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了第一次作为非人类被杀害的事情。说了几百年的流浪,略过天照院奈落,说到小小的却热闹的松下村塾,说起了自己的学生们,说到了上一个世界的运动少年们。
也是有史以来第一次,跟外人谈起虚的存在。
银古边听边凝神思考着。他不听松阳的劝,撑着伤体,一卷接一卷地打开写着虫的卷轴,在昏暗的房间里挑起灯,寻找相近的案例。
“我可能可以回答其中一个问题。请把手给我一下。”
银古拿着细长的虫针,小心地从他指尖上取了一滴血珠。又取出一碗光酒来,在自制的显微镜下仔细比对。
“果然,是同一种东西。你的血甚至比光酒更浓稠,难怪绵孢子会不由自主吸你的血。”
银古打开一个空白卷轴,一边语速飞快地说着,一边开始记录。
“近代的光酒,多用来作为引虫的道具,或者口服的药物。但是按照远古时期虫师们的记载,曾经有人使用光酒浸泡重伤患者,并取得过很好的疗效。”
“那为什么,后来就不这样做了呢?”
“有非常可怕的副作用。”
银古顿了一下笔,轻轻吸了口冷气。他稍微有点激动,不小心扯到了伤口。
“人类的身体,无法直接承受来自光脉的力量。如果让光酒流入血管,这个人就等于被强行改造成虫了。理论上来说,这个人尽管能像虫一样不死不灭,但是属于人类的部分会被逐渐丢弃。手,胳膊,腿,最后是属于人类的心。在肢体脱落的期间,人的意识依然清醒,这是非常残忍和痛苦的。”
银古说完,又在卷轴上记录了几行字,才反应过来松阳那边的沉寂。
他抬起头来。
自认识松阳起,从未见过他那样失魂落魄的表情。
光脉的化身给他的感觉,一直就跟发着亘古微光的光脉本身一样,安静而且温柔。大概是在人类世界接受过良好教育,言谈举止也极少会失态。此时对方双手微微撑着地面低下头,长发散落下来的颤抖模样,让银古立刻就放下了笔。
“难道,你把自己的血给了别人?”
松阳慢慢地咬紧了牙关。
他以为他到底是在救人。他给了濒死的胧自己的血,尽管知道对方有可能也会跟他一样变得不老不死,但是无论如何胧都会活下来。
他以为这就是赎罪。
是被救回来的胧给了他勇气,告诉他就算是可怖的天照院奈落首领,只要想要救人,照样可以做得到。他的心是自由的,五百年的血腥宿命锁不住他。只要他愿意,他可以逃,可以抗争,可以变成村塾里的吉田松阳。
可是到了最后,原来都是他以为。
银古看起来在犹豫着什么。沉默了几秒后,白发的虫师靠近他,轻轻按住了他发抖的肩膀。
“对不起。我说的这些,也不过只是从前的文献,未必有真实考据过。将自己未经证实的推测就这样说出来,真的对不起。”
尽管知道男人在尽力安慰他,也想要让自己恢复常态,但是松阳再怎么努力想要勾起嘴角,身体也依然被震惊控制着,在男人掌下不停地发着抖。银古难得看上去有点束手无策,另一只手犹豫着,按住了松阳放在膝上的双手。
对于一个常年漂泊的男人而言,这已经算是最大限度的亲密接触了。
“应该仍有复原的方法,毕竟有使虫化的人类恢复的记载。换血,或是中和,在异变发生前,什么方法都可以尝试。救人的虫师,也是一路钻研尝试着发展到今天的。人类本身就有智慧,那些从前被认为的死局,最终仍会被解开。”
“……嗯。”
“平静些了吗?”
“嗯。”
“那,别再发抖了。你没做错什么。”
最后一句话落得很轻,融化在摇曳的灯火里。
------------------
能勉强爬起来的时候,银古首先着手去处理绵孢子的事。
——不能把有智慧却没有感情的虫,放在盲目溺爱它的人们之中。
银古是这样说的。在绵孢子这件事上,他表现出了一种不同往常的强硬。
绵孢子分裂出来的第二个男孩,脸上长满了绿斑,即将进入吐籽状态了。银古拿着针管和药水走进二男的房间时,看起来大约七八岁的男孩啜泣起来。
“别杀我,我不想死,我害怕,求求你别杀我……”
松阳守在房间门口,望着银古沉默地用针管抽光了瓶子里的致死药物。
“为什么呢?为什么非要杀我呢?”见虫师不为情所动,男孩立刻换了一种问法,泪水扑簌簌地滴湿了枕头,“我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要杀我呢?”
银古说:“因为你吃掉了别人的孩子。”
虫说:“我不是故意的,不那样做,我们就无法生存和繁殖。呐,作为补偿,我们也成为了人类的孩子,不是吗?那就是我们的生存方式啊。”
银古说:“你的生存方式危害到人类了。如果让你在这里吐籽,等到明年,不知会有多少孩子被吃掉。”
虫说:“人也猎杀小鱼和鹿,用来果腹。这也是人类的生存方式,也对其他生物造成危害了,不是吗?”
银古说:“是的。但是因为现在人类比你们强,所以你们只能死。”
绵孢子凝视了他半晌,慢慢倒回了枕上。刚刚的泪水和痛苦就像是一场梦似的,虫的脸上又是那副懵懂天真,却淡漠无情的模样。
“要是我们比你们强呢?”虫说。
“那就是人类的不幸。”
银古简短地回答了它的问题,伸手挽起它的袖子,针尖刺破了男孩的皮肤。男孩瑟缩了一下,张着干涸的嘴唇,似乎在喃喃说着什么。
等到松阳嗅到烟味的时候,火势已经很大了。
绵孢子分裂出来的其他男孩,居然在父母仍在屋内的情况下,在房屋周围放了火。大概是事先就准备好了易燃物和柴油,火一点燃,就以不可阻挡之势熊熊燃烧起来。
“银古先生,来不及了……!”
松阳进来搀住带伤的银古。
火顺着木质地板一路烧进了内室。脸上长满绿斑的绵孢子从针尖下抽回手,神情淡漠地注视着门口二人。
“我们赢了。”
没有夸耀,只是陈述。
火烧塌了整座房子。
死里逃生的夫妻二人仍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相互拥抱着呆坐在废墟外,面上是无尽的茫然。
银古捂着伤口,在废墟里徒手翻找了一会儿,找到了一团绿泥模样的活物,戴着手套抓住了,灌进瓶子里。
“松阳。”
看见松阳频频望向那对夫妻,银古喊了他一声,递给他一块绿色石头和几包药粉。
“请代我把这个交给他们吧。这是养生备孕的药,这个就说是绵孢子的种子,总有一天会再次发芽的。”
一直都比松阳温柔的男人说。
“别这样看我,我可不想再跟捅我一刀的家伙说话了。”
第35章 /温如水/
山里的秋冬更替,似乎一下子就结束了。
银古穿上了黑色的高领毛衣,用风衣和围巾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松阳也穿上了和服棉衣,两只手哆哆嗦嗦地缩在袖子里。被私塾的被炉温养了几年,居然变得这么不耐寒了。
绵孢子以接近自杀的方式,还原成了休眠状态,而且,已经成功地吐籽了。好在银古在对方借着风散播种子之前,把它们吐的籽——也就是那块绿泥——关进了瓶子里。
“绵孢子仍然有寿命,在远离人烟的深山,放进光脉流就好了。总不能让这个物种灭绝吧。”
但是现在天冷了,就没法整晚在山里露宿。两人只好沿路借宿,走走停停。放生绵孢子的事情,也只能推迟到春天再说。
绵孢子虽说变成一团绿泥模样,但是那泥上偶尔还会浮现出孩童的面孔,他们说话的时候突如其来地插两句嘴。据银古说,可能是汲取新知识的渴望让它推迟了休眠时间,只要不把它放出来,就由它去了。
“我不喜欢你,我要松阳带着我。”
绵孢子还记着是谁杀过他,对呆在银古的大衣里这件事似乎很不满,从早到晚都嘚嘚叭叭这句话。平时走山路也就算了,投宿的时候如果被人听见,指不定会被指控拐卖小孩。
“我带着吧。”
松阳从超无奈的银古手里,接过装着绵孢子的瓶子。虫感觉到松阳的体温,果然就安静下来,绿泥上的面孔眨巴着眼注视着松阳,看上去又惊悚又乖巧。
“松阳,我还想喝光酒。”
“那是我的血。”
虫赶紧改口:“我还想喝你的血。”
银古在一边叹气:“松阳你也真是,别让它学说这么恐怖的话啊。”
虽然绵孢子没有感情,但是当做一个会说话的宠物逗着玩,还是挺有趣的。
……就是模样猎奇了一点。
进入冬天的一个最大的变化是,银古招的虫开始变多了。虫们一边被吸引着,一边也贪恋人的体温,前仆后继地往银古身上缠。银古不得不架起了隔开虫的透明纱帐,在纱帐四个角落都点上了驱虫的烟,才能安稳地睡一个晚上。
“松阳,不进纱帐里睡吗?还有很大的空间。”
银古撩起纱帐的帘子,望着房间角落里裹着睡袋的松阳。
“你的血是光酒,某种程度上也会招虫的。”
松阳微笑着摇摇头,还没想好理由,他揣在怀里的绵孢子自作主张地出声抢话:“烟味太大了,松阳不喜欢。”
“唔,对喔。我倒忘记你也是虫了。”
银古皱着眉,观察了一下房间内虫的数量,掐灭了两盘驱虫烟。
“那这样呢?这样能接受吗?”
“银古先生,没关系的。我在这边睡就好了。”
松阳没敢说真实原因。
——进入冬天的另一个变化是,他好像稍微变得有点黏这个男人了。
说到底,他也是虫的一种。尽管虫师从早到晚都在叼着驱虫的烟,他也不喜欢那种味道,但是依然控制不住自己想要靠近的愿望。
如同皮肤饥渴症一样,自己的身体有着对跟虫师进行身体接触的向往,并且已经超出了某种阈值。就像被人抚育长大的奶猫一样,只有紧紧挨着人的身体睡下时,才会有舒适感和安全感。
松阳并不是能够大大咧咧对人勾肩搭背的类型,礼数和距离感一同被刻在他身体里。他也知道银古个性不爱与人亲近,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尴尬,他认为自己还是避远些为好。
但是即便有意识地远离,身体本身依然会自发地靠过去。就像在雪夜点灯的房屋,迷失的旅人尽管知道那不是自己的方向,脚步也仍然会不由自主地偏离。
“早。结果还是想睡在纱帐里吗?早点进来不就好了。”
男人的声音带着晨起的微哑,在不远的枕边一路烫着耳根过去。
松阳窘迫地卷起睡袋,低着头从纱帐里爬出去。明明没有梦游的习惯呀,到底是怎么睡眠状态下找到帘门的位置,钻进纱帐里去的?
毕竟一路上都是借宿,也实在不好跟主人家说要两个房间。
有时是跟一大群受雇的农夫一起睡在仓房里。银古那副风尘仆仆的样子倒还像个田野间行走的旅人,松阳的眉眼模样就显得过分柔软了。有他出现的场合,连抡着酒瓶打架的莽夫都会不好意思地收敛音量。
也只有这个时候,银古才会裹着睡袋主动挨在松阳身边,多少有那么一点保护的意味。也不知道到最后是谁保护谁,松阳反正已经习惯别人因为他的长相轻视他的实力了。
“今天可以好好休息了。”
银古给村里一个大户人家看完病,回来时,有些开心地告诉松阳。
“这几天看你精神不大好的样子。大概是这段时间一直跟别人挤着睡,太吵闹了吧。”
虫师先生好像对他越来越温柔了。
——松阳怀疑是不是自己太久没动手,导致手臂上的肌肉过度退化,令自己看上去成了弱不禁风、必须被呵护的小白花类型。
晚饭时,他们被请到那户人家去用餐。看上去是少爷的男人屏退下人,跟银古说起自己一个地下情人的事情。
“……自从误食了银古先生所说的‘丝’后,她是变化最明显的一位。”少爷说,“偶尔会变得半透明,会指着别人看不见的东西给人看……”
“这也是典型的从人变成虫的阶段。如果不能让她感受到自己作为人的价值,就会先变得可以看见虫,然后会渐渐在人的视野中消失,完全失去人类的心时,就会变成谁也看不见的虫——”
银古突然顿住。
“那该怎么办好呢?银古先生给的药物也暂时没有奏效……”
那边少爷还在焦急询问,银古却没听到似的,翠绿的独眼透过虫烟定定地盯着松阳,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银古先生?”被盯得脸上有点热,松阳不得已抬手在他的眼前摆了一下,“在想什么呢?”
“在想你的事。”银古倒是说得很直白,“之前我就一直在困惑着,为什么作为光脉本身诞生,你却无法看见虫,而且作为虫也能被人类看见——”
他一说起未解的问题时,语速就会稍微兴奋地变快些,旁人很难再插嘴。对面急到跳脚的少爷似乎随时都会暴走打人,松阳赶忙打断了银古:“我的事回去再慢慢说,还有人等着你救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