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阳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也插不了手,只好去给他点了油灯,坐在一边发呆。桂似乎正在反复比对课本和木牌上的字,每一个勾画,每一个弯折都在纸上仔细临摹出来。他看上去专注又投入,连油灯的灯芯噼啪一声断裂,屋内一下子暗下来,他也只是挪近了食材库的窗口,借着路边的灯光继续比对。
松阳爬起来,去给他找一些能发光的东西。
黑暗里传来桂有些发抖的呼吸声。半晌后,他还是开口了,声音非常轻,却异常笃定:
“老师。”
第61章 深夜的便利店总会进来奇怪的人
接近凌晨的雨夜,荒无一人的街道,只有哐哐哐的砸门声。
“喂吵死啦!”楼下的居酒屋猛地被拉开,一个大嗓门的老婆婆撑着伞走出来,“再砸门报警哦!!”
桂像是没听到似的,一手拽着松阳,一手拼命地拍着万事屋的门。
从刚刚开始,松阳就完全跟不上桂的节奏了。先是非常突兀地喊了自己老师,然后又非常突兀地抓着自己夺门而出,冒着雨跑了好几十里,又非常突兀地停在名为“万事屋”的屋子门口,砸门砸得两公里外都能听见。
“什么鬼?催债吗?喂喂阿银打小钢珠的债都还完了哦,再骚扰的话——”
长着银色天然卷的男人唰地拉开门,另一只手里提着一把木刀。
看见是桂,银发男人似乎感到很麻烦似的挠了挠头毛,叹了口气说:“怎么,是你啊。大半夜的,怎么在良家妇男门口扮水鬼呢?”
桂跑得连喘带咳的,好半天才缓过劲来。他一把抓住银发男人的睡衣,激动道:“银时,是老师!老师回来了!”
尽管银时的脸背着光,但是松阳依然在那双暗红色的眼眸里,看到了一瞬间燃至天际的火光。
“什么?”银时声音很平静。
桂一把拉过堪堪站在楼梯口的松阳,把他拽到了万事屋亮起的灯光下。
松阳跟这个银发红眸的男人面面相觑了快有一分钟。跟桂一样,面前这个银发男人也给他莫名的熟悉感。他突然忍不住想,自己没有失忆之前,会不会就是在这个街道,这些旧式的木建筑,甚至是这个世界中生活着的呢?
“假发啊。”
银时看上去依然是那副懒洋洋的样子,没精打采地挨着门框,喊了一声桂的绰号。
但是从他嘴里跳出来的每个字,都似乎是死死咬着牙根挤出来的。
“——在我没揍你之前,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他话音未落,就听结结实实的“磅”的一声,银发的男人从万事屋门口倒飞了进去,撞翻了屋内的茶几。
……怎、怎么一言不合就动手了!
松阳忙上去抓住桂的胳膊。桂看上去被气得不轻,刚往对方脸上呼了一拳的拳背都是红的,胸腔剧烈起伏着,带出病弱的嘶哑的呼吸音来。
“老师、老师就在这里啊!银时你个笨蛋——!”
屋里跑出了一个是看上去十三四岁的橙红色头发女孩,看见屋内的情形,又看看暴走的桂,似乎难得被惊到了似的,站在一边束手无策。
“疼啊喂。”
银时从翻到的茶几边爬起来,顺手抽了两张纸擦了擦鼻血。他朝那孩子挥了挥手,“大人说话,小孩子回去睡觉。”
看着那个女孩子乖乖回了房间,银时又似乎很麻烦似的叹了口气,慢慢走回玄关处。
“阿银脾气真的够好的啦。某个不知道是磕了药还是喝了酒的疯子大半夜来砸门,莫名其妙说什么老师回来了,说什么老师就是那个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的奇葩宠物,最后还莫名其妙给阿银来了一记友情破颜拳,阿银是不是可以去参加那个‘yo!谁是日本第一好好先生’的选秀了?”
桂似乎正在慢慢冷静下来,看看银时又看看状况外的松阳,咬牙说了句“抱歉了”,就又拖着松阳飞奔下楼。松阳在灰暗的雨夜中回头看了一眼,银发的男人没有跟出来,孤零零地站在万事屋门内的灯光里,望着夜空。
桂拖着他,也不知道要跑哪去,最后在一个还未关门的便利店门口停了下来。门口有传单架子和遮雨棚,他手忙脚乱地拿了很多张传单,又从怀里拿出笔来,一并放在松阳手里。
“老师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呢?为什么不能说话呢?为什么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呢?”
他的问题简直连珠炮弹似的,砸得松阳晕头转向。勉强在传单背面写了一句[我也不一定是叫那个名字……],传单就立刻被桂按住了。
“不,你就是松阳老师,我说是就绝对是!”
松阳是见识过桂的固执的。他一旦认定了一个事实,真的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桂全身都湿淋淋的,低着头按着那张传单,就这样站在那发了很久的呆。呆了一会儿,他又突然说:“啊,那个封面是不是刚刚银时说的那个‘yo!谁是日本第一好好先生’?”
……完全是光速跳跃的电波思维啊。
松阳的视线越过便利店的橱窗,看见了桂说的那本娱乐杂志。他当是桂突然又想去看这个选秀了,无奈地走到店里,打开杂志看了看播送时段。
便利店的收银员趴在台上昏昏欲睡。松阳把杂志放回去后,看向店外的桂,微微一怔。
桂背对着他站在雨里,似乎是没意识到自己走出了遮雨棚似的。再仔细看,他的双肩都在微微颤抖。
他在哭。
得到了这个认知的松阳,心底深处一瞬间就被莫名的痛感击沉了。
他忙跑出店外,用小短手捧住对方湿漉漉的脸,去擦他脸上流下来的雨水和泪水。
——这是怎么了呢?好好的为什么哭鼻子?
已经长成俊秀青年的男人,哭泣的样子还是像个迷茫的孩子。反正都已经被松阳看到了,桂也放开了用胳膊拼命擦脸,看起来更像个小孩子了。
“老师、老师是不是吃了很多苦才变成这样的?”
在雨中哭到无法自制的男人,和笨拙地给他擦眼泪的白色企鹅。
“对不起、对不起老师……是我们做得不够好,都是我们的错,让老师受苦了……”
——没有的事。不哭啦,不哭啦。
想哄他,但是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想拥抱他,但是两只小短手根本没法把人圈住。结果松阳也只能一遍遍给他擦眼泪,默默心疼着,却别无他法。
最后桂一直抓着他在说对不起对不起,简直像要把多少年的眼泪一并流光一样。连便利店的店员都被惊动了,好心拿了把伞出来,说要不还是进去哭吧……等桂擤光了他友情赠送的三大卷纸巾,店员的脸绿了。
“老师,在想起什么东西之前,都不要离开哦。”
害怕松阳一言不合就罢工,桂把他的临时工合同悄悄藏起来了。这孩子身上始终有种阳光向上的魄力,头天晚上大哭一场,第二天就开始积极想办法让松阳恢复记忆,顺带恢复原形。
他俩找了个僻静的河边桥底躲着,面前放了一大堆纸张和新木牌。
[所以我……]
松阳换了块新牌子。对于自己的身份问题,他依然有着顾虑——千万别是弄错了啊,害得人家白哭了一晚上。
[‘松阳’以前是什么样子的?]
“不是‘松阳’以前是什么样子,而是你以前是什么样子的。”桂认真地纠正,“老师是个非常非常厉害的人。大家坐在一起看星星的时候,都在说以后谁想要去月球旅行的话,就让老师一拳送他上去。”
…………对不起,听起来很可怕啊那位老师。
[能不能画一张像呢?]
“啊,画画吗?我虽然多年没有拿起画笔了,但是我小太郎·莫奈的实力大概仍没有消退。”
桂抄起一支画笔,刷刷刷地在画纸上画了一个穿着博士服、黄色脑袋、衣袖里伸出无数强壮触手的异形。
…………不不,真的是认错人了。
“……老师!老师你要去哪里!”桂冲上来一把抱住松阳的腰,“今天的‘把老师从伊丽莎白皮下拯救出来计划’还没完成哦!”
他的所谓“把老师从伊丽莎白皮下拯救出来计划”,其实就是把松阳的小短手绑在桥柱上,桂抓着他的脚腕使劲拔。
…………疼疼疼疼疼疼疼!
“奇怪啊,明明上次这样拔的时候,伊丽莎白里面会掉出一个毛茸茸的裸体大叔的。”桂看见他挣扎得厉害,忙停下来,奇道:“这次为什么不会掉出一个滑溜溜的裸体老师?”
……老师前的修饰词都是多余的。
“我们再来一次吧,老师!”
松阳搓着他的小短手,看起来稍微有点委屈巴巴的。还来啊,很疼喔。
“啊,看不下去了。”
银发的男人从桥面上翻下来,尽管姿势很帅气,最后却不小心摔进了水里。因为昨天才给了人家一记友情破颜拳,桂多少有点尴尬,不过银时倒是无所谓似的蹲在松阳面前,说:“无论如何都想见到那个腿毛监督的话,直接掀起来不就好了。”
“不是监督,是伊丽莎白!”
“你昨天还说他是老师。”
“不是伊丽莎白,是老师!”
“……到底是哪个啦!”
桂在后面揣着袖子,看着银时使劲掀那层白色的下摆。结果就像什么牛顿定律一样,能露出的部分绝不会超过脚腕,下摆怎样都掀不起来。
“这个,”银时喘着气,“这个不科学啊!齐神的超能力连伊丽莎白的绝对领域都重新划定过吗!”
桂看着看着,突然问:“果然,你也相信老师回来了吧,是吧?”
银时烦躁道:“没有。”
银时推着松阳的肩膀让他坐下,手从松阳脚腕部分一路往里伸进去,意料之外地没有遇到阻碍。他本来打算试试从里面把这层玩偶服似的东西弄开,结果桂在身后用满怀期待的声音问:“怎么样?有没有摸到老师滑溜溜的腿?”
……所以为什么那么执着于滑溜溜这个修饰词啊。
银时跟触电了似的,瞬间就把手缩了回来。
他跟桂面面相觑,桂奇怪道:“看我干什么?如果老师真的被困在这层白布下的话,用手摸应该能摸出来的啊。”
“……你,你去。”
“啊?”
“我说你去啊!从头到尾都在指挥别人!无路赛!”
“啊???是你自己耍帅从桥上跳下来还摔进水里说帮我的,结果还是我自己来嘛!”
桂气呼呼的,跑过来把手伸进松阳的下摆内摸索。这个场景看着大概非常痴汉,银时完全不忍直视地走开了。
“没有啊。”桂垂头丧气地蹲在松阳面前。
银时回头问:“没有是什么意思?”
“什么都摸不到。感觉白布下是一团空气之类的东西。”
桂一副深受打击的样子。虽然刚刚差点被拔成两半,又被当做电车小姑娘一样在衣服里摸了半天,但是看见桂很伤心的样子,松阳还是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头,让他打起精神来。
“我不会放弃的!”桂瞬间满血,“我一定把老师从这样的处境中救出来!现在就带老师去电击恢复记忆!”
…………什么电击?!
桂想到一出是一出,行动力又超强,拽住松阳风一样似的跑了,把银时一个人撇在桥底下了。银发的男人在原地犹豫了两秒钟,啧了一声,还是跟上去了。
只是刚好今天这么闲罢了。顺便大发慈悲给假发治治他的妄想症。
他想。
第62章 Tuesday的“e”很容易拼漏
“把老师从伊丽莎白皮下拯救出来计划”最终以失败告终。松阳被自称源外的老爷子一击电磁炮差点轰回了龙脉里,顶着黑黢黢的伊丽莎白的外皮,他默默地坐进了路边的纸箱里。
“喂喂人家明显被你搞得很郁闷喔?都坐进‘求领养’箱子里找新主人了喔?”银时无奈道,“这是什么杀掉自己宠物的新作战吗?”
桂蹲在松阳跟前,默默地注视了他一会儿。
“对不起老师,是我太着急了。”他闭上眼叹了一口气,“我们慢慢想办法,一定能让老师恢复的。”
“话说回来,你凭什么确定他就是老师啊?”
“一个人可能会因为性格改变或握笔方式,存在多种不同的笔迹,但是仔细研究的话,依然能发现共通的地方。老师的笔迹完全没有变,下笔收笔的方式跟以前一模一样。”
桂掏出绿色封皮的课本,跟临时工合同放在一起给银时看。银时看了半天,抽着嘴角说:“对不起,可能是有点像吧,但是阿银对笔迹什么的真的不在行……”
“谁让你们两个以前总是不交作业。我帮老师批改作业和抄写课本的时候,曾经刻意临摹过他的字,多年以后第一眼没有认出来,但是放在一起比较的话,就能确凿地辨认出来了。”
松阳在生闷气,坐在纸箱里不肯挪窝。那两人也无所谓似的,找了根绳子,一人一边拖着纸箱走。
“随你,你说是老师就老师吧,说他是坂本大佬也可以。反正最近万事屋闲到长毛,阿银就当免费看出好戏。”
“其实心里超害怕,对吧?”
银时突兀地停住了脚步,结果一直平稳前行的纸箱被拉歪了一边,松阳忙腾出手扶住了纸箱边缘。
桂像是没注意他停下了,自顾自地把话说完:“反正你爱信不信。等我把老师带回来,你最好给我准备好十年份的荞麦面免费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