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李煜说完,周薇就打断他道,“夫为妻纲,夫君既决定苟活于世,妾身自当跟随。”
李煜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半晌,才憋出一句,“是我对不住你。”
周薇摇了摇头,不语。
他狼狈地转了个话题,“仲寓呢?可歇下了?”
“在东宫,估摸着快歇下了吧。”周薇应道。
其实到了这种时候,谁还歇得下、睡得着呢。
“哦……那明儿派人知会他一声,让他……收拾东西吧。”李煜木然地说道。
周薇苦涩地笑了笑,点头,“好。”
李煜狼狈地蹒跚着步子离开了。
第4章 第四章
三日后
上千只战船扬起了白帆,在宽阔的河面上逐次排开,只等号令响起便浩然出发。天色有些阴沉,远望去更衬得这些战船威严逼人,好似黑云压城。
这些战船兵马早在两年前便从汴梁出发,一路上势如破竹、过关斩将,所过之处皆是血流漂杵,到达金陵后,又围城近半年,方得偿所愿。
自此,荆楚、后蜀、南汉、南唐,皆已先后被灭,吴越小国,又只会俯首称臣、唯唯诺诺,早已不足为患。放眼望去,除北汉与一些蛮夷部落尚未降服外,幽云以南,湟水、岷山以东,竟全是赵宋之天下!
自此,四海初定!
自此,海晏河清!
而那位完成这一丰功伟绩的帝王,此时正站在高高的城楼之上,丝毫不惧这乌云密布的天色,只负手而立,极目远望,等待着凯旋的将士们归来,等待着心上人的归来。
而金陵的船队,也马上就要出发了。
李煜早在昨日就已与其子李仲寓以及其他皇室宗亲一起祭拜了宗庙,也许是知道这是他们有生之年最后一次跪在祖宗面前上香叩首,因此此次祭拜虽不隆重,却格外肃穆庄严,于这肃穆庄严中,又有不绝如缕的悲凉蔓延。
此刻,他已上了约位于中间的那艘战船,船队缓缓开动,金陵城渐行渐远,逐渐变为一个小黑点,最终消失于视线之内。
不知何时,在他旁边站了另外一个人。
“这金陵城繁华似锦,也真是可惜了。”
那人道。
李煜转过头,只见那人并未穿甲带胄,不过一身寻常襕衫,于儒雅中透着些刚正。
那人含笑,率先拱手道:“在下,翰林副使,郭守文。”
李煜颔首,苦笑一声,“我姓甚名谁,恐怕阁下早已知道了,前路漫漫,还请阁下多多关怀。”
他声音极轻极淡,生在皇室,从小位于高巅之上,颐气指使惯了,如今国破家亡,饶是早有心理准备,可这样垂首低眉的事,无论做多少次,他都不会适应。
郭守文忙摆手道:“那是自然。”
眼见人神色哀戚,郭守文又提议道:“江上风浪大,公子还是快些回舱里歇息吧。”
“好。”李煜应道。
前方,悬挂着大大的“曹”字战旗的战船上,曹彬正皱着眉吩咐此次回京的相关事宜,船队怎么行驶、靠哪停泊,露布怎么写,俘虏怎么献,事无巨细,都要他一一吩咐,仔细安排。
此次攻打南唐,他捷报频传,如今打了胜仗、立了大功,总算可以稍稍放松下来。此番回京事务虽多,但多是琐碎杂事,吩咐下去交代下属去办即可,比起行军打仗,可算是轻松了许多。
领了命的下属纷纷应声而去,一时间舱内又没剩下几人。潘美适时地倒了杯茶给说得口干舌燥的他喝,一边道:“大帅,我看你安排的不错,物尽其用,人也尽其用,我倒没什么可操心的了。”
曹彬正为刚才那一堆芝麻谷子的大事小事烦躁不堪,听了潘美这样说,更是气不打一出来,遂不客气道:“那朝廷派你这个都监来做什么?当摆设吗?”
潘美也不气,只乐呵呵道:“将帅不得大用,方有都监的用处,如今将军深谋远虑面面俱到,潘某自然乐得清闲。”
曹彬闻言脸色稍霁,表示这马屁拍得他很受用。
“不过……”潘美话锋一转,道,“我看你派郭守文去看守那艘船,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曹彬摇头,“不会,郭守文这人我清楚,行事谨慎,人也谦和有礼,还好研究些诗书经义,与那大才子想必有很多话聊的来。有他在,还能多开导开导李煜,出不了什么差错。”
“如此,我就放心了。”潘美笑眯眯道。
曹彬点头,又皱眉道,“对了,还有件大事。”曹彬一顿,突然间脑子里灵光一闪,继续道,“需要交给你去办!”
潘美挑眉,直觉不是什么好事,当下也不应承,只含糊道:“将军但说无妨。”
曹彬缓缓开口,“如今南唐已亡,可少不得有几个不识好歹的人负隅顽抗,也是让人头疼,我要你去劝那位写封信,劝告他那几位赤胆忠心的老臣归服。”
潘美舒了口气,心道这也算不得什么难办的事,遂应承了下来。
曹彬在心里乐道,你可去吧,江南国主出了名的心高气傲,你觉得自己是在劝他,他觉得你是在折辱他,你说他会不会记你的仇?
第5章 第五章
如曹彬所言,郭守文确实算是难得的儒将,更难得的是,此人谦虚而不自傲,内敛而不张扬,当真配得上其守文之名。
李煜与他在一处,整日里弹琴论诗、习字作画,尽是文人风雅,倒是难得的轻松自在,一改之前多日颓废苦闷的模样。与郭守文称得上是以文会友,渐渐也相熟了起来。
一日,两人又相约了在舱内一雅间饮酒,李煜却不知为何,突然感慨了起来,道了句,“不知到了汴梁,可还有这样的好风月。”
郭守文笑他,道:“汴梁虽不比江南物杰人灵,却也算是个古韵盎然的都城,再加上当今圣上重视文臣,翰林学士济济一堂,这风月比起江南倒也不显逊色。”
李煜的关注点却并不在汴梁如何,他转了转手中的酒杯,佯作无意地问道:“当今圣上?”
郭守文一时没反应过来,道:“是啊,当今圣上。”
李煜: “……”
眼见着这人又开始沉默不语,郭守文暗道重光莫不是在担心到了汴梁官家会为难怪罪他,便又笑着劝慰道:“重光放心,圣上仁德宽厚,必不会薄待了你。”
李煜见人始终不得要领,只好开门见山道:“不知……圣上为人如何?”
只是说到圣上这两字时,明显的有些勉强。
郭守文倒并未留意,单听这话题就让他兴奋得只想拍桌,“文能安邦,武能定国,百年乱世枭雄辈出,可却只出了这么一个真正成就大功绩的人。唉,你知道吗?当年高平之战……”
李煜百无聊赖地撑着头听着郭守文滔滔不绝,有些后悔自己开启了这么个话题。
原来这么多年过去,当初那个吊儿郎当的少年郎已长成了这般大英雄的模样。李煜支着头听着,突然间无法将那个位于九巅之上生杀予夺的帝王与记忆中少不正经的情人形象相重合。
其实自陈桥兵变以来,他在南唐听着他的的事迹,仁厚或狠毒,贤明或昏庸。他换上紫服接过自汴梁发下的一道道圣旨,他接待被他派来的朝臣使者,他眼睁睁地看着他指挥着千军万马攻袭他的国家,时常会有一种极不真实的恍惚感。
那样的一个人,自己怎会与他有过一段露水情缘?
李煜打断了郭守文滔滔不绝的讲话,笑道,“守文,这些都太无趣了,你不如挑些有趣的说。”
郭守文愣了愣,思索了一阵,突然神神秘秘地凑到他跟前,故意压低了声音说道:“的确有些有趣的,不过你得保证,出了这个门,我什么也没说,你什么也没听。”
李煜几乎是瞬间就了然了他要说些什么,还做贼心虚似的朝四周看了看,确认这雅间只有他们二人,才道:“放心吧,此事天知地知,你尽管讲。”
郭守文咳了一声,才慢悠悠的开口,“世人都知圣上与皇后伉俪情深,但其实圣上的心里……”
李煜好奇,“什么?”
“一直忘不掉旧情。”郭守文道,“圣上的元配夫人早在圣上登基前就已仙逝,如今皇后方二十有四,正直妙龄,又天香国色,可即使这样,也没阻得了圣上思念旧人。”
李煜听到这里,轻微地皱了皱眉,“何以见得?”
“有信物为证啊!”郭守文道,“而且这信物,说起来也真是奇了。”
说到这里,郭守文不知想起了什么,竟不可自抑地笑了起来。
李煜推他,“别笑!快继续说!”
郭守文又凑近了些,更压低了声音说道:“是半截袖子。”
李煜:“?”
“那袖子是从圣上元配尚在的时候为圣上亲自织的粗布衣裳上扯下来的。”郭守文继续道,“这袖子,一藏就是二十年啊!”
李煜:“……”
“为了这袖子,圣上还专门找了个木头匣子,藏在了万岁殿的一个暗格里。”
“有一次啊,圣上正拿着袖子睹物思人呢,可巧了宰相求见,圣上把袖子留在桌案上便匆匆走了。打扫的宫女不知道,又看那半截儿袖子实在陈破不堪,还以为是哪里来的旧物,随手就当垃圾扔掉了。圣上回来,看见袖子没了,那叫个着急啊,把寝宫里里外外地翻了个遍,还逢人就问我的袖子去哪儿了,谁把我袖子拿走了。”
郭守文乐不可支地继续,“后来把寝宫里的所有宫女内侍乃至在门口值守的侍卫全都叫了过来,这才知道是被粗心的宫女不小心给扔了。”
“据说那袖子最后,还是被圣上亲自给刨出来的。”
随着一声长长的叹息,郭守文的故事宣告结束。
“我是真没想到,咱圣上还有这么可爱……不,专情的一面。”郭守文笑着道,“重光,你说有不有趣。”
“……”
“有趣……可真是,太有趣了。”
因为方才的那一番“密谈”,如今两人挨得极近,郭守文感受着那人的鼻息轻吹到他的耳畔,看着那人认真又郁悒的面庞,不知怎的,心里就漏了一拍。
郭守文慌张地收起了心思,又正色告诫道:“这事儿听听也就算了,到底当不得真。更何况,这种事儿,圣上可一向不让往外传,我也是道听途说。”
李煜点头,“我知道。”
直到只剩自己一个人,他兀自发着呆,忽然间轻笑出声。
时至今日,他终于从一个痴傻的身影上,找到了昔日情人的模样。
李煜突然抬手掩面。
当晚,李煜被郭守文勾得想起了许多陈年往事。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李煜:“……真他妈丢人。”
赵匡胤:“不!这不只是一段袖子!”
第6章 第六章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乱花迷眼,春燕衔泥。
正是江南好时节。
这一年,皇六子李从嘉自请前往钟山拜佛祈福,元宗欣然允之。
南唐以礼佛为大业,这当然不是什么传统祖制,只是元宗个人喜好罢了。钟山钟灵毓秀,李璟特地在山上修建了一座行宫,那行宫里不仅有居住娱乐的宫殿,更有高塔寺院林立,隐逸也好,修行也罢,都是不可多得的好去处。
宫里面儿可体察不到这种清闲无为的心思,李从嘉在钟山上待的时间久了,一些真假莫辨的消息便不胫而走,说的无非是燕王李弘冀嫉妒皇六子天生重瞳、帝王之相,皇六子为免遭迫害才不得已离开皇宫。
赵匡胤这些年正官场不得志,郁郁寡欢,想着天下之大无不可容身之处,索性云游起了四海,这一游便游到了江南,游到了金陵,游到了钟山脚下。
钟山早已是帝王私家园林,哪里是他这种平民想进就进的?赵匡胤刚到了山麓,就被皇家侍卫给拦住了。
“钟山重地,未得允许不能擅闯!”侍卫公事公办地说道。
赵匡胤这些年遍游江南江北与秦淮两岸,早已熟悉了这南唐国上上下下的行文办事套路,闻言也不急,看看四周无人,便熟练地从袖中掏了些东西递到了其中一个侍卫的手上。
“小兄弟,行个方便?”
侍卫接了钱,对望一眼,那接了钱的侍卫一改之前倨傲的态度,说道:“不是我们不让您进去,这要搁平常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地过去了,可如今山上住着六皇子,您就是再借我们个胆子,我们也不敢放您进去啊。”
赵匡胤挑眉,“可是那年少成名,又得皇帝偏宠的六皇子李……”
他还未说完,那侍卫就赶忙打断了他,“皇子名讳,咱们可不敢直呼,您还是早些回去罢。”
赵匡胤佯作无奈地耸了耸肩,“既如此,那好罢,叨扰了。”
说完便朝着来时的路回去了。
直到远离了那两个侍卫的视野,赵匡胤脚步一顿,转了个弯,径直换了条山路走去。
笑话,你让我走我就走,那我岂不是很没面子?
钟山地势广阔,山山绵延,南唐又一向兵力衰弱,李璟不可能派人把整座钟山围住,有侍卫把守的不过是一些专门兴修过的大路,其余小路不胜枚举,就是不太好走而已。
赵匡胤扒住一块岩石,撑住了身子,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他拍了拍手,又吐出嘴里的泥土野草,憋屈地骂了句:“妈的,这破山还挺不好爬。”
因着刚才在土堆岩石上攀爬,如今他身上的衣衫已被划破了多处,又沾满了灰尘泥土,显得破烂不堪,整个人都透着股狼狈气。
然而,还不等他稍作休息,远处巡逻的侍卫听到了声响,持戟操矛地走了过来。
“什么人?!”
2 页, 钥镓?“……”
草了,这什么狗屎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