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石穴之中,我们六个摇摇欲坠的挂在一根绳子上,身边是呼啸奔涌的瀑布,脚下是粗糙冰冷的岩石。此等景象,也许只有从地狱中逃亡而出的阎罗小鬼能够比拟。
正在这时,我忽然感觉到剧烈的闪光,一开始我是没有留心的,但是雪亮的光一闪一闪,即使只是收进余光也终于还是吸引了我的注意,然后我便意识到那是小花的灯语,他在告诉我们,有危险。
我的心里一紧,这种时候竟然会打出有危险的讯号,难道说,真的让胖子那张乌鸦嘴说中了吗?
“轰隆”一声巨响,滚落的岩石回答了我的疑问,不知道哪个人躲闪的时候晃动的幅度过大,连带着整根绳子都危险的摇晃了一下。巨石擦着我的脚尖过去,我毫无疼痛感,却觉得有点浑身发麻。
“别TM乱动!”上面胖子怒吼了一声,即使传到我这里,声音都还是相当的大,后面他又含混的说了什么,就被水声掩住听不清了,不过这一句吼出来以后,好歹有些镇场的作用。
我们继续向上,不断的开始有石头落下来,这些碎石小的只是拳头大小,但刚刚砸下来那第一块石头可是比我的块头都大,后面只怕也会有更凶的石头。
这条绳子承载着我们五个的重量,上面虽然有小花在,但是他能够尽量让我们不被落石砸中已经很不容易了,绝大部分的事情还是要我们自己来搞定。
小花在上面不住的闪灯,就像闪电一样,这意思很明显,极度危险,其实不用他说我也知道,因为落下来的渐渐已经不只是碎石,而是泥沙俱下,这意味着已经不是简单的石头崩落,而是彻底衍变成为了泥石流。
泥石流如果真的冲下来,到那时,我们只能各自保命,能跑几个跑几个,那是最糟糕的情况,所以即使现在身上被水湿透,又被沙子糊了一脸,我们也只能咬着牙拼命向上。泥石流彻底落下时,还在绳子上的人不会有一丝一毫活命的机会。
灯光越来越明亮,也就是离我越来越近,终于小花打出了第一个短促的频闪,意味着小哥已经登上了边缘,而这个时候我也已经可以感觉到雨丝浇在我的头上,外面不知道时间,但黑暗如同深夜。
劈头盖脸的雨水,劈头盖脸的泥沙,接着胖子也爬了上去,我听到他冲着我大喊加油,与此同时小哥在帮着收绳子。
我的手终于攀到了岩壁的边缘,小哥一把将我拽了上来,我瘫软在地上,回头往下看时,心里却猛地打了个突。
阿康本来该在我下面三米左右的地方,可是这样看下去,他距离崖顶却至少有五米。
他紧紧的抱着绳子,浑身都在发抖,我可以看见黑眼镜好好的悬挂在他下面,却一点都无法前进。
“坏了。”我猛然想起,“他恐高。”
之前在冰桥阿康就是因为恐高而无法通过,到了这个节骨眼上,竟然又有这样的事发生。
我脚边的砂石骨碌碌的滚动着,肆无忌惮着宣扬着泥石流的来到。
这一次的攀岩我们没有像往常一样把安全扣系在大腿和腰腹,就是因为环境太过险恶,一旦失足安全扣根本救不了我们,因此安全扣是直接卡在手腕上,现在,阿康已经发抖到几乎完全靠着手腕上的安全扣才能够抓住绳子了。
“把绳子拉上来啊!”我大声道。
“拉不动。”小花道。
这时我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固定的地桩已经断开了,完全是凭借小花和闷油瓶的力量,这根绳子才能不被风雨吹入深渊,可是再往上拉也很难。
我加入向上拉拽的队伍,风却也越来越急,绳子在风中摆荡,阿康和黑眼镜时不时没入水帘之中。
在接近三十米的高空中,风雨交加,性命悬于一根绳索,阿康甚至不敢睁开眼睛,更不要说往上爬了。
“快点!”胖子怒吼道,“那边山洪已经下来了!最多还有十秒!”
“用力拉啊!”小花已经破了音,我们都使出了吃奶的力气,绳索顶着风像是巨大的秋千,却难以向前一点儿,即使是闷油瓶在大自然的力量面前,也显得如此弱小。
我们都在挣扎着向上,其实我的心里知道,黑眼镜是完全有机会的。
只要他能狠下心来杀了阿康,这个距离我们还可以接他,最多只用五秒钟。
我想黑眼镜也不会如此婆婆妈妈吧。
然而,就在我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的同时,让我震惊的事情发生了。
本来颤抖如筛糠的阿康忽然用没绑安全扣的左手拔出短刀,然后一刀砍了下去。
绳扣连同他的一块皮肉一起飞了下来,血花“唰”的溅起一片。
双手离开绳索,阿康已经毫无保护,在狂风与泥沙之下,他像一张小纸片,一下就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第 178 章
眨眼间,阿康的身影已经不见,而黑眼镜抓住最后的机会冲了上来。
闷油瓶拽着我,飞速的向旁边疾奔,两边的影子快速的在我余光中后退,只剩灰色的残像。
这本应是极其紧张刺激的一刻,可此时无论是呼啸的风雷还是席卷的泥沙,都被我有意无意的忽略了。
阿康刚刚所做的一切,就像慢动作一样,在我的脑海里重放又重放。
就在我已经做好黑眼镜会杀死他的心理准备时,他自己选择了放弃。
我相信那一刻他并不是预料到黑眼镜会杀他,也许那只是非常单纯的心理活动。
留在这里也活不下去,活不下去还会把老板也害死,也或许只是太害怕了,害怕到不想活了。
可是人这种动物,根据我这些年的所见,哪怕能多活一秒,也是拼了命都要活下去的。
心中百感交集,脚下的步伐却没有减慢,我们很快就冲进了一片没有被山体滑坡所波及的林子里。
我们在一处相对背风的地方休息,等到雨稍微停了,用GPS定了下位,发现果然如小花所说,这里离雅鲁藏布峡谷已经非常近了。
林中的环境虽然恶劣,比雪山毕竟是好多了,凭借着山溪、野味和指南针,我们在林中又走了五天,终于到达了一个小村落。
至此,虽然身体没有什么伤,但我们的状态已经非常脆弱了,好在我们虽然现金全都没了,小花身上总还有点值钱的小东西,像他那些家伙事儿,其实都是金珠宝石打造的。
凭借一把金珠,我们换到了一只羊,两头可以骑乘的牦牛,三桶酒,还有一间房子一晚的使用权。
在屋子里睡了一整个下午加半个晚上后,午夜时分,我才终于醒过来。
此时外面已经飘来烤全羊的焦香味,混合着酒香,我走到院子里,果然这几个人已经把羊烤的差不多了,正在往下切肉,黑眼镜则在把青稞酒往几只破碗里面倒,这场景看起来让人非常有食欲。
“喝酒。”一只碗“唰”的一下子递到我面前。我也没客气,接过来,仰起头喝的一干二净。
没想到黑眼镜倒完一碗又一碗,我感觉胃里辛辣辣的,情知再喝下去不好,何况我还刚刚睡醒,就摆了摆手,黑眼镜就把酒递到了小哥旁边。
说来奇怪,小哥是什么时候到我边上来的啊。
小哥喝水似的把那碗酒喝了下去,接着小花和胖子也各自倒酒,在一起碰碗,黑眼镜还夹杂着切羊肉,切完了就杂耍似的扔过来,闷油瓶接到了就递给我。
他们一句话也不说,就连胖子也不说话,只是一直喝,这叫“赎命酒”,死里逃生之后,是必须要酩酊大醉魂不附体一回,就当是还阎王爷的恩德。
这里只是偏远藏区的一个小村落,我们现在也只是能够活下去,还没有回到自己熟悉的地盘,因此这样的大吃大喝,更像是一种具有仪式感的,宣告我们虎口脱险的事情,而没有什么真正意义上的享受可言。
不过,酒这种东西,总是越喝越开的,几个回合下去,胖子的脸开始有点儿红,然后慢慢悠悠的哼起了小曲儿,小花开始睨着那双桃花眼傻乐,小哥倒是一句话不说,酒却越喝越快。
他们不断的互相敬酒,当然也给我敬酒,不过每当有碗递到我的面前,闷油瓶就把自己的碗伸过去一磕,直接给我挡了下来。
“你也太疼媳妇儿了吧!”胖子醉眼斜弋的叫嚷着,小哥没说话,只是继续给我挡酒。
而我这一次很明确的知道我听到这种话的想法是什么了。
我很高兴,发自心底的高兴。
既然现在事情已经结局了,也许我和小哥也可以有一个结果了。至少他对我的东西我看的很清楚,等到时机合适的时候——也许就是他跟我回杭州以后,我跟他把话说开就好了。
闷油瓶揽着我的肩,他们不停的喝酒喝酒,而我就在一群醉鬼中间,自得的享受着这份隐秘的暧昧。
终于,他们都喝醉了。
胖子打起了呼噜,小花凭借最后的意志力钻进了房门,然后吧唧倒在了地毯上,闷油瓶就像是平时一样不出声的睡着,只是手还搭在我的肩膀上,而黑眼镜——
我靠,他竟然没有喝多。
黑眼镜蹲在小板凳上,仰着脖子,出神的望着天空。
我只能看到他的侧脸,带着一种我很少见到的严肃神情。
这一刻我惊讶于他的海量,但同时我也明白了他在想什么。
因为即使是我,到现在也还忘不了阿康割断手上安全扣的那一刻。
这一片喝酒时的安静,或许也跟这一幕有关。
因为对于我们任何人来说,死亡是常事。但为了他人而死,更何况是这样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既没有什么忠义也说不上什么情意的,也许单纯是因为救命之恩,或者一路上的照顾,就还了一条命回去。这就很少见了。
我拿开闷油瓶的手,他发出低微的鼾声,我没有回头,走到了黑眼镜身边。
“我都忘了,你没有喝酒。”黑眼镜回过头来道。
“如果不是你救他,他早就死了。”我道,“知恩图报而已,别想太多了。”
“我知道。”黑眼镜笑了一下,“你真当我是那种伤春悲秋的人啊,但好歹也是我的伙计,我惋
惜一下而已。”
说着,黑眼镜掏出烟来点上,在夜风中狠狠的吸了一口。
风中,黑眼镜悠悠的说了句话:
“本来,他也不会有这一天的啊。”
这句话的声音很小,缥缈到我怀疑这是我的幻觉,而当我再看黑眼镜时,他又在挂着那副满不在乎的笑容抽烟,仿佛真的对阿康的死只是惋惜,既没有为他因自己舍身而震动,也没为自己强拉他入伙,并且准备动手杀他而感到愧疚似的。
烟圈缭绕,不知什么时候,烟头已落了满地。
☆、第 179 章
那一夜,我和黑眼镜对坐到天明。
满天的繁星,还有他指尖的火星缭绕,说不出是欣喜还是寂寥。
我知道其实一切都还没有结束,实际上,什么都不会结束。人经常进入一个误区,就是执着的追求一个结局,但无论是人还是事,他们不是故事而是一生,所以是没有结局的。
正因为此,我不会再执念什么结果了,如果说以前的放弃是因为绝望的话,现在大概就是真的释然。
我知道我想要什么,更多的东西不在我的掌控之内,至少此刻小哥和瞎子都摆脱了蛊毒的控制,并且小哥答应为我留下来,这就是这一小节的人生中我所追求的全部了。
“你要去哪里?”我问黑眼镜。
“看看花儿爷让不让我跟他走了。”黑眼镜笑了笑。
“如果不让呢?”我问道。
“那我就缠着他,他不喜欢就一枪把我崩了吧。”黑眼镜道。
……
我一时无话,黑眼镜反过来问我:“你呢,长沙还是杭州?”
“杭州吧。”我道,“至少让我休养一段时间,长沙的血雨腥风现在我可受不住。”
黑眼镜嗤笑了一声:“哑巴呢,跟着你?”
我点了点头。
“不容易,真是不容易。”黑眼镜啧着嘴摇着头,“可惜张家要绝后了。”
“你说话能不能稍微讲究点儿啊?”我怒道。
“什么叫不讲究啊?”黑眼镜道,“还是说都到这个份儿上了,你还想抵赖啊。”
“不是那个意思。”我感觉自己的脸有点发烫,“不过你真觉得我们俩是那种关系吗?”
“你要是不想负责的话,别忘了好歹他也是我的族长。”黑眼镜道,“我族长被人渣了,我打这个渣男一顿不过分吧?”
……跟这个人说不明白了。
“我没有不承认的意思。”我说不清自己是气急败坏还是恼羞成怒,“我的意思是……你觉得小哥也是这么觉得的吗,我和他之间的事情。如果他不是这么想的,或者干脆不知道我在说什么该怎么办啊?”
“大哥,你觉得我们族长是傻的吗?你别忘了他活了多久,真以为自己比他见多识广啊?他只是闷着不说而已,又不是不知道。”黑眼镜道,“其实你俩这点小破事儿,他心里门儿清。”
我没回话,因为不知道怎么回,心里面却是窃喜,转开目光去,因为知道黑眼镜肯定要损我。
“你这个人,满脑子浪漫幻想。”黑眼镜道,“我跟你说,别看哑巴天天看着蔫,到时候肯定是他把你给吃了。”
“这你都知道?”我猛然回头,心说难道他知道什么小哥狂野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