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家待他们不薄,专门腾出了一个干净的卧房,还差使下人烧了些热水。在旅行中能够舒舒服服洗上澡,是非常值得庆祝的一件事。银古又去看了一圈病人,回来时看见松阳只穿着一件单衣擦拭头发,顺手就把身上的大衣脱了,温温热热地披在长发男人身上。
松阳擦着头发的手一停。
“那个,银古先生?”
“嗯?”
“你是不是……忘记我是光脉里来的啦?就算没有这样细致的照顾,也绝对不会生病的。”
“唔,”穿着高领毛衣的男人扶着门框立在房间门口,有些困惑地抽着烟,“听语气,怎么感觉我还给你造成了困扰似的。”
松阳别过头去,用手背掩饰似的轻轻掩过嘴角。
似乎从未如此局促过。
“不不,并不是困扰。只是……稍微有些不习惯罢了。”
“哦。你这样说,我就明白了。”
虫师笑着喷出一团淡白的烟圈。
“说实话,论起照顾人的本事,我还是跟你学的。”
“怎么又赖我了呢?”松阳也轻轻地笑起来。
“你自己就是那种随时都在关注别人状况和情绪的人啊。始终温柔待人的人,一旦被温柔回报就会觉得不知所措,也太奇怪了吧。”
银古架起纱帐,想了想,只点了一盘驱虫烟。
“这个浓度能接受吗?难得能好好休息的机会,别错过了。”
又是略微尴尬的局面。跟一群人一起睡觉的话,就算紧挨着也很正常,毕竟大家都是挤在一起的。
但是只有他们两人的情况下,第二天银古起床发现自己身上缠了条八爪鱼,他该怎么解释?
“不,我果然还是……”松阳开口道。
一直默默在他怀里暗中观察的绵孢子却出声打断了他。
“松阳是想趴你身上睡。”
第36章 /雪之屋/
“……不,松阳,也别把它丢出去啊。”
银古眼疾手快地把绵孢子接住了。绵孢子在他手里被吓得吱哇乱叫,委屈巴巴地皱着小绿脸,也不知道自己是说错了什么。尽管长发男人一瞬间就转开了脸,虫师还是一眼就发现了对方发丝间通红的耳朵。
手指轻轻弹了一下装着绵孢子的瓶子,银古压低声音跟它说:“松阳脸皮薄,别跟他开这种玩笑。”
虫很茫然:“什么是开玩笑?”
初冬的时候,日子还好过些。等到初雪一落完,路面就开始变得越来越难走了,一脚踩下去,最深的积雪可以陷到膝盖。银古原计划在开春前抵达虫师们存放卷轴的地方,这下也变得不得不延期。
因为越来越冷了,绵孢子也只得开始冬眠。寂静的大雪里,只有他俩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呼出的热气凝结成冰,把围着嘴巴的围巾都冻得硬邦邦的。
银古大大地呼出一口白气,一回头,却发现松阳跟在距离自己几里开外的位置,风大起来的时候,几乎只能看见一个人影。
银古不想在雪中喊话,便走近了去,感觉到对方稍一犹疑的脚步。
“那个,如果是我错觉的话请不要在意,这几天你好像跟得越来越远了……是因为我走得太快了吗?”
松阳从嘴巴到头顶都裹着银古的围巾,只露出一双浅绿眼睛。
风雪里唯一一丝温暖绿意。
“不是的。”
浅绿的眼睛眨了眨又偏开了去,看上去有些慌张。
“我的视力比较好,就算隔得比较远,也能看见银古先生的。不用担心我跟丢。”
银古蹙着眉,似乎在想些什么。他到底还是没出声,只是转过身,继续顶着风雪向前走去。
天气越冷,虫师身上吸引虫的特质就越发明显。
松阳感觉自己简直快变成一只只剩下生物本能的蛾子了。光是看见雪地里的火光,就想要不顾一切地靠近,然后把自己融化掉。
可他毕竟不是飞蛾,而是有意识有思想的人。他对冷静理智且学识渊博的银古很有好感,才不希望因为放任冲动,而不小心做出冲撞对方的举动。就这样小心地把握着距离,等到开春,情况应该就会好些了。
这天他们没有抵达村子,好在找到了猎户建在山腰的小屋,没有看见主人,索性就鸠占鹊巢了。
松阳在屋檐上敲落了干净的雪块,点上火,煮成可以饮用的热开水,跟银古一人一碗分掉了。热乎乎的东西一下肚,浑身的寒意都被蒸出来了,整个人都在往外冒着热气。
坐在火堆对面的男人在挥着空气里看不见的东西,一直没有说话。松阳望了眼周围,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银古今天没有点驱虫的烟。
不光是没有点烟,就连平时叼在嘴里的烟,他都掐熄了。男人只是盘着腿坐在火边,像往常一样整理自己的药瓶和卷轴,时不时有些无奈地挥开眼前的虫。
“……银古先生,不驱一下虫吗?”
声带好像怪怪的,有种即将失去理智的干涩感。
“唔。想观察一个现象,所以今天不点了。”
清醒的时候,那种对肢体接触的迫切感,会变得更让人难受。松阳索性早早钻进了睡袋里,跟银古说了声晚安。闭上眼睛前,看见的是男人翠绿的眼睛,正若有所思地望着自己。
混乱而且嘈杂的梦境。虫在细碎地低语,光脉在身下川流不息。梦见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在他初生的某一个时刻,他也许是见过这些虫的。
虚转过身来,血红的眼睛。
那不是别人,是自己的眼睛。虚不是别人,是跟自己同呼吸共命运的一部分。
松阳几乎是被吓醒的。眼睛里还蒙着薄薄一层水汽,一时没看清自己身处何处。
等他用力眨了眨眼,看见俯身在上方的虫师的绿眼睛时,他才完全醒过来了。
“……”松阳悄悄把被子拉过眼睛。
“……真是的,”银古像是终于忍俊不禁似的,“到底是在害羞什么啊?”
男人只是坐在原地看卷轴罢了,自己却在睡梦中越翻身就越靠近他,滚到最后,脑袋就跟幼猫似的靠着他的腿,睡着不动了。银古一边笑着,一边伸手去拿他脑袋底下压着的卷轴,说:“刚刚没敢吵醒你,这一卷我还没看完呢。”
松阳忙爬起来,看着男人重新点上了驱虫的烟。虫师眼里和嘴角依然带着笑意,望向松阳道:“是我把这件事忘了。既然你也是虫,被我的体质吸引也是很正常的。”
说着他又忍不住想笑:“你到底是有多不好意思说啊?这几天只知道离得远远的,我还以为自己被讨厌了呢。这种事坦诚地告诉我就好,我会帮你解决的。”
“原、原来可以解决?”
“是的。不过在那之前,想请求你一件事。”
男人双手合十,难得很隆重的样子。
“……请让我采集一些资料吧!”
松阳知道银古稍微有点考据癖,这大概也是所有虫师的共有特性,毕竟他们是行走在已知和未知之间的人。他倒是很大方,挽起袖子露出淡白的胳膊,说:“随你喜欢,抽血也好试验也好,我都会配合银古先生的。”
“不需要抽血。只是想测试一下虫的感受性而已。”
松阳看见银古也挽起了高领毛衣的袖子,一只手戴了手套,另一只手拿着一条黑色的布条,走了过来。
“请把这个系在眼睛上。”
布条是棉质的,有点厚,系上以后,所有光线都无法透进来。松阳蒙着眼睛在房间中央跪坐着,听见男人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在被风吹动的窗棂和门缝处塞上什么东西,屋里的响动就一下子变少了。
“所谓吸引虫的体质,大概跟饥饿的人闻见菜肴的香味,下意识想要靠近是同样道理。虫跟拥有这种体质的人接触时,就会产生需求被满足的舒适感。我的右手戴着手套,现在跟你的指腹接触。”
自己放在膝上的左手被对方握住,以指尖对着指尖的方式,在半空中触碰。
“戴着手套跟你接触时的舒适感,请记在脑海里。接下来是没有戴着手套的手。”
因为眼睛被蒙着,耳朵里除了男人低沉的声音就再没有其他杂声,触觉变得前所未有的灵敏。男人骨节修长的手刚一接触到他的指尖,他几乎浑身都颤了一下。
“……反应这么强烈吗?”银古嘀咕,“如果戴着手套跟你接触时的舒适感为1,那么不戴手套接触的感觉,找一个倍数来描述吧。”
“大概,2倍?”
“直接接触的感受性是隔物接触的2倍。”银古低声自语着,应该是边说话边在记什么东西,“也是呢,虫整天都往我脸上扑,衣服上反而少有。”
他脱掉了一只手上的手套,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扑地一声。他的一只手依然跟松阳指尖相触,另一只手伸进和服宽松的袖口,轻轻触碰对方的手腕。
“比较一下指尖和手腕的感受性。”
“还是指尖的感觉更强烈些。”
“指尖和小臂?”
“好像是小臂……那个,有点痒。”
松阳忍不住笑了。男人的手伸进他的袖口里一路往上触摸,害得他稍稍缩了一下手臂。
“衣服……要脱掉吗?”
他想起对方说的直接接触。
虫师稍微顿了一下。
“不用。现在太冷了。”
银古又测试了一遍他额头、眼睑、脖颈、胸腹部的感受性,最后似乎得了个有趣的结论:“一般来说,肤觉感受器在皮肤上点状分布,活动性越强的部位,感受器分布越多,比如指尖、额头、舌尖的触觉会比躯干和胸腹灵敏。但是对于虫来说,与招虫体质的人接触,越是接近心脏的要害部位,感受性似乎就会越强。比如说,”
心脏部位被温热的手掌触碰。就像刚刚坐下来喝了热开水时一样,整个身体都被舒服的暖意覆盖了。
“即使不是直接接触,也能对虫造成不小的冲击。”
冲击真的不小。
……那个,银古先生,能不能给我一个拥抱试试看呢?
——就差那么一点点,这句话就会脱口而出。
第37章 /虚幻之春/
测试结束后,银古从木箱里拿出一颗奇形怪状的植物,切开根部,用刀片削出极薄的一片圆形来。
“试试这个。”
虫师把植物的切片放进松阳嘴里。他的指尖稍稍接触到了对方湿润的唇舌,顿了一下,指尖在空气中捻了捻,似乎想把那种柔软的触感尽快捻掉。
“放在舌下含着,有弱化犁鼻器的作用。这样一来,你就不用为招虫体质而困扰了。”
植物的味道很不好,又辣又苦,松阳皱着脸,差点把它吐出来。
“嘛,虫师们的药都是这个感觉的。实在不能接受的话,不服用也没关系。”银古笑着抽起了烟,“反正我不介意,只要别在人多的地方突然扑上来就好。”
松阳有点局促,低声说:“我会好好含着的。”
他们呆着的木屋,光是一个夜晚就差点被雪埋住了。银古身上带的口粮不够,趁着第二天天气尚好,他们必须尽快出发寻找村落了。松阳正想问他怎么辨认方向,就见银古在屋前辟开一块空地,从木箱里掏出光酒来,绕着自己泼洒了一圈。
“这么冷的天气,希望‘葎’还好好地活着啊。”
低声说着松阳听不懂的话,银古在料峭的寒风中吐了一口白气。
“松阳也想看看吗?只要把光酒抹在眼睑上就好。”虫师解释道,“‘葎’是类似于大山神经的一种虫,它们的意识游走在草木之中,只要让‘葎’跟人的意识相连,人就能看见山的每一个角落。迷路或者需要找人的时候,这种虫对虫师非常有用。”
银古挽起衣袖,弯身单膝跪在地上,手掌与地面贴合。有什么细小的、发光的东西破开被冻硬的地面,看起来像是细细的触须,顶端长了一只小手。
无数小手从银古的手掌边缘涌现出来,戳了戳地面上的光酒,又戳了戳银古的手背,顺着银古的手臂飞速往上爬,牢牢缠住了银古的头部,顺着太阳穴往里钻去。
松阳稍微被吓了一跳,又看见银古翠绿的眼瞳似乎不如往常清明,浮光掠影似的闪过大量草木和雪地的影子,不知道该不该开口叫醒他。好在寻找的时间并不长,不出半分钟,银古就抬起了手,看着那些细小的触须飞速缩回地里去。
“这个方向有村庄。”虫师指了一个方向,“不过有点远,我们要加速才行。”
在雪地里前进,脚程当然会受到影响。尽管两个人一直闷着头走路,太阳下山的时候,依然没有看见人烟。这种大冷天在外露营显然不科学,松阳轻声问:“要不要点上灯笼走夜路?”
银古想了想,说:“不,不用点灯。我的眼睛在没有光线时视物更清晰。你跟紧些,别走散了。”
男人伸手想拉住他的胳膊,松阳稍稍一让,抓住了他背上的木箱。
寒夜里传来对方轻轻的一声笑,有点无奈似的,却很温柔。
虫师的眼睛真不是盖的,在夜幕完全闭合的时候,百里开外就发现了一星孤零零的灯光。
他走进了雪地里唯一一户人家,轻轻叩了门。
“对不起,能不能借宿一晚呢?”
这是距离村子还有几十里开外的地方。房子的主人是一个年轻的、名叫“铃”的女孩子,独自带着自己六岁的弟弟生活。弟弟末春似乎有天生能看见虫的体质,却没有可靠的导师带他识别虫的种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