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上特意派了两个太医在贾府等候贾赦苏醒。两位太医轮番把脉,又翻看了一回贾赦的眼皮,年迈那位陈太医道,“老朽还未遇到这等情形,只能先开些明目的方子给世子一试。”
年轻那位李太医却是欲言又止,贾代善舀了一勺热粥喂给贾赦,“李太医但说无妨。”
“我曾经见识过几本舶来的医术,里头有一种症状就同世子很是相似,说是伤了头,头部便有了淤血,恰好压1" 红楼之荣国公贾赦0 ">首页3 页, 到了掌管眼睛的经络,首要是要散淤血,如果药力无用,可能还需要……针灸。”李太医默默地把开刀咽下去了,“方子容易拟,只是针灸这一法子,我也从未试过。”
贾代善也不说谁对谁错,搁下碗拱手道,“犬子便有劳二位了,若无相克,双管齐下您看可否?”
这两位谁也不敢当荣国公的礼,忙站起来弯腰作揖,陈太医道,“不瞒国公爷,我二人最擅外科的,没想到世子竟伤到了内里。陛下对世子爷伤情很是关切,国公爷且稍待半日,待我回禀了陛下,再寻院中其他人一并探讨,看有没有同僚精通此道。”
“有劳有劳。”贾代善连连道谢,倒叫两位太医感慨荣国公爱子心切,当即告辞道,“不敢再耽搁,咱们这就回去复命。”
贾代善命人送他们回太医,一转头对上贾赦不满的脸,贾赦抱怨道,“我脑袋伤了又不是伤了别的地方要忌口,怎么就给我喝白粥,我要吃肉。”
“吃什么肉!你怎么知道不需要忌口。”贾代善直接戳了满满一勺子粥进他嘴里。
待得史氏梳洗回来,贾赦满嘴满脸都是粥,史氏大惊道,“就算赦儿又惹了您,您也不能直接把拍在他脸上啊。”
贾代善冤枉得不行,他本来就不会照顾人,贾赦又多动,戳到其他地方再正常不过。
史氏慈心一片,拧了热帕子要给贾赦擦脸,还特意避开了他那道伤口,状若无意道,“男孩子,多道疤也不要紧,莫要放在心上。”
贾赦乖乖仰着头,口中应道,“母亲说的是。”
过了晌午,宫里颁下赏赐来,今上太后连带皇后,都有东西,宣旨的是戴权,大殿下竟也亲自走了一趟。
大殿下道,“我特意问父皇讨了这差事,不必叫世子起身了,陛下同太后都有口谕,一切从简,世子只管在床上听旨。”
贾赦便裹着被子在床上跪了,听戴权呼啦啦念了一通圣旨,又换了一张太后凤谕,继续念,等皇后的也念完,他已经要贾代善扶着方能重新躺回去了。
还好垫着被子,不然得再磕到头。
大殿下示意某个小太监近前,掀开托盘上的黄绫,露出上头的玉石盆景。
若说是玉石盆景,倒也有些不贴切,只有花盆是白玉制成,用的竟是最上乘的羊脂白玉。里头栽种着一棵青翠苍郁的小树,叶片圆润可爱,枝干隐隐泛金,更稀奇的是隐藏在枝叶里有一金一银两朵小花,就和真金白银似的。
“这是南疆供上的奇树,据说能结出金银来,原本太后只当是他们胡说,不曾想,昨日这树砸过世子之后,连夜里就开出这两朵花来,与寻常金银打造的花朵无异。太后说这树与世子有缘,便赠送给你,也好叫它多结出些金银以补偿世子这次受的伤。”大殿下侃侃而谈,将小树碰到贾赦面前,“你瞧瞧。”
贾代善道,“大殿下有心了,竟将来历讲得这般清楚。只是他如今双目视物不清,看不出来。”
大殿下自觉说错话,正要圆场,贾赦却准确地摸到了那小金花,有些震惊地看着贾代善,“我看这树很清楚,只有这树,盆还是糊的。”
戴权当即笑着道,“说明太后娘娘说得多,世子爷和这树确实有缘分呢。”
叫贾代善说这缘分还是不要的好,恨不能当即掐了这树的根,砸了这树的盆方解气,奈何变成太后凤谕赏赐的了,只得接过小树,给贾赦搁在床头上,“便安置得你近一些,希望他能保佑你早日康复。”
待得宫里人走了,贾代善面无表情地又把树拿下来,递给丫鬟,“塞库里去。”
贾赦却夺过来道,“就放床头吧,晕久了还能看看它,也就能看清他了,也不知道这树上的花真的假的。”
手一重把上头开的金花揪下来了,约莫只有半片指甲盖大小,花瓣花蕊都精巧得很,贾赦道,“爹你说会不会是做好了扎上去的?”
“宫里的事,你信个三分便是了,戳两朵花上去还不简单,你若是喜欢,我叫人给你打上两匣子这样的金裸子。”贾代善道,“你注意些,别又叫它砸到头了。”
贾赦抱着小树,罗里吧嗦道,“给它换个盆吧,这白玉的看着小,重得很,换成琉璃或是白瓷的怎么样?”
贾代善手头还有一堆事,不便留下来陪他过家家,又叮嘱了几句便去了外书房,倒是史氏出主意道,“琉璃的容易透出土的颜色,我记着我有个汝窑天青的水仙盆,不行,那个太浅了。还有个钧窑玫瑰紫釉的,你觉得怎么样?”
“也没轻到哪里去,而且我总觉得那个花盆长得像痰盂,哈哈……”贾赦大笑,将小银花也拽下来,一并塞到贾母手里,“花花送给你,笑一个嘛。”
史氏之前知道贾赦看不清,已经出去哭过一会了,红着眼睛用帕子打他,“你又瞧不见,笑什么。”
“可是感觉到啊,看不清都知道,哇,好大一个美人坐在我这里。”贾赦把小树搁回床头,推到最里面,“娘,你觉得是不是该给树取个名字啊?”
贾赦门前小莲池里的每条鱼都有名字,也不知道跟谁学的。
史氏饶是知道贾赦故意逗他,也笑出来了,“树还要什么名字?”
“要的,卫大哥您知道吧?算命的说他命里缺木,让他认棵树当干娘,他每次出门,都会和他们家院子里的某棵银杏树问好。①”贾赦八卦道,“他们家管那树叫树夫人。”
“你池里的鱼取名到十七了,叫它十八如何?”史氏给他出主意,“正要谐音发发发。”
贾赦琢磨着也不错,很一脉相承,“那以后就叫你十八……咦?怎么掉叶子了。”
那小树的枝丫轻轻抖了抖,飘落好几片绿叶,奇得是,那叶子离了枝头转瞬便成了银色。
第8章
贾赦捏了片银叶细瞧,脉络清晰分明,摸着却已经失去了树叶的触感,已然变作了白银。
“还真的会长钱啊。”他拿给史氏看。
史氏也很是吃惊,醒过神来忙提醒贾赦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这件事千万不可再被旁人知道。你好好看着这棵树便是了。”
“这是自然,厉害厉害。”贾赦抱过小树,在郁郁葱葱的小叶子上亲了一口,忽然灵光一闪,“就叫摇钱吧,希望你和真的摇钱树一样,一晃就是一地金子。”
最后睡着还抱着摇钱树不撒手,最后还是史氏给抠出来,重新搁到床头的,她守在儿子身边打扇,象牙柄的团扇上绘着山水图,还是贾赦外头买来孝敬她的。
“这好端端的。”她呐呐道,又不自觉重复了一遍,“……好端端的人。”
那树能落下金山银山都和她没关系,她只想自己儿子好好的。
不知何时,门口蹲了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儿,偷偷摸摸爬过门槛,上前抱住史氏的腿,将下巴搁在她膝盖上,眨着一双大眼道,“大哥哥怎么了?”
史氏揉揉她的发顶,“大哥哥生病了,要卧床休息。”
“哦。”贾敏似懂非懂,随后道,“那敏儿可不可以在这里陪他?我乖乖的,不吵!”
又怕史氏不同意,举着小手保证道,“我病的时候娘陪在我身边,很快就好了,我陪着大哥哥,他一定好得也很快!”
“敏儿说得是,你大哥哥一定好得很快。”史氏点头,“那你要答应我,一定乖乖的不吵。”
贾敏小鸡啄米似地连连点头,史氏禁不住笑了,将她抱到床内侧坐好,“既答应过了,就要做到,可不许因为无趣就苦恼,吵醒你大哥哥。”
“嘘。”贾敏比了个手势,又指了指窗外,“二哥哥在外头,不肯进来。”
此刻她们母女虽压低了声音,但到底有声响,贾赦是习武之人,睡觉素来警觉,风吹草动地就要醒一醒,而今却睡得这样沉,史氏心想果然是伤得重了,不免又添上几分难过,强忍了泪出门去看贾政。
贾政立在那小莲池边,脸上晒得通红,捏着的一卷书早就皱了,见了史氏忙道,“大哥怎么样了?我听说太医连方子都没开就回去了,是不是……不大好?”
“可真是命里有你们几个魔星,这么热的天,你傻站在这里做什么。”史氏道,沉了脸色训斥丫鬟道,“怎么回事?竟叫二少爷这样晒着?都是死人不成,打把伞都不会!”
在场都是贾赦院里服侍的,贾政有些不忍心,半大的少年尚在抽条,有些瘦弱,向史氏求情道,“娘你别怪她们,是我不叫去拿伞的。那个……大哥到底怎么样?”
史氏扫了一眼众人,露了个笑脸安抚次子,“有些晕,睡一睡就好了,你且去歇午觉,下午还要跟着先生念书,就是你哥哥醒了,也要赶你走的。”
贾政眼巴巴看着那房门,恨不能自己也和贾敏似的只是三岁小儿,好在贾赦身边赖一赖,磨磨蹭蹭了一会儿后方道,“辛苦娘了,孩儿告退。”
依依不舍地走出去两步,又回头道,“若是大哥醒了,娘叫人给我送个信,课间现在有一盏茶休息时间。”
“知道了,去吧。”史氏自来见他们兄妹三人关系好,已是习以为常。
贾赦这一觉,直睡到入夜时分也未醒,眼见贾敏小青蛙似地趴在贾赦枕头昏昏欲睡,史氏只得把她抱起来,“夜里头好生守……罢了,你们还是往常那样守在外头,夜里值夜的耳朵生得尖一些,冰盆搁得少一些。”
贾赦并不允许留人在内室值夜,容易打搅他睡觉。
“夫人放心,奴婢们断不敢睡的。”几个丫鬟屈膝福身。
说来也怪,入夏后本来是一日比一日炎热,夜里头也闷热不堪,这天晚上竟出奇的凉爽,贾赦睡到半夜,硬是窗边的冰盆被冻醒了。
凉风习习,夹杂着冰的冷气,直往身上吹,他抬手去扯被子,忽觉不对,房中似是多了一人气息。
他只做不觉,扯着被子似要盖,集中精力去听那极轻的脚步声和呼吸声,那人似是离得近了,贾赦感觉到窗边吹来的凉风被挡住了。
再近一点,再近一点点。
贾赦骤然将被子挥起,蒙在那人头上,自己借机下床,只是睁眼看去仍旧只有一个模糊的身形,看不真切。
那人被贾赦这一手惊了一下,双手一撕便将那夏季的薄被一分为二,“我就说看你不顺眼,好在你今晚就要死了,把东西交出来。”
“是你啊,怎么个意思?”贾赦将匕首挡在身前,“被捅一刀还不够,这么爱我?啧啧,也不知道要死的是谁。”
这样大的说话声音,外间的丫鬟都未进来,大约是出了什么事,贾府夜里头有护卫巡视,只要拖到有人过来,许是能脱险。
若非眼睛不行,他其实是不怕的。
正思及此处,听得耳中有个声音说话,“形、声、闻、味、触五感,你不过失了一感,难不成也聋了瘫了么。”
贾小赦从未听过这个声音,也从未听过这么好听的声音。
清清冷冷,不染凡尘,听得人如清风拂面,叫他头一回知道什么叫昆山玉碎,他又发散性思维地想到了诸如大珠小珠落玉盘、响遏行云、黄莺出轨等毫不相关的词儿。
读书少就是这么惨烈。
“蠢。”这声音好像能知悉他的想法,如是评论。
妈的,声音再好听也不是个好东西。
贾赦并未察觉屋中有第三日,但也顾不上这位是何方神圣,得先解决面前这个,他一脚踢起冰盆,将黄铜的盆并里头的水都砸向那位夜袭的怪人,怪人龇牙咧嘴地发出狗一样的“呜呜”警告声,“快把树交出来。”
“我们家树这么多,我哪儿知道你要哪棵。”贾赦闭上眼,试着只用其他感知,发间沾着的两朵小花在月色下隐隐发亮。
怪人很容易被激怒,扑上去就要撕咬贾赦,贾赦动作有些迟缓,被他抓在肩膀上,撕去一大块里衣,指爪直接戳进肉里,想要卸掉贾赦一条胳膊。
“我艹你.二大爷!”贾赦对着怪人就啐了一口,出手扣住怪人的手,握着的匕首反手就朝他脖子抹去。
怪人往后一避,指爪拔出些去,鲜血自伤口涌出,皆是黑色。
贾赦咬着牙往前一扑,双腿盘在怪人腰间,借着他向后跌落的重力,匕首顺势向下,扎在他胸口上,贾赦忍着肩膀上的痛楚,几乎给他来了个横向切开。
不想这怪人生命力顽强,竟拼着这样大的伤口,翻身将贾赦压在身上,抽出指爪,朝贾赦脖子掐去。
贾赦力竭,眼看避之不及,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握住了那指爪,轻轻往后掰去,就听到了骨裂之声。
月光下,贾赦将那救他的手看得分明,如玉雕琢一般,连着骨节都不甚明显,似是月光都缓缓落在那指尖。
他偏过头去,便将手的主人亦看得一清二楚。
何止是手,贾赦只觉玉都不如面前美人,濯濯春柳不及他气度高华,轩轩朝霞哪似他眉眼自成画。
根本就不是本世子读书少,是你们读书人写出来能用的太少了!
“看够了?就说你蠢。”美人甫一开口,贾赦略略回神,竟就是方才说话的那个声音。
难怪声音这么好听。
怪人被美人制住,连着贾赦看不清也能察觉到他的兴奋,也不挣脱,只是焦躁地不断道,“你是我的!你是我的!你要跟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