智的爱德为防悲剧的重演,便老老实实开通了手机上的FaceTime。谁料之后再来电话的不是心心念念的弟弟,居然是马斯坦古,而且还是在爱德上班的时候打过来的。
那个日子爱德华记得清清楚楚——那是具有历史意义的日子,当天早上他们刚刚得到航天局的最新消息,证实了他们长期以来通过计算预言出来的某颗新小卫星的存在。这一重大发现不仅给他们过去种种揣测带来了强有力的证明,更重要的是让爱德和麟从隔壁那个打赌说他们的理论是无稽之谈的傻逼手上赢得了整整三十块,而马斯坦古那个电话就正好是在麟豆二人喜上眉梢地分15元赌资的时候打来的。那时,爱德盘着双腿、正在急不可耐地拆着包装十分顽固的战利品——西柚汽水味儿,楼下小卖部4块5毛一支——手脚齐用、忙得不可开交。这一系列铺垫使得之后视频通话的突然而至显得愈发突然且富有戏剧性。
事实上当马斯坦古的大名出现在手机屏幕上时,爱德差点把正往嘴里送的冰棍喷出来。爱德自诩也是在人间活得任性自在的主,但除非是有约在先、否则拨视频前先来个短信电话难道不是约定俗成的吗?当事人自信颜值能随时随地高水平、风吹雨打扛得住那诚然是一回事;但到另一方那边,乱得跟台风现场似的办公桌、含着草莓奶昔冰棍数着10块5毛的屌丝同伴和头发乱七八糟、脸上还沾着黏糊糊冰棍汁的接听人似乎就是另一回事了。
所以这是要挂掉吗!要挂掉人生第一个暗恋对象给自己打来的第一通电话吗!
就在爱德的大脑用上自己不亚于运算小行星时的能量飞速思考时,麟——见鬼又是他——见状拔下冰棍、一脸八婆地凑过来了。
“哎哟这不是你男神嘛。”他咬了一口,“那么热情,你接呀。”
“但是我……”
“赶紧的呀,你什么时候那么鸡婆了。”
卧槽你什么时候那么八婆了……看样子是打娘胎里!
爱德脸上十分保留尊严地摆出一副不情愿的模样,手却迅速在纸巾上擦了擦、并对着玻璃窗的反光顺了顺刘海,然后一手捏着冰棍、一手划开手机、快步往外走去。
“追求男神”和“保留尊严”乍一听似乎不是那么矛盾的事,但真的做起来就远没有想得那么好了。当时爱德为了先发制人可以说是憋足了气,打算就着对方继而连三在自己工作时间为所欲为先做一发阐明自身高格调立场的申明命,其中实时地嵌入“请不要干扰我的生活”等歌词味十足的论调。谁料视频画面一显示,爱德几秒前背好的台词就全都原地蒸发了。
确切地说,先蒸发的是爱德的尊严和他自己。
“啊……!你!!”爱德感到浑身上下的血液一瞬间腾地一声全都聚集在了自己的头颅并迅速炸出了一片50斤镁条焰色反应的特效,大量的发光发热透过面孔透了出来。他忙不迭拉开手机画面和自己脸的距离,别过头一脸不忍直视。
画面那头的对方倒是非常淡定,仿佛是温和燃烧的钠盐。
“你大冬天还吃冰棍啊。”马斯坦古不咸不淡地说。
“你管我!”爱德咬牙切齿地涨红了脸,“你才是有病吧?哪有泡澡的时候打电话给别人的啊?!”
“嗯?突然想起来订位的事就打给你了。”
此话不假。屏幕那方雾气满盈,从画面的距离和角度推测,对方的手机显然是被放在了浴缸边的矮架上,正对着马斯坦古懒洋洋倚靠黑边浴缸一边读着份报纸、一边时不时抬起眼往这里看一眼的侧影。与爱德的上亿根神经在空中循环炸裂的战斗状态相比,对方看起来优哉游哉,放在浴缸边的手正无所事事地转着一支钢笔并时不时往报纸上划,他的刘海则被湿漉漉地撩在了耳后,露出的额头和眉骨让人想起美术馆里的大理石雕塑,而镜头边缘的部分更是让爱德一瞬间艳羡那里白花花的泡沫。
去他妈的,冷静点。爱德一把将大半根冰棍塞自己嘴里试图冷却自己。
然而更丢人的事紧随而至。一向一口半块肉排的爱德华此刻一激动,居然还当着马斯坦古的面呛着了。对方闻声侧过脸,看着爱德努力压制却还咳个不停的样子,突然露出了轻柔的笑容。
“慢点啊。”
爱德咬紧牙关,“要你多嘴。”
半晌,爱德终于能正常发音了并在尽可能不露出太痴汉或太羞耻的神情的情况下正视马斯坦古了。为了防止自己和裸男聊天的事情在八婆云集的办公室中相传万里、更为了防止自己不务正业骚聊(?)被伊兹密抓个正着并被卸下胳膊,他迅速找了个僻静的楼梯口挨着台阶坐下,双手捧着手机、嘴里叼着棒冰,浑身戒备,随时准备着拔腿就跑。
“订位?”
“别说你忘了。”
爱德撇撇嘴。
“一定要现在就决定嘛?”
“嗯哼,”马斯坦古撑着下巴注视着手上的报纸,“刚才看了一下,周五上午场早就满座了、下午场也快了,再拖延就彻底没啦。”
“没有就没有。”爱德赌气地咬下一块冰冷的雪糕。
“别闹,下礼拜还指着你给我好好表现呢。”马斯坦古心不在焉的态度仿佛是在哄一个故意任性的小孩,“《五十度红》现在挺火的,怎么样?”
说到这个,爱德觉得自己又要炸了。前一天刚出论坛,他就谷歌了一下在网友间传闻的神剧。其中剧情简介中涉及到大量爱德本人知之甚少的专业术语,但零星捕捉到的几个“SM”、“R级”、“同性”等词汇还是足以让爱德明白周围那群看热闹不怕惹事的吃瓜群众的歹毒用心,并迅速将此从“和罗伊第一次约会(伪)”选择列表中剔除——排到了“和罗伊正式交往半年后的某一次月明星稀、花草鲜美的夜晚”后续列表之中。
“不要!”爱德尖叫道。
马斯坦古没转过来看爱德,但盯着报纸的眼睛却显出了点笑意。那是有点微妙的表情,很难说究竟是单纯出于幽默还是来源嘲讽。他拿钢笔在报纸上划了一道,然后又说,“我那天下班还挺晚的,估计早一点的场次我俩也看不了。《五十度红》不行的话,选择也不是很多。”
爱德艰难地咽了咽,“有没有看起来适合我一点的?”
听到这话,对方终于扭过头正视了一会儿爱德华,像是真的在认真打量并思考着什么样的电影会符合眼前这个一头杂毛、嚼着根冰棍的小矮子的猎奇口味。而爱德此刻紧张许久、刚开始平静的心跳在对方的注视下又逐渐加快,他黑色的眼睛沾着点雾水显得湿漉漉的。
半晌,他再度提议。
“《荣耀与苦闷背后——爱因斯坦最后的岁月》?”
最后他俩兴师动众、走了半天去坐传说中离风水宝地相距有半小时步程的地铁(其实走了35分钟)为了一起到市中心大都市电影院看的片子决定为《白雪公主与大灰狼之爱情爱情我等你——3D版》。虽然这部影片是他俩经过一番短暂讨论后得出的结果——期间爱德不仅吃完了冰棍并当着自己暗恋对象的面把木棒咬断了,而罗伊则暂时离开了片刻并裹着浴袍重回对话——但当这一切变成事实、而且是他俩在半小时后就要直接面对的现实时,这就变得荒诞不经起来。事实上,在地铁上他俩找了个犄角旮旯坐在一起,共同困惑于几天前他们到底是出于什么心态会排除一切其它选项、选看这种片子,并开始忍不住讨论这片到底怎么拍出来甚至还排上档期的。马斯坦古说八成是用来洗钱。
“怎么洗?这种片子真的还有盈利吗?”爱德一脸不可信。
“并不是靠盈利洗的,而且我们不是给他们的票房添砖加瓦了么?”马斯坦古说。
就在爱德打算开口反驳的时候,一阵剧烈的急刹车把尚未出口的话给生生折断了。昏暗的车厢里一阵地动山摇,惯性拉得一波站着、坐着的乘客都如多米诺骨牌一般向一边倒去,顿时惊呼声、尖叫声、手提包掉落在地上的声音和慌乱的脚步声从原本沉闷的空间里腾然膨胀、不绝于耳。地铁窗外一片漆黑,车灯配合氛围地闪个不停。马斯坦古一手扶住自己、一手赶紧拽了一把差点飞出椅子的爱德华。
“怎么了?”爱德惊魂未定地坐回座位,只见马斯坦古摇摇头、微蹙着眉头四周张望。只见乘客们都忙着将东歪西倒的自己和随身物品拉紧,纷纷交头接耳地小声议论猜测起地铁的未知突然状况来。
没多久,地铁广播播放了起来,声色稳定地告知在座乘客们轨道上有突然情况等一系列屁话,简而言之就是让诸位先等个半小时再说。
“事故?”
“应该只是列车突然故障了。”
“我靠,我半年见一次的异地恋女朋友还在钟点房等着我呢。”
爱德和罗伊倒是没有可以与这位赶着去钟点房的异地恋男子相媲美的理由来紧张,毕竟赶着看的电影并不是什么不能错过精彩开场的大片。但停车就是停车,爱德抱着背包在座位上不安地晃着腿,感到自己的焦虑症即将逼近发作边缘。马斯坦古倒是十分淡定,仰靠在椅背上翘起二郎腿。
“我猜是有人跳轨自杀了。”他一脸自信地说。
“哈?!”
“赌不赌,”对方接着说,“我这方面的猜测神准。”
人类,你对赌神的力量一无所知。他爱德华.艾利克可是几天前刚拿宇宙天体做赌注并赢了15刀巨款的男人。
“好啊,”爱德赌着气、半开玩笑道,“那我赌除此以外的一切可能。”
“好啊,”这傻逼事后男居然答应了,“输的请赢的吃饭。”
“XX撸串店。”爱德咬牙。
“那么小气。”
就在这时,广播声刺穿纷纷扰扰的人声再度响起来。众人静默聆听,但说的内容却与之前全然无差、十分败兴,归根结度意思是要诸位再等上半个小时。而这个时候,那场3D洗钱巨制应该已经开始放了。明知没什么好看的,但因为这种理由浪费电影票还是让爱德心底的焦虑越发膨胀了起来。
“还来得及吗?”爱德皱着眉头转身向后张望。
马斯坦古耸耸肩,“搞清楚状况再清理完尸体一时半会儿怕是搞不定的吧?”
“不见得是自杀。”
“我要点最贵的雪花牛肉串。”马斯坦古笑得眯起了眼睛。
“十串。”爱德赌气道。
然而事实证明马斯坦古居然似乎真的猜对了——又一项“罗伊邪术”的大成功——因为又一个小时后,就有乘务人员挤挤挨挨地走了过来。那一脸早衰的小伙子一副习以为常又不耐烦的样子,沙哑着嗓子吆喝广大群众先跟着他下车、一起沿着轨道走到最近的站台。爱德华目瞪口呆地看着乘客们抱怨着收拾随身用品、排起队列以此跳下车,心想活了那么多年用得最多的交通工具就是地铁,可直接碰上这种事还真是第一次,看来今日出门是诸事不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