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算什么??凭什么???
凭什么他历尽了人生的苦,尝遍了最痛苦的爱不得与恨别离,在无尽的深渊里咬牙一点点煎熬苦忍,又挨过了五年凄惨等候,可为什么最后他终于等来了甘甜,却在一夕之间,从头再来。
那日,洛冰河从夕阳满天,一直站到了夜露深重。
十岁少年的身体单薄孱弱,洛冰河的手已经冷得没有知觉,心却一点点的从麻木迟钝里找回些许热度。
他想到了师尊。
他不能垮下去,绝对不能。他已经承受过太多折磨,万事万物在他眼中已毫无分别,唯有对沈清秋的那颗心还是炙热的,只要师尊还在这世上,他就必须要过下去。
没错,纵然时光倒流,师尊却还在这世上。
只是……不认识他了而已。
(二)
洗衣妇的坟泥土未干,想来是新丧。时间过去太久了,洛冰河已经想不起当初的悲伤的情绪,只是说不出的压抑惆怅。
将那座新坟稍稍修整,他走上街头巷尾,满街议论纷纷,都谈论一件事———修真界第一门派苍穹山派正招收新弟子,无论出身地位,凡自认有灵根者,皆可去试炼。
还记得当年,他刚刚埋葬了养母,正是在满心悲伤不知何去何从之时,听见的这个消息,一时冲动热血,从此人生便彻底改变。
而这一次,洛冰河又从这个至关重要的转折再次开始了。
站在苍穹山的崖底时,洛冰河往上望去,几乎是一眼便看见悬崖边青衣执扇的那个身影。
这么多年,师尊似乎都没有什么改变,站在那里的时候一直如同修竹一般,不染凡尘,出尘夺目。
虽然对师尊已经无比熟悉,但是每次看见,洛冰河心中依然总是忍不住的震动,渗出一种微妙的欣悦。
沈清秋站在苍穹山仙气飘然的众人间,面色冷淡,也在往下注目。有那么一瞬间,洛冰河差点以为自己与师尊的目光对上了,连忙低头,奋力的挖起脚下的土来,用力到虎口作痛也不松懈,心里也在颤抖不止。
师尊,你若看见了我,就再多看我几眼吧。
同时,他试着暗暗运用心法调用灵力,虽然稀薄,居然真的让他运起了些许。有了灵力的助力,手上的动作便更加得心自如。
洛冰河全心全意的专注了起来,竟然丝毫没有注意到周围环境的变化,等到他终于觉得有些吵闹时,抬起头,沈清秋天人一般降下来的风姿正好落在眼里。
心跳剧震。
沈清秋是为他下来的。
那一瞬间,洛冰河看着沈清秋脸上淡淡的笑意,甚至错觉眼前的人便是已经与他同床共枕多年,最亲密无间的那个人。
被眼前场景狠击心脏,纵然不想在一开始就给师尊留下娇气的印象,洛冰河却还是忍不住,泪水滚滚而落。
受尽委屈,此时很想将眼前人一把抱住,亲吻他,一如既往的讨求属于他的安慰。
但是洛冰河站定在那里,除了伸出手牵住沈清秋一根手指之外,什么也没有做。
有很多事情,他还不能做。在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要克制住,什么也不能做。
等待这件事,早就变成洛冰河不得不接受的一种习惯。
(三)
在回清静峰的那条路上,沈清秋看他跟在身后走的艰难,对他伸出一只手。语气温柔,神色关怀,和当年毫不手软泼下滚烫茶水的那个人判若两人。
一举一动,都是他最熟悉的样子。
洛冰河隐隐的感觉到,这一世,似乎又一个不一样的开始了。
洛冰河有一瞬间的恍惚,那两个字便不受控脱口:“师尊。”
沈清秋从容的身形仿佛僵了一下,又仿佛并没有。
在这之后的很多次,洛冰河都有这样的错觉,觉得有时师尊对与自己的言行似有所感,却不肯过分流露。
很多年后他想,那么多次,如果他能有一次抓住线头,奋力不顾的去扯去拉,直到看到真相为止,是不是一切就会完全不同了。
洛冰河惯于刨根问底,尤其在面对沈清秋的时候。但上一世便是因为这个原因,导致他对师尊逼迫良多,造成难以挽回的后果,这一世洛冰河不愿再如此,所以大多数的时候都强行忍住,不去问,不去管。
洛冰河安慰自己,没关系,只要师尊一直在自己身边就好了。
再次回到在清静峰修炼的时光,洛冰河每日白衣整洁干净,长发规矩高束,把从前学的东西一点点拾起来。其实也无所谓拾起,那些心法剑术他早就滚瓜烂熟,一把木剑也能使地矫若游龙。清静峰的典籍,沈清秋看过的没看过的他全都读过,且早就印刻在心。
他要捡回来的,不过是修为而已。
对于这一切,沈清秋却丝毫不知,亲手为他注解基础心法,甚至还在竹舍前辟了一块空地,每日拿一根修长竹枝,一遍遍教他最简单的剑招。
不得不承认,这一世的师尊……的确是对自己颇为上心的。
朝夕相处多年,洛冰河早就摸清楚了自家师尊的脾性喜好,是故每日都寻着由头去缠沈清秋,哪怕是听他讲解那些最简单的心法,洛冰河都丝毫不觉得乏味。
有时候他甚至故意装笨,为的就是看见师尊那虽然略微无奈,却没有一丝不耐烦的温和神情。他知道师尊并不会因此厌恶他,而这样就能和师尊多待些时刻,多好。
他刻意装作不懂的样子,在沈清秋一遍遍解释后,故意露出沮丧挫败的神情,这时沈清秋的手便会摸到自己头上来,安慰性质的抚摸十分温暖,足以让洛冰河高兴一日。
说来奇怪,他早就和师尊做过了爱人间一切最亲密的事情,可如今沈清秋只是摸摸他的头,他还是能激动得心跳加速,仿佛自己真的变回了当年的少年,因师尊一个最简单的举动便能出神回味半天。
(四)
清静峰上似水流年的时光,洛冰河时常觉得如同梦境。
除了深夜时,总会刻骨思念那个会将自己抱入怀中温柔亲吻额头,虽然平日淡淡,但偶尔也会说说情话的沈清秋之外,洛冰河觉得这是一场干净的美梦。
自己似乎已经很久没有拥有过这样平静的生活了。
三年深渊熬炼,五年绝望等待,即使是和师尊在一起之后,也常常事务缠身,在幻花宫和魔界之间辗转,再也不能像少年时那样,简简单单的每日守着沈清秋,两人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被打回原地从头再来的刻骨不甘渐渐的淡去,洛冰河觉得,从头再来一次,似乎也没有那么糟糕。
然而这场干净的美梦,却在一日突然被狠狠打破了。
山城历练,遇险千钧一发时,洛冰河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推开了自己的师尊,却在之后被拖入了水中。
刚一入水,洛冰河立刻就感受了这种妖物的厉害与难缠,一阵心惊。一边努力与之周旋,一边在心里暗暗祈望师尊千万不要为自己入水。
然而他刚刚这样想完,周围的水流便是一震,沈清秋的身影在不远处浮沉,面容紧张,目光在一片混乱中寻找着自己。
洛冰河还没来得及觉得心中暖热,便看见修雅剑从沈清秋手里失手脱了出去,接着无数的头发趁机向他缠去。
洛冰河看得心急如焚,可身边纠缠的嫿魍头发层层缠绕围堵,他根本没办法靠去。看沈清秋的身影越沉越深,洛冰河突然生出了一种强烈的恐惧,简直快要急疯。
自上一世千万般劫难后,他无法忍受师尊在他眼前遇险,一点点危险都不能。
突然,一种强烈的灼烧感从他的身体里升起,即使周围的水温冰冷,洛冰河也觉得自己仿佛快要烧起来。伴随着这种感觉的,是突然生出的强大的力量。洛冰河太知道该要怎么调遣这份力量,本能一样地一掌魔力推出,震退嫿魍后,他不顾一切的游去抓住了沈清秋的手。
沈清秋的情况比他想象的好些,看来方才只是被纠缠住难以脱身,伸来抱住他的手依旧很有力量,在水底对他微微一笑,用口型对他说:“别怕。”
被沈清秋抱住往上浮的过程,灵力和魔气同时在洛冰河体内左冲右撞。他难受得生不如死,却紧紧咬牙死忍,不肯露一丝痕迹。
与此同时,洛冰河的心也如置冰窟。
他体内的魔族血脉就这样毫无预兆的被唤起,差一点在师尊的面前,像在无间深渊前那样现出魔相。
如果刚才真的……
洛冰河不敢去想。
深夜躺在沈清秋身边,洛冰河心神无法宁静,入眠之时,梦魔果然寻迹而来,企图将他和师尊双双拉入梦境。
不愿师尊在梦境中受伤,洛冰河不得不再次遣用残余的魔力,与梦魔拉锯,到底护了师尊周全。
而这次使用魔力的后果,便又是剧烈的灵魔二气相冲撞的痛苦。
沈清秋已经入眠,睡得却并不安稳,这样松松抱着自己,还在输送灵力。
洛冰河怕因自己而导致师尊不得安眠,便悄悄挣脱出去,轻轻在那光洁额头上一亲,给他盖好被子,自己却了无睡意。
梦魔定会再来。
而再一次面对梦魔的时候,就是他要做出选择的时候。那便是这一世,究竟还要不要修炼入魔。
(五)
上一世,洛冰河心中曾有过一个十分强烈的想法。
他要变强。
因为只有变强,才能够把自己想要的东西,想要的人,牢牢抓在手里。
小时候,洛冰河想要的是温饱和体面;初入清静峰,他想像一个寻常少年人那样活得不卑不亢。后来他的眼中逐渐被那个青色身影占据,洛冰河想要的东西,便再也没有变过。
那种心情那样执拗,那样强烈,那样奋不顾身。
他当年下定决心修炼魔族心法,不过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与师尊站在同样的地位上,才有胆量和底气将那一份多年心事说出口;后来二人决裂,无间无间深渊归来,洛冰河竟变本加厉。无论是魔界还是幻花宫,若是可能,甚至是整个修真界,他都要收入囊中,只要能因此抓住师尊的一角衣袖,让他无从离开,洛冰河什么都可以做。
可是当师尊在埋骨岭与他相拥在一起时,在他耳边低声又真切地说的那些话,让洛冰河心里第一次产生了动摇。多年以来,他一直将自己遭受的痛苦归罪于自己的不够强大,可突然有那么一天,他隐隐的发现,好像一切并不是这样的。
原来自己即使不够强,也还是有人愿意要自己的。
黑暗混沌的埋骨岭里,他们二人紧紧相拥着准备共赴黄泉的时候,洛冰河也曾有那么一瞬间想过:要是当初他不曾修魔就好了。
要是他当年没有接过那本魔族心法,现在的他可能还在清静峰上与师尊朝夕平凡相伴,或许等到有那么一日,再一起携手归隐。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多年等待好不容易等来两心相贴的美好温存,却须臾就要失去了。
当年生死一瞬间的想法,老天果真给了他这样一个机会。
想到这里,洛冰河心里的天平逐渐倾倒,后来梦魔果然多次试图入侵他的梦境,皆讪讪无功而返。
这一世他与梦魔的唯一的一次交谈,还是在几年后双湖城的那场剥皮魔事故之后。
“小子狂妄,老夫不顾身份,多次欲与你在梦中来往,你都置之不理,不给老夫赔罪也罢了,竟有脸叫老夫去给一个来路不明的疯女人造梦?!”
洛冰河不为所动,道:“前辈今日帮我这个忙,前辈日后若有所求,我也不是不可以答应。”
梦魔气得吹胡子瞪眼睛,一团黑雾幻化不止:“这便是你求老夫的态度?”
洛冰河态度没有丝毫改变,道:“前辈不是也有求于我?既然都有所求,我何必要卑躬屈膝。”
梦魔哼了一身:“恭谦敬长,你那师父看着是个谦谦君子,教出来的徒弟着实和这四个字八杆子打不着,徒有虚名。”不顾洛冰河变冷的脸色,又道:“你这小子不简单。身上的修为不简单,心思更是不简单。我若是助了你,你再翻脸不认,又给老夫吃闭门羹,老夫又要找谁去说理?”
洛冰河微微一笑:“前辈要恢复肉身,非我不可,我要造梦,却还另有他法。前辈为什么不孤注一掷?”
那团翻滚的魔息凝滞了一瞬:“你怎么知道老夫要恢复肉身?”
洛冰河反问道:“前辈如今这样,难道还有别的所求吗?”
梦魔沉默了一会,终于叹道:“你让我给她造什么梦?”
洛冰河轻轻吸了一口气:“要她看一段之前不知道的往事。”
(六)
关于师尊那段从未与他提及的往事,上一世金兰城中秋海棠现身,洛冰河便立即在之后就探得知晓。
在映照往昔的梦境之中,洛冰河看着那个目光阴狠,浑身染血的少年,突然觉得不真实。除了容貌外,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将二人联系在一起。
不。不可能。
他们怎么会是一个人?!
洛冰河看着那个手起刀落,浑身沐血在宅院里一路冲撞杀人的少年,立马就产生了这个近乎于直觉的想法。
一时间,居然没有震惊与心痛,只有深切的陌生。
但又怎会不是一个人?还记得上一世他刚来的那四年,师尊身上……的确是有眼前这人的影子在的。
洛冰河隐隐觉得这其中发生了什么,却又无从查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