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和梦魔解释理由时,洛冰河道:“她是师尊的故人,我不杀她,却也不想让她继续纠缠陷害师尊。想来想去,不如让她自己看清真相,自生自灭。”
梦魔依他所言去做,在这之后,秋海棠便如人间蒸发一般,再不见消息。
而接下来一系列的事情发展,令洛冰河无暇他顾。
算算时间,离魔族入侵的日子已经不远。这两年洛冰河查阅典籍,甚至借着取卷宗的机会偷偷进入过穹顶峰上的苍穹山藏书阁,终于查清嫿魍的来龙去脉,确定了嫿魍之目的确有解毒功效,上了百岁的嫿魍之眼,更是能解开诸如无可解这一类的罕世魔族奇毒。
之前他主动自荐去嫿魍寒湖检查结界,正是这个原因。
临行前,洛冰河轻轻推开竹舍的门,趁着无人,在昏睡几日还未醒的沈清秋额上轻轻一吻,心疼和不舍几乎要溢出心脏。
师尊醒来后看不见自己,定是要失望了吧。
能否杀死婳魍,洛冰河心中并没有胜算。
若是他还有曾经的修为,猎杀一只百岁婳魍,并不需要费多少功夫,然而这次,洛冰河却几乎将性命都丢在了寒湖之中。
浸在寒湖中与婳魍小心周旋,在几乎就要得手的时候,突然混乱的内力却令洛冰河的动作凝滞了一瞬。
便是这一瞬,原本已受到重创的婳魍潜入了深深的湖底,令他彻底错失了良机。
从湖水中艰难的爬上来,洛冰河浑身湿透,脸色比湖水还要冰冷。
不知道为什么,曾经无论他是强是弱,命运似乎总会在这种事情上帮他,多少次孤注一掷,他都曾功成身退,如愿以偿。
而这一次却不灵验了。
刚才为了猎杀婳魍,在最危险的时刻不惜动用了体内本有的魔力,此刻暴蹿的两股不同内力在他的身体里汹涌,洛冰河难受的蜷在湖水边,握紧了拳头。
在剧烈的痛苦里,一瞬灵犀突然从他的脑海中闪过。
(七)
那一次,洛冰河受了不轻的伤,回到清静峰时,宁婴婴看到他的脸色,捂着嘴顿时就要叫,洛冰河对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对她道:“师姐,别告诉师尊。”
宁婴婴睁大眼睛:“阿洛你,你要瞒着师尊?”
洛冰河点点头:“师尊会担心。”
宁婴婴气得跺脚:“你怎么不怕师尊生气!”
洛冰河道:“只要师姐不告诉师尊我回来了,瞒过这几日,师尊便看不出来了。”
宁婴婴瞪他半晌,道:“你也不用躲躲藏藏啦,师尊现在根本就看不见你。掌门师伯外出,师尊在穹顶峰帮他处理事务呢。”
洛冰河微微一愣,点了点头,转身要走,宁婴婴却突然叫他,神情欲言又止。
“阿洛,你还是去见一见师尊吧。你不等他醒来就离山,这几天师尊其实心里……心里……”
洛冰河觉得被一把小刀扎进了心口,来回搅弄。
可若是告诉了师尊自己受伤的实情,对战天锤时,师尊定不会派自己出战,又不知会生出什么意想不到的变故。
这一世,洛冰河绝不会再让变故发生。
这一次对上天锤的时候,洛冰河没有手软,在对方准备偷袭之时,闪身上去,直接一掌击碎了对方的天灵盖。
……这便是他倒在寒湖畔时,想通的一点。
与其事事谨防,不如干脆让这件事不曾发生。
洛冰河其实已经很不好受,内伤闷闷作痛,一口瘀血积压在胸口,无比地想听得师尊几句柔声安慰,被摸一摸头,将温和的灵力送进自己体内。
他走到沈清秋身边,目光又温柔又明亮。
没想到,沈清秋却似心不在焉一样,简单对他吩咐了一句,便头也不回地御剑而去。
洛冰河仿佛被打了一闷棍,几乎打出他心头淤积的那口血来。
(八)
在洛冰河的掌心和心口处,曾分别各有一道疤痕。
他并不是习惯了伤害自己,而是想要抓住一切和师尊有关的事情,哪怕是伤痕也甘之如饴。
况且,他那时在心里一直抱着一种隐秘的幻想——要是他不让伤疤消失,若是师尊看见了,不知会不会有片刻心疼,或是片刻懊悔。
这种幻想就像是一种快感,一点的萤火之光,照他在无尽的黑暗里,硬撑着走下去。
纱华铃的红绫最后一次卷过来的时候,洛冰河一念之差,便没有躲。
那一次受伤昏迷后,洛冰河在梦境中被梦魔一番诘责。只是心中下定了决心,便对梦魔的话不为所动。
唯有最后那一番话,在他心里掀起波澜。
“前尘种种,你真的一切都弄清楚了?”
洛冰河那时的回答是:“我信他。”
上一世他与师尊解开心结,最后携手同归,便已打算不再问那些他心里其实还没有解开的诸多疑问。
从梦境中睁开眼,沈清秋正坐在他床边,目光里是不掩饰的深切担忧和心疼。
洛冰河和那双眼睛对视,一瞬间便心中悸动,呆呆地听沈清秋柔声对他说,已为他要到了万剑峰选剑的资格,除此之外,竹舍的偏室也已为他准备好,随时可以住进来。
被那双温暖手臂抱在怀里的时候,洛冰河觉得一切都太美好了,巨大的喜悦幸福滋味狠狠地撞击在他心上,整个人都如在云端。
与之相比,之前受的伤痛和委屈,便简直轻如鸿毛,不值一提。
(九)
洛冰河拿到了正阳剑后,凭借心中早就滚瓜烂熟的各路剑法心法,修为的提升几乎一日千里。
而每晚入眠时,心上人就在一墙之隔,每日师尊第一个看见的人便是自己,二人的关系也因此亲近不少。在那段日子里,他竟然觉得师尊对他的亲近之感,反而更像是两人许多年后在一起时的样子。
洛冰河为此心情十分快乐,连带看着清静峰上的那些弟子们也顺眼了许多,平日与明帆争宠,被百战峰的弟子围堵切磋,心中也没有那么厌恶,反而将其视为一种乐趣。
唯一有一点,那就是随着他年岁渐长,少年人血气丰盛的身体里那种特殊滋味,也逐渐开始有燎原之势。
他每日躺在师尊一墙之隔的地方,心中的煎熬几乎要将自己烧毁。他记得以前的自己,曾为此跳过冷水坑,在师尊面前丢尽脸面,而这一次若是再遇上那样的情况,或许自己只有去跳清静峰后山的那座悬崖才好。
于此同时,正阳剑给他带来的灵力修为的提升,令他身体里灵魔两种内力的不平衡越来越明显,走火入魔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前世洛冰河曾经用容器的方式引渡体内过剩的魔气,这种方法,这一世却不能再用。
面对这种状况,洛冰河根本没有办法,却绝不能停止提升自己的修为。
为了无间深渊的那一战,他绝对不能停下来。
关于无间深渊,洛冰河早已有了决断,那就是努力在十七岁前,将自己的灵力修为恢复至接近当年的巅峰水平,那么不露魔相击败漠北,就不是难事。
仙盟大会结束,他依然可以与师尊一起回清静峰,与师尊相守相伴。
蛰伏的魔族血脉蠢蠢欲动,在他每次境界提升时都趁虚而入,在周身左突右走,企图占据他的全身灵脉。
每一次,洛冰河都痛得浑身颤抖,眼前几乎不能视物。
纵然不愿让师尊发觉自己的狼狈,却还是被撞破了几次。到最后,沈清秋几乎是疾言厉色地在警告他要循序渐进,不准莽撞。
洛冰河嘴上答应,心里却一阵酸涩。
不能莽撞这四个字,是洛冰河在这些年里告诫自己最多的一个字。
不能莽撞,师尊会生气。
不能莽撞,会唐突了师尊。
不能莽撞,师尊会看出不对劲。
然而,在那个初冬的深夜里,他在竹榻上被师尊紧紧抱住,被周身熟悉的气息包裹的时候,这么多年负隅顽抗的理智却终于断了线。
这一次,洛冰河没有再去跳什么冷水坑,或是后山的悬崖。
和师尊终于嘴唇相贴的时候,那种熟悉的感觉几乎令他落泪。
沈清秋的震惊,无法接受,都在洛冰河的预料之中。但洛冰河却能感觉到,师尊看自己的目光里有各种情绪,甚至有隐隐的心疼,却独独没有反感和厌恶。
(十)
对于情爱这件事,洛冰河并不敢强求,却也不曾后悔那晚的唐突。
有时候他甚至会想,是师尊在得知自己心意的情况下,是否还会狠得下心来将自己推入无间深渊中。
洛冰河早就学会如何示弱装可怜,每日如常为沈清秋做饭,替他将一切处理地井井有条,并不逾矩。只是每日看向沈清秋的目光里,却带着一丝失魂落魄和隐隐期望。
沈清秋每每与他这样的目光接触,总是下意识躲闪,言行举止之间,甚至有躲避他的意思。
洛冰河何其敏锐,感觉出师尊虽然避他,却并无恶意,那双向来波澜不惊的眸子里,甚至有一丝心乱的神色。
洛冰河期冀又大胆的想,师尊是不是也有那么一点喜欢自己呢。
洛冰河陷在这种突然决堤的情爱里无法自拔,直到那一日,他一人坐在清静峰山门外的山石上,静静望着来路出神,却无意间听到了一段对话。
便是那段对话,从此彻底颠覆了他的整个人,整颗心。
洛冰河坐在树枝掩映的山石上,沈清秋和尚清华二人并肩坐在一辆马车外缓缓而来,两人相谈正切,没有人驾车,任马车自己缓慢的沿着漫长的山路前行。
洛冰河抿了抿嘴,看着师尊脸上是极少见的随意神情,心中更是不悦。凝神谛听,竟然让他听见了一段十分不同寻常的对话。
内容与他有关,虽然大部分内容洛冰河都听得云里雾里,直觉却告诉他,这其中藏着一个他不知道,师尊也绝不会告诉他的极大秘密。
一路听下去,洛冰河心里竟然升起一种强烈的恐惧感。
这种恐惧之心,超过了好奇之意,即使之后与师尊两情相悦,那种梦一样的喜悦之情,也没能冲去他心中想要得知这个秘密的迫切。
(十一)
两人在一起之后,沈清秋主动提出,要带他在双湖城游赏散心。
这几日心中萦绕的心结被暂时抛开,洛冰河看着穿了一身白衣的沈清秋,几乎移不开眼睛。
歌楼上房内,月色极好。两人借着酒意,地上榻间,一晌贪欢。
心迷意乱的时候,洛冰河想,要是能一直如此就好了。什么秘密也好,无间深渊也好,他都不愿去想,不愿去管了。
他所做的一切努力,承受的一切煎熬,不都是为了能与师尊这样相守相伴吗?
然而他刚刚产生了这种想法,那个秘密却突然撞到了他眼前,狠狠地撞破了他两世的梦。
“你师尊和你一样,你们都活了两世。”
“洛师侄,我这样说你懂不懂,若是有那么一本书,写着一个世界里的一批人,还有这个世界里发生的一切事情,突然有一天,这本书里的世界突然不再是纸上的文字,而变成真的了,你相不相信。”
“我和沈……你师尊,的确是同乡,这个同乡嘛,又不是一般所说的那个意思。我是写这本书的人,你师尊是读这本书的人,总之是这本书中世界之外的人。”
“啊,言下之意就是,你们,除了我和他之外的你们,都是这本书中世界里的人。洛师侄你就比较不一样了,你是这本书的主角,有光环加持的。”
“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会发生什么,我们都了如指掌,毕竟熟悉这本书嘛。哦对,你师尊可是忠实读者,这本书的魔物系统他能倒着背下来。”
“按理来说,我们的确是像先知一样的存在,但是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我们也很惨的。迫于系统的淫威,不能随便乱走剧情,还得做牛做马……系统是什么意思?师侄你就理解成管理这本书的神仙好了,还是不太讲理的那种,动不动就扣分,不完成规定任务,分分钟威胁要回城重造的那种。”
“回城?回城的意思就是,这个世界的身份已死,被遣送回原来的那个世界,再也不回来了。”
………
尚清华絮絮叨叨,眉飞色舞,洛冰河呆滞麻木的听着,觉得仿佛有无数根寒针,四面八方向他扎过来,无处遁逃,只能被明明白白的扎在心口上,分不清滋味。
待到尚清华走后,在湖静风软的凉亭里,洛冰河才渐渐觉出冷来。
蛰伏的天魔血脉在主人心神大乱时又开始暴蹿,洛冰河痛哼也不发出一声,蜷缩在凉亭的一角,感受一阵阵的凌迟。
方才,洛冰河问的最后一句话是:“若是我不去无间深渊,师尊会怎么样?”
尚清华道:“说不清楚。总之下场很惨吧。”
说这句话的时候,尚清华第一次抬头和他对视,眼里没有玩笑意味。
洛冰河轻声道:“我知道了。”
天魔血脉再次侵蚀他的时候,洛冰河并没有去压制。他不知道自己这么些年刻苦修炼,压制天魔血所受的痛苦,有什么意义,那个人根本就不在乎。
如此说来,曾经师尊其实是没有骗他的。
师尊是真的不在乎人魔之分。他是魔也好,人也好,在师尊心里都是一样的。
一样不过是书中之人!
洛冰河低低地笑了起来,擦了擦脸上的烫热液体。然后闭上眼睛,像之前无数次那样,努力汇聚精神,潜心调息,将暴走的血脉再一次收束,这次结束后整个人几乎脱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