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些猜想,在阿信跟随郑友悠进入傅府后有所改观。傅辛仁刚开始对郑友悠很好,要什么给什么,几乎到达有求必应。阿信多次想挑他的刺,都只是打到软肉上。她咬牙切齿,偏不信这男人能始终如一。
果不其然。傅辛仁过完两天新鲜感便腻了,他有时刻意躲着小姐,有时竟是在小姐面前出神,直到小姐唤回他。阿信没错过他眼中的浓浓怨气和纠结。她早打听过,府里上下对小姐的言辞颇为剧烈,抗议最甚的是傅辛仁的夫人叶子蓓。她抱着不到四岁的儿子在傅辛仁房中哭诉,至于哭诉什么,可想而知。
一个青楼出身的女子,哪里配得上他们傅家。
现在不仅是男人,阿信更讨厌女人。除小姐以外的女人。她搀着小姐路过一处荷塘,那叶子蓓和傅辛仁竟然也在,叶子蓓哭红了眼,看到她们像恶鬼似的,恨不得扑上来。傅辛仁拦住了她,头也不回的挥手叫她们走。
彼时郑友悠已有八月身孕,走路根本不方便。阿信扶着她单薄的身体,只有她知道这副小身子下面是如何的颤抖。她恨极了傅家人,捏紧小姐的手,说:小姐,我们走吧,这里不属于我们。
不,阿信。再等等,易留他快出生了。
郑友悠脆弱而喜悦,第一次有作为人母的紧张。她不知道,在阿信眼里,她苍白又顽强的样子有多好看。同时,那对可怜的夫妇又有多恶心。心中积郁的情绪快要爆发出来,阿信默默等着那一天。
再过不久,她和小姐便可以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带着易留重谋生路,找一个不需要男人的地方,安居乐业。
阿信露出浅浅的笑。
直到某个雨夜,一声凄厉的惨叫在后院响起。
阿信紧紧握住郑友悠的手,她的手冰凉,全身都冒着冷汗。接生婆在床前忙忙碌碌,一个婢女点烛的时候手颤抖着把蜡烛打翻,被阿信冰冷的声音吼了出去。郑友悠从没见过她如此震怒,咬着翻了一层白皮的唇,道:阿信,阿信,我不行了……
阿信连忙攥紧她的手,把掉到枕边的布条塞回她嘴里。她向来不做这种粗鲁的动作,这次却非常麻利。她抱了郑友悠的头,听她死咬着布条从喉咙里窜出来的一声声呻/吟,颤颤巍巍道:小姐,你挺住,你可以的,很快就好了。
她不知道是自己怕还是天气凉,身上没有一丝温度,甚至比小姐的体温还低。她拥住郑友悠,一边温柔的跟她说话,一边催促着接生婆快点接生。接生婆为难,这小孩到底还是要他自己爬出来,如果强制接生,恐母子难保,并且会留下严重的后遗症。
雨持续了半夜,到正夜,孩子终于出生了。接生婆抱出浑身是血,嗷嗷低声哭叫的男婴,正要禀报,抬头却见已为人母的郑小姐,早已没有了生息。
枕边还有一颗尚未用到的参片,被她的汗水和眼泪浸湿。一碗乳白的鹿茸人参汤静静摆在床头柜。阿信握着她的手心,失神的看着她,最后闭了眼,颤抖着嘴唇,在她额上轻轻落下一枚吻。
一滴冰冷的泪水从脸颊划过,滴在郑友悠紧闭的眼帘上。
小姐……
第30章 第三十章 我的小纸条
“他出生了?”木门大开,傅辛仁带着一身雨气进来。其实他从听到孩子的哭声,站在门外踌躇了很久,才有胆子推开门。
屋内死气沉沉。除了孩子微弱的哭泣,就只剩下烛火在风中摇曳的细响。窗外雷鸣闪逝,雨珠从门外飘进来,打湿了一大片地。傅辛仁来不及关门,正要上前察看郑友悠的状态,被突然站起来的阿信狠狠一推!她嘶哑的嗓子暴戾道:“滚!你给我滚!滚出去——”
傅辛仁被她推倒在门槛上,半个身子露在门外,雨水瞬间浇透了他的上身。冰凉自发顶到胸膛瓢泼而下,他懵着一张脸,望见阿信近乎血红的眼睛,似乎预料到什么恐惧的事。爬起来道:“友悠呢,让我看看友悠!”
“你滚——”阿信抄起那碗鹿茸汤便往他身上砸去,身后接生婆和几个丫鬟眼疾手快的帮着拦着。碗砸偏了方向,碰到地上稀碎的溅开了花,温热的汤汁洒在傅辛仁鞋面,他看也不看,怔怔上前。
床上,躺着一个脸色苍白的女子,死亡依旧压不住她上好的容颜,仿佛夜风中被摧残的白玉簪花,柔弱而美丽。记忆中第一次见她的时候,也是被这种难得的优雅气质所吸引。傅辛仁僵硬地握了握手,才发现手上血迹斑斑,是刚才摔出的伤。
耳边声嘶力竭的怒吼刺裂了他的心脏。阿信挣扎着丫鬟的钳制,失控地朝着傅辛仁龇牙咆哮道:“傅辛仁!你不许看她!我不许你看她!你没资格,你没这个资格——你就是个混蛋,负心汉!咳咳——”
她吼到嗓子发疼,眼泪汹涌不断,到最后咳出一口血,捂着自己的嘴,不叫自己再乱喊乱叫。她知道不能打扰小姐,起码让她安安静静的走。
她无力的跪倒在地,丫鬟们也被她带着弯了腰。傅辛仁魂不守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隐约听到孩子的哭声,他才回神:“难收…难收,傅难收呢!”
阿信猛地抬头,见他一脸愠怒的找着孩子。一把抱过接生婆手里的小少爷,小少爷登时大声嚎哭,被她紧紧保护在怀里,靠到门边。阿信警惕的盯着看向她的傅辛仁,道:“你想做什么!”
“把他丢了。”傅辛仁冷眼凝着襁褓里的孩子,说:“把他丢了,是他害死友悠的!这个丧门星,快点把他丢了!”
“不!这是小姐的骨肉,我不会丢的!”阿信喉里腥甜,沙哑着倒退几步。傅辛仁要上来抢孩子,她走投无路,只好退到夜雨里。大雨磅礴,这对一个刚出生的孩子并非好事。阿信胸部起伏跌宕,护紧他,不顾一切地喊:“傅辛仁,你敢这么做,她不会饶了你的!你给这个孩子起名傅难收,父难收,覆水难收,好的很!好的很——那我便自己养着,他没有你这个伪君子父亲!”
说完,她冒着大雨跑开。傅辛仁在屋内甩了袖子,吩咐家丁去捉她回来,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他不会放任那个孩子流落在外,他要亲手杀了他,以祭亡妻之灵!
雨仍在下。雨水顺着一间破庙的屋檐落下一串串珠帘。这间破庙的门口有一道还未干透的脚印,混杂着污泥,是朝着屋内去的。
一尊慈善的佛像后面,躲了一个浑身湿透的女子。她发白的嘴唇打着颤,不断给怀里的婴儿哈气,以求能供给他一些温度。可惜她自己身上都是冷的,孩子的小手在她掌中逐渐暖了,同时热的还有他的两颊和额头,泛着不正常的红晕。
在这种情况下生病,必死无疑!阿信着急地抱紧了他小小的身子,颤栗的双手捂着他的脸埋在胸口。站起来在破庙里找了一圈,只发现一个僵硬的馒头,估计才放上没几天,没有馊掉的味道。她陪小姐熬了半夜,到底也坚持不住,啃下了半个馒头。刚出生的孩子肠胃不好,不能吃东西,她只能接点雨水,含热了喂给他。
对不起,小少爷。阿信是为了救你。
阿信擦掉他嘴边的水渍,婴儿在她怀中沉沉睡去。摸了摸他愈发灼热的脑门,她蹙眉。不行,这样不行……
再不去找郎中……
后半夜,雨小了,她带着孩子满大街去找大夫。不过那时正是梦会周公的时候,没人给她开门。希望渺茫,她敲响了附近能找到的最后一家药铺,里面很快燃了灯,她欣喜万分。然而还没等里面的人出来瞧瞧情况,她就被找上来的家丁围住了。不知出于什么心理,那燃起的烛光,就如阿信心中的期望一般,灭了。
她被逮回傅府打了一顿,彼时手里还护着孩子,他们一拳一脚都落在她身上,没有一点给孩子的空隙。只要他们上来抢夺孩子,她就和疯狗一样,撕扯着嗓子喝退他们。然而迎接她的,依旧是狂风暴雨般的痛呼。
阿信想,当时她或许就应该死去。
可能有小姐在天上保佑她,她没死。她奄奄一息的靠在柴垛上,看着孩子病越来越重,觉得,就算是跪下来求老爷,她也要拼上一把!
隔夜雨天,伤势刚好的她撬开了门锁,直奔老爷内院……
屋内。
傅难收意犹未尽。拿起阿信的手揉了揉,她掌心有四道深深的指甲印,是刚刚掐出来的。阿信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的伤口,正想抽回来,却被他紧紧拉住,清冷的童音道:“阿信,这样会痛。”
阿信愣了一下,微笑道:“我知道,小少爷心疼我。但是阿信不痛,我已经习惯了。”她抽回手,拨弄?" [剑三]秀太要饭中太要饭中0 ">首页11 页, 讼赂的咽胀范サ姆⒋?br /> 傅难收抬手摸了摸发带上的玉珠,有一道暖暖的气息从指尖钻到心底。他觉得就和阿信的手一样暖。清澈的眸子凝着阿信,他问:“青楼是什么?”
今天阿信讲的格外多,以前极少讲的这么详细。有些傅难收不懂的词汇,譬如青楼、难产……
阿信说要做一个勤学好问的孩子,傅难收问了,却没得到她的回答。阿信指尖描着他墨色的眉,依旧是笑着的:“小少爷,等你长大就明白了。”
“来,阿信带你去个地方。”
傅难收很信任阿信,所以他牵了阿信递过来的手,道:“好。”
他被带着来到了后院一个角落,这个角落他不常来,所以他不清楚地形构造。好奇地晃着视线,又不失尊贵的打量四周。直到他被阿信送进一个由木板组成的小屋子,关上了门。
傅难收心里一紧,四周突然漆黑下来让他的眼睛很不习惯,转身摸不到阿信的影子,应该是在门外没进来。他推了推柴门,推不动,反而听到门外上了锁的声音。他忐忑地面对木门,一只手撑在上面,年幼的声音有些发抖:“阿信。”
“小少爷。”阿信的语气很稳,仿佛早就有此打算。多年的岁月并未在她身上落下痕迹,反而让她愈显成熟。她抬眸看了看门上的木纹,似乎能隔着柴木看到里面的光景。道:“少爷,今夜委屈你住在这里了,里面有被褥和粮水,等下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要出来,不要出声,切记!”
“阿信,为什么?”
阿信没回答他,红了眼眶,自顾自的说:“少爷,傅家气数已尽。这不关你的事,是他们罪有应得。你好好待在这里,这锁是我花了心思做的,等明日天亮便会自动落锁,届时你可离开此处。”
傅难收突然道:“阿信,我不走。你要去做什么?”他有预感,阿信一旦走了,就再也回不来了。他不想阿信走。
“记得,你离开这里后拿着发带去找七安城主云帝,但是要看清楚他的为人,若是好人便可暂为托付,可不能全信。你切记,男人的话半句掺假,无一是真。若真是走投无路,便到凉城找一家二十四桥里面的老鸨,她知道如何安置你。”阿信深吸一口气,眸色柔似春水,道:“少爷,你聪明伶俐,这世道该你自己闯荡了。阿信不过一介婢女,一生一世都要守着小姐的。”
她勾唇笑了笑,目视虚空回忆着与小姐互相依靠的日子,说完了最后一句:“阿信很开心。所以少爷你不要担心,很快就会过去的,如果我说的你记不住,穿的衣服内格里有我写的小纸条,别弄丢了。”
“少爷。你的名字不叫傅难收,你叫郑易留。这是阿信和你母亲给你起的名字。”
“阿信!”
“少爷……阿信走了。”
“阿信!阿信你站住,你到底要去哪里!?”什么郑易留,他才不稀罕!他只是阿信的小少爷!傅难收自出生以来很少落泪,这次却是破天荒的哭了出来。小小的力气推挠着木门,可是这犹如螳臂当车,根本没有效用。耳边阿信的脚步越来越远,他跪倒在地,无声的哭喊着。
阿信,你该走了。
小姐,是你吗?阿信很久没梦到你了。
嗯,阿信笑起来一如既往的傻气。
是吗?哈哈,你喜欢就好。
我喜欢……
你喜欢,真好。
黑色的纹路逐渐侵蚀白净的皮肤,傅家燃起的焰火像一根突然竖起的旗帜,在风中飘扬。伴着癫狂的笑,纤瘦的身影走进烈烈大火。
那里,有个人在等她……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脚脏了不
黑暗中,一双眸子骤然睁开。细软的眼睫上带了小水珠,郑易留发懵的睁了会儿,冰凉的手摸了摸眼睛,发现自己哭了。今夜的风有点凉,即使在夏季,也让皮肤起了一层小疙瘩。他拉紧盖在身上的小毛毯,破了洞的毯子里有风灌进来。
时辰还早,天还未亮。他本以为今夜自己不会睡过去,和昨日一样裹在毯子里发神。事实上他现在也在发神,定定地看着前方。闭了眼,梦里四溅的火光又席卷而来,铺天盖地的朝他张牙舞爪。郑易留身上的温度降了降,颤抖着缓缓睁开眼帘,不敢睡。
如果阿信在这里,她一定会贴心的给他盖上一层保暖的被子。然后嘘寒问暖的问他,还冷不冷,需不需要再加一床。或是,把他们养的小兔崽给他抱过来暖手。温柔的照顾他一夜。
可惜,阿信不在。
甚至这场噩梦,还是她给他留下的。
半夜,郑易留顶着浅浅的睡意,披着毯子出了门。在这个无人来扰的丐帮分舵,夜里安安静静的。除了隔壁传来不可思议的鼾声,从傍晚一直打到现在,郑易留并没有感觉哪里不好。路上下着毛毛细雨,打湿了山脚下的这片草地,郑易留挑着草短的地方走,不免浸湿了裤脚。
他皱了皱如墨的眉,非常讨厌下雨天。天空阴沉沉的,就和他现在的心情一样,十分压抑。不过多年的习惯,让他适应了这种压抑的感觉,郑易留面无表情,撑着从房里找来的破伞,漫步在细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