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道:你若是想在冬日听蝉声,倒也不难。
韩非反问道:蝉夏生,秋死,所谓道法,夏蝉如何能生于寒冬?
嬴政道:道法又如何,只要是你心里想要的,寡人都能给。
韩非摇了摇头,他道:寒风凛冽,冬日的蝉,鸣唱亦是苦难,还不如静静沉睡在土壤中。毕竟冬天再冷,也快要过去了。
嬴政柔声道:你若是觉得寂寞,明日我便让他们安排一些伶人进宫,寡人不在的时候,让他们陪你解闷,好么?
听到这里,他嘴角终于露出了一抹浅浅的笑意。他低下头,脑海中想起了卢生曾说的话:
梨花阁有一位伶人,身形模样,有几分像先生。
于是心里那个紧闭着的匣子,便刚巧被嬴政打开了。
他心口一松,抬眼笑道:也好。
嬴政从他的侧颜看去,那带着笑的眼眸,水光潋滟,极为动人。他即便和往常那般静若止水,而正是那刻骨而不自知的风情,让他每每陷入痴狂。
于是嬴政心中的话便脱口而出:那以后每个夏天,寡人都陪你一起听蝉声可好?
他再次垂了眼,沉默良久,才轻声道:好。
如同承诺的一句回应,却显得那样言不由衷。
而嬴政心中的暖意如此明显,绝不会输于眼前的暖阳。
他俯上前,急迫又轻柔地含住了他温软的双唇,那满腔的喜悦,悄然化作了无声的绵柔。
韩非推开了他,责怪道:这光天化日的,你也不怕被人瞧见。
嬴政笑了,一把横抱起了他:你说的对,这极好的春光,寡人也舍不得给别人看了去。
是夜,嬴政整好衣冠,从清和宫走了出来。
一封急报,将嬴政从睡梦中唤醒,他安抚了被惊醒的韩非,便连夜赶回了咸阳宫。
此时甘泉宫内只点了一盏灯,摇曳着令人不安的烛光。
暗卫笔直地跪着,整个人都没入了黑暗中,他低头压着声音道:大王,韩安他们出了城,便失了行踪。
嬴政冷声道:谁保的他们。
暗卫迟疑着道:在城外…似乎见到了盖聂先生的身影。
嬴政抬起了眼:哦?
暗卫颤栗着跪伏了下来:属下…属下不确定。
嬴政道:那你就查清楚了,知道么?
他的声音冷冽低沉,目光阴寒,宛如刀锋,与他白日的温柔模样判若两人。
暗卫不由得打了个冷颤:属下明白。
他沉默了片刻,接着道:他那边…细心看着,不到万不得已,不可扰他清净。
提到那人时,他的声音柔了下来,仿佛每个字的背后都藏着一声叹息,声声皆是苦涩。
他手中紧紧攥住一张丝帛,丝帛上似乎画着一个人,那人隐藏在黑暗中,看不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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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妹纸问本文的韩非到底喜不喜欢嬴政,人心不是石头,但是恨太深只能在彼此的不信任中互虐了……
第八章
这极好的春光,也伴随着连续多日明媚的暖阳,悄然而来。
清晨的光斑驳地斜射在颠簸了一路的马车上。
钟和走了下来。
春日的阳光远远算不上热烈,他抬头看时却依旧有几分刺眼。
他本是韩国宫廷一个不见经传的乐师,韩覆亡后,便辗转来了秦国,他如何想过有朝一日竟又蒙受圣恩。
只是这份恩泽,对整个梨花阁而言并非是莫大的殊荣。
他接下王命那一刻起,身边所有的乐人便被砍掉了舌头,他们无缘无故地被迫背负着这个王宫的秘密,绝不能泄露半分。
苦涩却凝然,他独自一人踏上了长长的石阶,端端正正地跪在了宫殿中央。
他低着头,许久,才听到了那人的脚步声。
由远及近,极轻极缓,在这座安静的殿中,除了自己的心跳,便只有那个声音。
那人的名字他在卢生口中听了千百遍,可当那个清润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时,他能辨清天下百千乐器的双耳,一时间竟仿若失聪一般。
他的声音,风风韵韵,轻柔婉转,如微风拂叶,天下最美的乐曲不过如此。
它离他如此之近,却恍若隔世。
他几乎泫然泪下,双腿颤抖着,重重磕下了头:九公子……
韩非淡淡地道:这里没有九公子。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又轻轻将他扶起:钟先生,别来无恙。
立春,一月初七。
春日的祭祀刚歇,嬴政便马不停蹄来了清和宫,不过一日见不到他,他心里便有些空荡荡。
他推开门时,韩非正与一个伶人说着话。他今日穿着一身青玉色的长袍,腰间束一条青色云带,冠发高挽,玉带垂腰,温如暖玉,美如谪仙。他静静站着,那双灿若繁星的双眸,正透着如春水一般的笑意。
他对一个陌生人露出这样温柔如水的笑颜,让嬴政顿时吃起了醋。可当那双眸子带着同样的笑意和暖意望向自己的时候,方才那些许不快便瞬间不翼而飞了。
他立刻上前揽过他的腰,宣誓主权般的,在他的清亮的眼眸上亲了一口,在他人之前,毫无一个大王该有的庄重与威严。
韩非轻轻地推开了他,有些惊讶地问道:听卢生说,今日要准备斋戒的事宜,大王怎么有时间过来?
嬴政将他搂着一起坐下,笑着道:斋戒一事有国师和大乐府令处理,寡人哪需操心?
韩非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道:那大王进来时也该通报一声,这样就不会吓着我的客人了。
嬴政这才有空注意到方才与韩非说话的人,见他颤抖着跪伏在地上,便问道:你就是梨花阁的钟和?
钟和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答道:小人正是。
嬴政道:寡人听卢生说,你的歌声能让弃婴止啼,白鸟流连。
钟和谦道:卢大人谬赞。
韩非微笑道:怎会是谬赞,钟先生的歌声确实动听,如流水击石一般,颇有古韵。
嬴政见他一脸清风暖日般的明媚神色,自是不忍扰了他的雅兴,便问道:那不知先生可否让你这位客人,给寡人歌唱一曲?
韩非道:那些乐人也在,大王若是喜欢,可移步正殿。
嬴政笑了,道:听过你的声音,天底下所有的声音在寡人耳中,都是枯鸦嘶鸣罢了。
亲眼见过沧海的人,怎会为一条溪流驻足?
何况,他的确不是一个爱听演奏的人。
嬴政不是一个爱听演奏的人,也并非是一个沉迷酒色歌舞的君主。
那些莺啭燕啼的曲,柳腰霓裳的舞,远比不上战场上钟鼓鸣鸣,烽火连天。
不过既然韩非爱听,他自然愿意陪着听。毕竟,他难得喜欢一样东西。
他刚这么想着,便听得一个宛如林籁泉韵之声,从掩着的轻纱后透了过来,悠悠地唱到: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那声高而不嘶,音低而不浊,快而不慢,乱而不散,清如泉润,亮若晓光,全无方才那些个莺莺燕燕之景。
他从轻纱后走了出来,以长袖掩面,细腰一转,长袖垂下,便是一脸悲泣的模样。嬴政细细一看,忽觉此人容貌身段,有几分像韩非,便不由得凝神注目了一番。
一曲唱罢,他竟无知无觉,只觉人尚在座中,思绪已飘至千里。
韩非见此,便问道:大王觉得如何?
嬴政似乎刚从曲中回神,他黯然念道: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不能得到自己所爱的人…未免,过于伤情了一些。
韩非目光闪烁了下,便安静地笑了,道:楚人的曲子,大多是这种哀婉的曲调,不过钟和唱起来,清亮婉转,悲而不怆,倒是另一番风味了。
嬴政道:钟和,钟鼓琴瑟,和乐且湛,倒不失为一个好名字。
韩非道:的确是个好名字,人如其名,更胜于名。
他向来不吝啬这种对别人显露昭着的称赞,除了对他。
嬴政却深深地望入那双稍显清冷的双眸,问道:先生眼中,寡人的名字如何?
韩非想了片刻,便道:发政施仁,政通人和,乃帝王之名。
就像他也不会称赞他的名字一样,他回答得极为中肯。
但嬴政却笑了:先生用这两个词,也算是赞美寡人了。
说罢,他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忽就叹息了一声:可先生只知叫我大王,叫我陛下,从来不曾叫过我的名字。
虽然他以前骂他的时候,也会连名带姓地喊他嬴政。
见他低着头不言语,便凑了上前,有些孩子气地央求着:叫我的名字可好?
韩非没有回答,他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将酒杯移至唇边,轻轻地抿了一口。
清酒寡淡,喝来无趣至极。
如同他说的话一样。
他道:天子名讳,做臣子的如何叫得。
那大义凛然的模样,不给他任何争辩的机会,他苦笑着,又一杯苦酒下肚,苦涩也随之蔓延。
他起身欲走,韩非却在这时,忽地抓住了他的手。
他止住了,刚回过头,却听他轻软如糯地喊了一声:阿政。
细细的一声,柔弱无骨,就如温暖的细流一般注入了他的心中。
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身体都变得僵硬起来,甚至说不出一句话。他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却见他的嘴角缓慢地、绽开一抹极为艳丽的笑容来,如同冰雪消融,蓓蕾初绽。
他压下了那颗快要跳出心口的狂喜,反握住他的手,捧到了胸口,欢喜地道:再叫两声,再叫两声可好?
韩非无声地避开了他灼热的视线,轻声道:大王应该认真的,不该只是一个名字。
嬴政笑了,他将掌心的手轻轻放至唇边,眉间眼底尽是化不开的深情。他一字一句地承诺道:先生说得对,只要先生一直在寡人身边,寡人一定做一个发政施仁的好君王。
韩非听罢,胸口竟是莫名的一痛,可他的神情却清淡如常。他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微微牵起嘴角道:大王现在说这些话,未免过于沉重,莫要负了这动听的歌声才是。
嬴政柔声道:动听的歌声常有,先生的真心难得。
韩非道:清和宫远离咸阳,禁卫又如此严明,钟先生来一趟也实属不易,能听到这样的乐声,也未必像陛下说得那般轻巧。
嬴政道:这有何难?你若是喜欢,寡人便安排他住在这清和宫内,日日给你唱曲。
韩非摇摇头道:这民间的音乐,若是少了民间之气,也就少了几分灵动来,未免与这宫廷乐曲混为一流。
嬴政笑道:那寡人便赐他一块腰牌,可随时出入清和宫,寡人不在的时候,也好陪陪你。
韩非听着,眼底便露出了薄薄的笑意:这也好。
殿内的焚香烧着,钟和一曲唱罢,曲风一转,落落转身,再回头时,却是眼中带笑,全没了方才那些哀伤模样。
而那曲子不疾不徐,柔而轻快,如高山流水般叮咚作响。
韩非刚了却一桩心事,或多或少也算的上心情愉悦,此时的曲子倒也应景,以至于嬴政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他也没有介意,甚至难得主动地开口问他:大王说刚才的曲子伤情,这首喜悦的曲子,难道不合大王的心意?
嬴政道:寡人一向不爱看这些,不过既然先生喜欢,寡人听听倒也无妨。
韩非笑了笑,又倒了一杯酒,道:方才我见陛下目不转睛地看着,倒不像是不爱看。
嬴政嘴角勾起,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他们爱演,寡人也就看着,总不好扫了这份兴致,你说是么?
这看似无心的一句话,让韩非险些失了心跳,就连举着的酒杯,也禁不住摇晃了一下。
嬴政忙扶住了他的手,将那酒杯端平,拿起案上的丝帕,细细替他把手擦了,柔声问道:怎么了?可是身体不舒服?
他垂下了眼,那漆黑的睫毛颤动着,看不清他瞳孔的颜色。
可他再次抬眼的时候,却又是清清冷冷,毫不在意的模样。随即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他抿嘴一笑:大王说的是。
那浅浅一笑,竟如桃李争春一般明丽不可方物。而他脸上淡淡的红晕,如锦樱霞云一般,随着那笑意,越染越深。
他轻轻地搂着他的腰,凑到他耳边低低地问:先生可是醉了?
韩非道:不过浅酌了两杯,即便要醉,醉的人也不是我。
嬴政寻摸着方才韩非的语气,一个难以置信的念头涌上心口,他带着试探的口吻,问道:先生方才可是吃醋?
韩非没有回答,他不做声地避开了嬴政灼热的视线。
嬴政抑制着快要跳出心口的喜悦,又缓缓地凑近他,将他几乎抱在怀中,他压低声音问:寡人方才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人看,你可是不高兴?
韩非往台上看了过去,身子也稍稍往一旁避开了一些,他冷静道:陛下,大庭广众之下,万不可逾礼。
嬴政笑道:什么礼,寡人做的事,便是礼。
说罢,他衣袖一挥,丝竹戛然,钟和顿时止了舞步。
韩非还未意识过来的时候,却听得吱呀一声,厚重的宫门被缓缓合上,顷刻间,偌大的正殿只剩下他们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