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夫
那天之后,我就再没和高适说过话,我想他真的不会帮太白兄了。
我和他都知道,我的心里只有一个李白,也许这是我和他之间最大的悲哀。
有一天晚上,我蒙蒙中睡着了,我似乎听到一个人在我耳边说话,我不知道他是谁,我也忘记了他说了什么话。只是当我清晨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脸上全是泪水。
不久之后,我得到了浔阳那边的消息,太白兄出狱了,听闻是太白兄的好友御史中丞宋若思全力保其出狱。
我总算是松了口气,想着自己也该离开军营了,只是当我要出发的那天,高适来找我了。我想,虽然不是他救的太白兄,可这些天,他对我细心照顾,我也该谢过他再走。
他似乎一直都在帐外等我,我看着他负手而立,挺拔的宽背,站在风中,衣袂飞扬,有那么一瞬间,我似乎看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他,他在繁华的长街上找到了躲在角落里的我,牵着我的手带我回家......
我轻轻走过去,有点讶异向来灵敏的他没有发现我正在靠近他,我叫他:“高适。”
他反应着转过身来,我发现,他似乎精神不太好,满脸都是疲惫,只是他依旧对我微笑。不知为什么,此刻看着他,心若刀绞。
他的声音也带着些许嘶哑沉郁:“子美,再陪我喝一次酒吧。”
我看着他,点了点头。
当天晚上,我和他坐在帐中喝酒,我看着手中的一杯金陵春,回想起从前我为了给太白兄买金陵春,叫思吾跑了老远去金陵买,把自己身上所有的钱还包括爹爹给我的一只银簪都给投进去了。
如今想起来,我已经有十年没有再喝过金陵春了,一是因为自己太穷买不起,二是因为,当初陪我喝酒的人一直都没再见过......
我看着那酒发呆,高适对我道:“喜欢的话,我这里还有两坛,全部带回去吧。”
他看着酒樽里橙黄的颜色,若有所思道:“我不太喜欢这酒。”
我低头不语。
不知过了多久,我已经有些醉了,一只手撑着脑袋,恍惚中听到高适对我说话。
“子美,你去见见他吧。”
“他现在很需要你......你也需要他...”
......
之后,我是在半夜里被吵醒的,醒来的时候恭禹正拉着我,他急冲冲的拿起包袱就要带我走。我头痛欲裂,意识清醒了大半,此时我还在高适的军营里,只是他已经不在我身边了。我听到外面吵吵闹闹,似乎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我问恭禹:“怎么回事?”
恭禹皱着眉,一边拉着我出去,一边简单对我解释道:“敌军半夜突袭,恭禹奉主帅之命带杜公子去浔阳。”
“突袭?”我跟着恭禹的脚步出了营帐,我看着周围慌乱擦身而过的人,以及前面黑夜里那一片闪烁的火光。想起白天高适疲惫不堪的样子,我的脑海中全是他,不知道为什么,我心慌了,不是因为害怕敌军的突袭,而是因为我感觉到,我有可能再也见不到高适了。
就如同十几年前的那个大雪天,我和太白兄分别一样......
我开始害怕了,这个时候我才发现,如果高适没了,我也不会好过,我从未像现在这样如此害怕失去他......
我拉住一直往前走的恭禹,恭禹反应回头看我,我对他道:“我要去找他!”
恭禹眸光闪烁,紧张拉着我不放:“杜公子,主帅那里十分危险,你若是跑过去了,出了什么事,恭禹如何对主帅交代!”
我甩开恭禹转头往火光处跑,如今我真的什么都不怕了,我唯一怕的是爱我的人一一离我而去......
我逆着周围的人跑,心中的不安感越来越强烈,我想到那个骑着马儿的少年儿郎,我想到他的梨花膏和金陵春,看着越来越近的火光,我感到一股火热自胸腔冲上喉头。
“达夫!”
转瞬之间,我眼前一片模糊,陷入一片死寂......
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我正骑在马背上,前面是恭禹在策马,他为了防止我掉下去还在我腰间系了一根绳和他绑在一起。那个时候是他阻止我去找高适的吧......
晚风在耳边呼啸,哒哒马蹄急冲冲飞扬起尘土,我瞬间醒了神,但我应该是被颠醒的,因为我感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拉了拉恭禹的衣服,他才勒马停下来。
恭禹将我扶到一边的树林中,递给我一个水袋,我喝了一大口从慢慢缓过来。
黑夜里静悄悄的,我只听到自己的呼吸声,恭禹一直抱着一把剑站在我旁边。我终究是未能见到高适。
我突然想说点什么,恭禹却抢在前头对我道:“杜公子放心吧,主帅不会有事的。”
我没回他,恭禹又对我道:“过了这片林,马上就要到浔阳了,等杜公子见到想见的人了,恭禹会护送公子回灵武。”
一时无言,不知道为什么,马上我就要见到太白兄了,可心中却并不欢喜,可能是我怕了吧,我已经有十多年未见到太白兄了,我几乎绝望了,我想我永远都见不到太白兄了,日复一日的思念与绝望,而此时此刻,我就要见到了......
☆、留故
我再次见到太白兄的那天,是春天,这个时候长安的梨花又要开了吧....
院子里种了一棵梨花树,落了满地的雪白,他席地坐在长廊上,案前一壶酒,正在与一旁的官服男子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远远看着那树立着的白衣身影,是如此的熟悉又陌生。
心心念念了如此久的人就在不远处,我的心竟然出奇的平静。
恭禹走上前去,与那个官服男子在一旁说了几句话,官服男子远远看了我一眼便点头退下了。恭禹走回来对我道:“去吧。”
我小步往前走着,目不转睛看着那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的人,他在喝杯中的酒,并未发现我,直到我落座在他对面。我看着他雪白的衣裳很是熟悉,可他端正的坐姿让我又有些陌生,只是他头发也变得花白了,找不着一根黑丝,我看着那双曾经让我甘心痴醉的丹凤眼,那双眼睛就算过了这么多年还是很好看,仿若藏着一片仙境乐土。
只是那双眼睛没有看我,半敛着眼瞧着茶杯,他发现有人坐在了他的对面,于是笑着饮酒道:“若思,你去做什么了,都不与我说一声,欺负我眼瞎啊。”
果真,太白兄的眼睛瞎了吗......
在知道我要见到他之前,我想过很多自己要对他说的话,比如我很想问他,为什么没有去长安,为什么十多年来音信全无,为什么说话不算数......
可就在这一刻,我看着他对我的笑颜,竟然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我拿起桌上的酒饮了一口,涩涩的清甜在口中漫开,不是金陵春,是梨花酒。
他的脸侧向梨花树的方向,一阵清香的风拂过他白得有些病态的脸,他抿嘴笑道:“你院中的梨花树挺好的....”他的笑容变得有些迷离:“其实我从前不太喜欢梨花树,总觉着那个'梨'字寓意着'离',是个不好的寓意......可后来有个人似乎很喜欢梨花,每天嚷嚷着要吃梨花糕,去看梨花树,我真是拿他没办法啊......”说到这里太白兄又笑了,似乎想到什么有趣的事。
“你看看,我又聊着聊着就聊到他了,哎,你也别老嫌我烦,你是没见过他,你若是见过他了,也会喜欢他的....”
我听着他说话,愣了神,等到再低头的时候,我的案前全是泪水。
“若思,你怎么不说话了,嫌我烦了吧。人年纪大了就是这样,老啰里吧嗦......若思,你说他那么单纯的人,现在外面那么乱,他一个人可怎么办啊......有时候我希望他能多晓得些现实世故,我不在的时候也能保护好自己,有时候又希望他一直这样单单纯纯的,只是我总要离他而去......”
今天的风是带着梨花香的,我看着他趴在案上沉沉睡去,风儿带着一片花瓣落在他的白发上,阳光亲吻着他的脸颊,岁月静好....
后来我走了,恭禹问我为什么不问问太白兄,长安十年,音信全无的事情,我摇摇头,没说什么。我想这些问题都不重要了,今日过后,我心中已有了答案......
这么多年,我一直都在追着那个人的步伐,只希望有朝一日,我能够有资格站在那个人的身边,这个梦想无论过了多久都不会变......
回到灵武不过多久,我便打听到了有关于高适的消息,他那次铲平了永王的叛军之后便立刻赶去了梁宋雎阳。梁宋雎阳是高适生活了二十五年的故乡,那里曾是我和他与太白兄一齐游玩过的地方,而我听闻就在永王叛乱之时,雎阳便在经历一场惊心动魄的厮杀,城内已然出现了吃人的惨况,而雎阳里全是高适的亲朋好友......
我脑海中又浮起高适那日疲惫不堪的模样,他当时又是如何压住内心的悲痛与急切的呢....他作为一军领帅,又有多少不为人知的不得已呢....
回到灵武之后,我还是做着我的左拾遗,我想最后试图留住这大唐江山,这个我和太白兄一直想要守护的大唐。
只是天事不遂人愿,过了几载我便被新帝贬谪了,起因是新帝贬免大臣房琯的丞相位,而我因为其说话被新帝记恨。
我想,自己真的不太适合官场吧,如今我早已白发苍苍,身体也越来差了,走路也越来越艰难,我想是该回去的时候了。
我看着如今的苍凉山河,万里无云的蓝天,这是我深爱着的土地,这是我最后一次与它告别.....
待我回到奉先之后,我发现如今思吾得了很重的心病,而阿瑜已经长大了,他已是到了及冠的的年龄,少年清秀俊逸,却是与他爹冯二狗气质截然不同,妥妥是个书生相。
我听思吾说,阿瑜一到奉先的时候,他还以为是哪儿来的小乞丐,却没想到过了几载便出落得如此清灵了,这几年他一面照顾着思吾的病,一面向有书的人家借书来看。已是能将儒家的《诗》、《书》、《礼仪》、《春秋》、《大学》、《中庸》等等许多书背得滚瓜烂熟了。
我想冯二狗如今看到阿瑜的样子,定是欣慰的。之后我与思吾去到街上准备了些新的布料,为阿瑜的及冠之礼做准备。
而我未想到的是,如今我们的境地却不太好,我那时来奉先本是本着去探亲的目的来的,谁知便在亲戚家住了下来,如今人家早已厌烦我们这些留客了。
这年春天,我想着阿瑜的及冠之礼办不成了,心中莫大的遗憾与难过,阿瑜却在及冠的那天不知从哪儿买来了梨花膏还有梨花酒,笑容灿烂对我道:“梨花开了。”
我看着阿瑜,似乎看到满城梨花的长安,那个时候我满怀信心要建立功与名,那个时候我心心念念等着梨花树上的白衣人,那个时候阿瑜还是个未经战乱的孩子,那个时候什么都还有希望......
我想好了阿瑜的名与字,我抚上阿瑜的脸,对他温笑道:“阿瑜,就叫冯瑜,字留故。”
阿瑜听了,眼睛里似乎有灿烂星河一般,咧嘴对我笑,一个劲点头。
☆、生离
如今天下大乱,各地战火纷争,处处不太平,于是我带着思吾和阿瑜赶去了蜀都,那儿偏僻逸静,又是太上皇的居地,从前我与高适和太白兄在一起时,他们俩都说很喜欢这个地方,想着是最好不过的安生之地。
我们在蜀都的一处山下傍水而居,建了一个简易的草屋,不过建草屋多是阿瑜帮的忙,我和思吾身体都不行了,重活只得交给阿瑜来做。
从前我把阿瑜捡回来的时候,想着是我来照顾他,可却没想到我未曾照顾他一日,反倒是我老骨头了靠他来照顾。
我们在草屋日日都过着清净的日子,就这样时间随着溪水流逝,又过了几载,思吾的病越来越严重了,我心中很是焦虑,每日都在研究医书,上山采药,熬制药汤为思吾治病。
阿瑜也很大了,他不可能永远都守着我们这两个老头子,我叫他多出去游访,拜访一些名人名地,提高自己的学识见地,可这孩子就是不肯,我知道他是放心不下我们,只是心中觉着自己耽误他了。
一日采药下山,我正低头想着草药的事,却没注意到家门口站着个陌生人,那人一把拉住了我,我愣愣抬起头看那人,过了好久我才反应过来那人是谁。
沈恭禹。
他穿着一身玄衣,身姿挺拔,我差点把他错认成了高适,只是他也老了,都长了黑白胡子了,脸上也深深刻着皱纹,从前我初次见他的时候,他还是个背着剑,有着温润文人气质的武将军。
我有些恍惚,轻轻问出一句:“沈将军?”
他沉默了好久才对我道:“主帅....不在了...”
我看着他那黯淡无光的眼睛,心脏猛的跳动一下:“什么意思....”
“主帅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便早先托付给我一件东西,命我在他走后给你......主帅还说,他念叨了半生,是时候还给你了......”
我看着他从身后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递给我。我差点没有接稳,好在还是接过了,只是胳膊发麻没力气。
打开盒子,里面整齐地放着一叠老旧的竹笺,还有....还有一根银簪....
我看着盒中的物件,瞳孔骤缩。
那叠竹笺....不是太白兄写给我的吗....不是被高适弄坏了吗....还有那根银簪....不是我为了买金陵春给思吾当掉了吗....
我蓦然抬头,想说些什么,可喉咙如同被堵住了一样,呜咽着说不出话来.....
“我听说,主帅从前为了那竹笺,满天下打听李太白的消息,那根银簪,是主帅随身携带的物件,军中将士都以为是主帅的思家之物,直到快要死了,主帅还在念叨着你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