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目中无人、岭外孤标的天历太子司徒琊,收回了自己的眼神,将注意力从窗外那盛夏时节都透着一股清冷的槐树转移到面前端坐的青年。他的视线逡巡而上,最后停留在对方那张俊美无俦的面容上,心中不由升起一阵荒唐的悲凉,甚至是……
“你不说话,你为何不说话?怎么?当初那一剑的伤势,果真能让你成了个口不能言的哑巴了?”太子冷笑道,“还是说,你到现在都不过是意图以此敷衍?”
御君辞敛下眉眼,安静地凝视这杯中如针的茶叶沉沉浮浮。
茶水氤氲的热气蒸腾朦胧的烟云水色,将他笼在一片白蒙水雾中。
太子眼神微微恍惚。
没错,他从来就都是这样的。朦胧如海市蜃楼中的幻景,如同一手拘不住留不下的烟气。明明他真真切切地坐在自己面前,却仿佛相隔千里。
一时间,房间里陷入了难言的沉默。相对无言半响,空气中响起一声淡淡的叹息。太子的声音里透着疲惫:“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留人园这座囚牢在你鼓掌之间,即使你告诉我真相,我也逃不出你的五指山。即使如此,你都没有自信能够掌控我么?”
“到现在,你都不愿给我这个全心全意信任你的人一个交代?哪怕是作为背叛者得意的宣告,看我露出悔不当初的表情都不愿?”
御君辞一抬眼,闪动的眸光里翻涌着一种奇怪的情绪。末了,太子诧异地发现,御君辞居然没有如同他想象中的那样对他有丝毫的抱歉或者遗憾。他的眸光是如此的坚决,在那张温和的脸皮之下却是一颗早已坚硬如铁石的心。
御君辞取出早已让下人准备好的笔墨纸砚,墨迹落在上号的宣纸上,氤氲染开一段过去的故事。
“我从未背叛,因为我从未服从过你。”
“你认为将我纳入你的羽翼下庇护便是为我好?可你却忘了当初我父身死为何,母亲与我那未曾见过这世间万物的小弟又是因何而死。”
“而你收容照顾,给予我所谓的恩惠,不是为了弥补先皇后的所作所为,而是为了你那份一厢情愿的爱。”
“够了,章远,别再说了!”最后一句话令太子瞳孔收缩,他抬手阻住御君辞的动作。实际上连日还服用带有虚弱之药的食物,即使是曾经丰神俊朗的太子殿下,如今也不过是孱弱无力的普通人。
然而御君辞却配合地停住了。
对上御君辞幽深的眼神,太子嘴唇颤动了一下,哽咽着的话语中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感情:“求你,说我相思错付便罢,别这样践踏我的一颗真心。”
作者有话要说: 真的咸鱼本鱼了
第四十九章 探问
太子凝视着御君辞的眼神中充满着情感, 如同冰层之下缓缓涌动的、压抑的岩浆。然而纵使是这样炙热而痛苦的深情,在对方冷静的审视之下,却也终究缓缓冷却了。
他对自己竟是一点多余的感情都没有么?连一丝一毫的可能都没有?
太子的身上像是忽然抽走了所有的力气, 他无力地伸出手,想要勉力去掩住那双黑黝黝的深瞳。别看, 你别看:“别这样看着我,别这样对我, 章远,这对我太残忍了。”
太子喃喃出声, 痴痴地凝视着慕恋之人那清冷高华的眉眼:“你太了解我了,你总是知道该如何才能让我痛苦万分的, 你知道我最大的软肋,就是——”
他的话语停住了, 因为御君辞忽然动作了。
御君辞从袖中掏出一枚印玺, 乃是一枚做工精致的烫金私章。印章轻轻放在桌上,然后被手指带着转过了个方向,上面的狮头一双圆睁的兽眼面朝太子,张开的兽口仿佛带着一股择人欲食的危险。
太子的瞳孔收缩。
他当然认得这枚私印。在他的阵营中,这枚私印便相当于是他说一不二的象征,他拿着这枚印章签署了无数道决断。
“你知道了……不、章远,你听我解释!对不起, 我也不想的,我当时、我当时只是想阻止你,我不能确定那个人是你, 所以才让他们将你先抓捕回来……”太子脸上显出慌乱,努力却有些混乱地解释着。
然而御君辞仍旧瘫着一张脸毫无反应。
此时太子忽然眼前一亮,“真的,我怕他们伤到你,三令五申抓到人了先不要动手。章远,你是知道我的,在江南我的爪牙遍布,如果真的不顾一切想要抓你,又有什么抓不到的呢,哪里会等你回来。只因为我这心中有顾忌,但凡有一分的几率是你,我便不敢轻易躁进,难道你还不相信?”
说实话,我还真不相信。
此时才完成了此行目的的御君辞,这时才终于抬起头,对上一脸憔悴黯淡的太子,他的心中……
抱歉,他的心中什么都没有。他眼神冷静到了极致,平静得仿佛万物都不曾入他眼中。此时正声声句句,诉说着心中痴狂的太子殿下见了,心里越加地发冷。
御君辞蘸了蘸墨,铺上一页新的纸张,力透纸背地写道:
“多谢你,让我终于确定了真相。”
真相?
什么真相?太子愣住了。
“你、你骗孤?方才那些都是在套孤的话?”像是有一桶水从头顶猛然浇了下来,太子猛然彻底清醒过来,甚至直接到了透心凉心飞扬的地步。
太子总算想明白了:“即使是刚刚在我说出那句话之前,你都不能确定当然千里追击的幕后之人是谁!我只是你的一个怀疑对象。可你的那番话,却引得我急忙辩解,然后自己将自己给搭了进去!”
终于想明白了吗?
御君辞心中哂笑,起身离开。临走还将那枚印章留在桌上。
私章自然也是假的。的确,御君辞在江南搜集了众多太子阵营与江南官场权钱交易、沆瀣一气的证据可以证明太子的罪该万死,可那是公事,这一遭为得却是私人恩怨。他想要求一个当初的真相。公归公,私归私,债这种东西要一笔一笔精确计算,丝毫马虎不得。
所以他仗着自己过目不忘、又对那私章的造型十分熟悉,便索性让人仿制做了一个看外观没什么差别的摆上桌,趁着太子心神混乱之际套话——一举功成。
……
而在江南扬州府学之内。
“你已经详细地向我介绍了许多朝中事宜,十分细致全面。然而话又说回来了,到现在,我仍旧不清楚你之前所说的京中发生了什么。眼下势力已明,可这样静止不动的势力分布和你与长公主临时推延回京之举终究是两回事。……所以你是仍旧尚未进入重点吗?”
这就是林湛阳的问题,直白得让人避无可避。
特别是他那双眼白分明、干净得像孩子似的眼眸,水润又清亮,让人觉得连隐瞒都是一种罪过。忠顺王爷嘴一抽,对上林湛阳那双透着瑰丽魅力的眼眸便有些招架不住地叹息。
他此时已经絮絮叨叨拉拉杂杂各种讲述了——大部分是在口若悬河地终于讲完了各个朝臣的职权和各自负责的权利义务——整整一个下午的《天历王朝现况考察报告》,甚至围观了林湛阳收拾东西沐休回家的全过程,直到到了林家门口,才顺着渐渐放缓速度的马车将将停下讲述的话语。
真的特别满足了,他倒是也从来没挖掘出自己讲故事这方面的天赋。
林湛阳无疑是一个很好的聆听者,当他认真又专注地听故事时,那完全投入沉浸的模样让人不由自主就想要将这个故事拉伸得尽可能长。
好享受他一心一意关注着自己的时光。
忠顺讲到后面,自己都忘了初衷了,反正就是讲到哪里需要延伸知识点了就带出去,结果越扯越远,拉拉杂杂再绕回来。
可没想到,一直乖乖应诺、好像果真对如今天下大事毫无所知、随便他瞎瘠薄忽悠——当然,忠顺管那个叫选择性告知,才不是什么忽悠那么难听——的林湛阳,却在临终了一语不合就问到了问题的最初。
居然还没忘记,这记性也是绝了。
然而自己答应的事,跪着也得做完啊。堂堂忠顺王爷,何等骄傲的人,难道能自打嘴巴子?!
这当然是不可以的。
司徒琅绷着脸皮,非常硬气地表示“我才没有扯开话题,之前那些虽然麻烦,但都是必要的铺垫,这就给你上正菜”。
完了他还用仅剩的清醒冷静的头脑稍微怀疑了一分钟:
林湛阳之前那些懵懂耿直,莫不是都装出来的?或者,他不会是一直在故意套话吧?
不过看看林湛阳那清正的眼神……
他有罪,一定是他相关政|治|运|动干太多了,习惯性把人想得太复杂。
忠顺王爷正这么想着呢,只见林湛阳敛下线条姣好的眉眼,嘴角泛起一丝苦笑:“抱歉,其实你不必勉强。我能够理解的。”
“有些事情,身处局中的人有种种的身不由己,或者碍于种种原因,都有些心知肚明的默认。还有些话,即使是公开的秘密,可也毕竟不能为外人道也。”
“特别是……既然这个问题已经严重到让身为堂堂王爷和长公主殿下的你们都选择避其锋芒,那究竟是攸关何种……我大致也能想到。是我强求了。”
这……原来他一直都知道自己在绕圈子。
上一刻还在犹疑的司徒琅,此时面对林湛阳这简单粗暴的以退为进,却直接被美人蹙眉的清愁冲昏了头脑。
不就是那点破事么!有什么不能说的!还非得让他也严防死守。
“不,没有……湛阳……咳,我以为我们已经是朋友了,请容许我的逾越。”对着林湛阳迟疑的神情,司徒琅苦笑一声,“无妨的,身为……友人,与你分享本就理所当然。你愿意向我求助,我只会感到开怀,何况你也不过是为了一颗孝心,分所当为。”
“所以你就这样从忠顺那小子嘴里把事挖出来了?”
林府西厢房内,竹影横斜,绿水淙淙,水流打在留音石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每次过来,林湛阳便会忍不住感叹一声老师这日子过的,真是让人艳羡得不行。他收回视线,抬眼望向前头,展秋正拿着一块鸽血红的宝石,仔细地雕琢着。看起来方才他的叙述,展秋竟是不以为意。
“怎么?奇怪我怎么一点也不惊讶?”展秋等了会儿,没等到自己这个傻学生的回应。他抬起眼一瞥,随意笑了笑,索性将手上的东西往旁边一放,“算了,先处理你这边,反正太阳也快落山了,光线不好,勉强再琢磨这东西也没意思。”
“你向忠顺打听消息这件事…换一种情况,换一个对象,被我知道这事发生在我教出来的学生身上,我估计会被那傻孩子的愚蠢给刺激到窒息。”
“但至于你,情况总是不一样的。这么说吧,你每次一思考,整个扬州城都会弥漫开愚蠢的气息。我置身其中过了几年,怎么样也都该习惯了。”
誰让林湛阳是自己学生呢?做老师的,恨铁不成钢是理所当然的。展秋对这个可以合法嘲笑的“受气包”,完全没有一丝一毫要保护祖国花朵的意思,上来就先不客气地呛了一通。
林湛阳……林湛阳很淡定。
反正展秋又不会玩什么体罚或者罚抄之类浪费生命又无意义的招数,毒舌两句……星际全专业倒数第一的心理素质,可不是瞎说说的。
“我很抱歉。”林湛阳陈恳道。
“嗯,你认错的态度一如既往的令人愉悦。我也早就看开了,本就没指望你能用出什么精巧细腻的路数。”
“话术该如何进行,那是日后的工程。现在摆在你面前的这个问题,来,给先生展示一下你那漂亮可爱的榆木脑袋里都在想什么,你做什么跑来这里找我,你指望我这个当老师的指点你什么?”
展秋嘴唇微微一翘,好整以暇地端详着他蠢得可爱的小学生。
“我,我想去参加今年的秋闱,如果能顺利的中举,继续参加明年的春闱去……”
目的,显而易见。
京城,入朝为官。
展秋眨眨眼,语气深沉地叹了口气:
“我说错了。”
“……?”
“你的脑袋不是榆木,该是沉香木,看着价值连城还香气幽幽,砸进水里能直接沉底的那种。”展秋语气沉重。
这孩子是蠢到底了呀。
作者有话要说: 刚刚一刷发现均订过500了,很感谢小天使们的支持嗷
然而心情越发沉重地看眼我的加更欠债清单,我努力看看今天能不能加更(捂脸)
第五十章 师说【二更】
“方才你对我说, 你是记挂着林如海任期将满,即将回京述职。然而现在你明知道京中暗流涌动。就在前不久,备受宠爱的前太子义忠亲王, 却因对老皇帝图谋不轨,为忠景王爷先一步发现, 及时揭穿才没有酿成大祸。这夺嫡之争,分明已经势成水火。”
“就像秋天里干燥至极的木柴, 但凡有丝毫火星子落进去,便能立刻簇起一团烈火。”
展秋叹了口气:“你这时候却跟我说, 你想要一头扎进这潭浑水里去。你没觉得哪里不对吗?”
哪里不对?
哪里都不对呀!林湛阳明白过来,对呀, 如果当真是对兄长、对林家未卜前途担忧,那应该劝林如海急流勇退才是。
林家五代列侯又是书香世家, 姻亲关系一大把。林如海可是干着盐务都能长袖善舞的男人。就算这时候退下来, 不管是回姑苏、留扬州甚至去京城……总归清流勋贵都不会看不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