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规矩的东西,素来喜欢涂脂抹粉,被人嫌弃了吧?”东平王妃嘴角那刻薄的弧度就没下来过,“过来,没得惊扰了世子爷养伤,没瞧见吗?我在这儿都不敢惊动他。”
贾赦最是不怕这等话的,笑眯眯道,“那是王妃您体谅人,先前大殿下同戴大人来传旨,陛下也是允我在床上听的,可见我这个人命还不错。”
“那是,不止你,我这个妹妹命也好得很。是吧?”东平王妃看似问史氏,却不等她答,便端起茶杯啜饮一口,随即冷笑道,“妹妹虽不喜欢我来贵府上,也不能用这等下三滥的茶叶也招待我吧。这是看不起我,还是看不起东平王府?”
第12章
史氏还未开口,贾赦便吊儿郎当笑道,“皇后娘娘新赏的顾渚紫笋也不入王妃法眼,我倒是想去王府蹭茶了,不知道您平日喝得是多好的。”
东平王妃重重放下杯盏,若无其事道,“我平日也是喝过顾渚紫笋的,想来是妹妹你府上的下人不会泡茶,好端端的糟蹋了贡品。”
“大姐姐说得是。”史氏不欲和她计较,“去给王妃重新泡杯茶。”
“不用了,她们也没什么好手艺。”东平王妃抬手制止道,顺势又点了点那两个姑娘,“这两个孩子素来孝顺我,服侍得再妥帖也没有,不如叫她们留下与你调.教下人。”
史氏哪里敢留她的人,“王府的姑娘金尊玉贵,怎么好留在我这里受累。”
东平王妃道,“妹妹不必客气,她们算不得尊贵,不过是些下贱人生的,借着有半身王爷血脉才在你面前有一席之地罢了,王府的姑娘多得是,要是世子喜欢,多送几个来泡茶打扇也无妨。”
贾赦只当未闻,她愿意糟践自己家的姑娘随她的便,不怕丢脸就送。
“哟,现今我说个话,世子也不乐意听了。”东平王妃盯着他不放,“您如今是陛下面前的红人了,只盼着多提拔提拔我这姨母才是。”
贾赦一把扇子轻轻搭在自己鼻子上,遮了半张脸,只留一双笑盈盈的眼,“王妃这话说得,这是自然了,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只管同我母亲说。”
说归说,办是不会办的。
史氏对这个大姐姐的心结倒也算清楚,东平王妃原先心态还不错,可东平郡王满院的莺莺燕燕,她方嫁入王府一年便失了宠爱。最重要的是她的子女也不受郡王重视,众多子嗣对着爵位虎视眈眈,反观贾赦未及弱冠,已获封世子,更是日益出众。
想到她在王府中的处境,史氏又觉她可怜,好言好语道,“大姐姐难得来一次,不若留下吃饭,我叫厨下做你爱吃的来,金陵才送了红菱和鲜藕过来,做个水八仙吃如何?我记着姐姐小时候最喜欢这个。”
她虽好意,奈何东平王妃不领情,“从前我最喜欢吃红菱,父亲每年都叫人从南边送来,现下吃个菱角,还要托妹妹的福气了。”
史氏叹气,“大姐姐,凡事总要自己想通的,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你是觉得我强求了?呵,笑话,难不成我稀罕你这个国公夫人不成。”东平王妃狠狠瞪了她一眼,“别以为你有个好儿子,就能来奚落我。再怎么教,还不是一副纨绔样子,如何能与我的孩子相比。”
她口口声声不稀罕不能比,浑然不知自己的口气酸得很。
一副纨绔样的贾赦抢着话头道,“王妃不吃我吃,能不能用冰湃了?我就吃一小碗!”
随后被亲娘残忍拒绝了。
看他母子二字闲谈自若,东平王妃一肚子火发不出来,渐渐烧红了脸,又是气又是恨,又是妒又是羡。
小丫鬟腿脚快,规矩还不太熟悉,匆匆跑进来,催着嗓子道,“夫人!宫里传召世子,戴大人亲自在外头等着呢。”
与其和大姨妈相处掐架,贾赦宁愿大热天闷在轿子里进宫,他再一次颤颤巍巍爬起来,故意整个人压在贾政身上,险些把亲弟弟这棵小树苗给压弯折了,“政儿陪我去换冠服。”
“不用不用。”小丫鬟连连摆手,“戴大人说您有伤在身,陛下特意恩典您穿便服就行。”
鸳鸯皱了眉,觉得这个小丫鬟话也说不利索,当着客人面也不好处置,只得先上去帮着扶贾赦,“世子仔细些,二少爷哪能撑得出您呢。”
“你说得我好像很胖一样。”贾赦不满,“既不用换衣服,我这就出去了。娘你自己玩儿啊。”
史氏忍了笑,“知道了。”
东平王妃被晾在一边,因着贾赦有旨意在身,也不好再发作,扯了个笑脸道,“有我留下陪你母亲解闷,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快去吧,别耽误了正事儿,引得陛下大怒。”
贾赦怼她的话到了嘴边又咽回去了。
算了,我爹说少和泼妇计较,浪费时间。
戴权一路安排的都很妥帖,问过贾赦病情之后还亲自扶了他上轿子,轿中搁着冰盆,半点不热。
到了宫中,又有滑竿伺候,贾赦推辞道,“这使不得,我是来面见陛下的,得走过去才以示尊敬。”
“您对陛下的尊敬,陛下还不清楚吗?这大热的天儿,您就这样拿腿走过去,别说荣国公,陛下就头一个不饶我。”戴权劝道,“您好生坐着,他们打着伞,您也晒不着,又轻省又凉快。陛下早命人备好了给您的甜汤,这会儿功夫大约凉得正好。”
贾赦愈发觉得像个娘儿们,只得道,“多谢陛下隆恩,谢谢戴大人安排这样妥帖了。我倒是怕自己走到一半又晕了。”
戴权跟在他的滑竿旁,关切询问他的病情,顺便继续鼓吹今上多仁慈,“听说世子遇险,我可是吓了一大跳。陛下连夜就叫人取了药给您送去,直到听到您无事才肯就寝。”
贾赦只得又谢恩,这样一个说,一个谢,直到抵达了本朝天子所居住的太极宫门口方停了。
“我还以为去御书房。”贾赦轻轻道,“我父亲可在?”
戴权点头,“是去陛下内殿的小书房,荣国公正和陛下对弈,我走的时候,荣国公占了上风,这会儿不知道。”
“我猜我父亲输了。”贾赦神秘兮兮和戴权道,“我父亲一直说我是灾星,有我在场,他从来没赢过棋。”
无巧不成书,他方踏进门,就听到贾代善丢子告负,“臣不敌陛下,陛下胜了。”
今上坐在炕上,精神头比前几日见到好了许多,朝着贾赦一笑,“行了,你手既伤了,就不要多礼了,过来坐你父亲边上。”
“小臣见过陛下。”贾赦笑眯眯单手行了个礼,蹭到贾代善边上,“爹,里头点儿。”
贾代善面无表情挪了挪,“陛下可还要再下?正好叫这孽子来收拾棋盘。”
“不用他,朕这儿又不缺人,戴权,我瞧你一直看着世子,你过来收拾罢。”今上敲了敲白玉棋盘,上头的星罗线皆是金线汇成,雅致又富贵。
贾赦不禁想,这样的棋盘,也只有他那只手能配得上。
戴权躬身应是,凑着趣儿将刚才贾赦的话说了,贾代善慢慢扭头,看了贾赦一眼,今上大笑,“好了,你别看他了,你可不是输了。说不得世子是朕的福星。”
那您下回打马吊聚众赌博啥的叫我。
贾赦懊恼得皱起眉头,小声抱怨道,“下回可什么都不和他说了。”
“陛下面前,奴婢向来知无不言,今日不巧,忘了荣国公在这儿了。”戴权在今上的示意下,将白子的罐子搁到贾赦手边,“世子请。”
“啊?”贾赦张大了嘴,“陛下,我不会下棋。”
“陛下面前!岂能失仪。”贾代善训斥道,暗暗掐了贾赦一把,恰掐在贾赦被姚谦舒弄出来的淤青上,贾赦抿着嘴唇,眼角发热。
超疼啊亲爹!
“好了,你别说他了,你这个当爹的也太严格了。”今上看贾赦通身少年人的朝气,说笑有意思又不让人觉得失礼,就多了几分喜欢,将自己的黑子推给他,“不会也无妨,你来执先手,朕再让你三子。”
贾赦不好意思地偷笑,“陛下都这样说了,那我就不客气了。”
“怎么个不客气法?”今上笑道,“你不会刚刚是骗朕吧?可算你欺君。”
“我真不会下。”贾赦抬手在正中摆了个棋子,“我说的不是这个不客气,您大约一会儿就不想和我下了。”
今上贴着他落了子,“朕说话算数,肯定让着你。”
小半个时辰之后,今上看着满满当当的棋盘,其中连接着数条黑色的五子线,失笑道,“你这还真是不客气,想让你赢太不容易了。”
“没骗您吧?”贾赦道,很是感激今上,“多谢陛下今日肯和我下棋,我爹平时和我下个两三子就要掀起盘。”
今上自忖,如果是亲儿子,在第一个五子连成的时候,他大约也会掀棋盘的,不由觉得贾代善是对的,“当爹的都这样,你爹下得一手好棋,堪比国手,你和他学就是了。”
没想到贾赦听完,反而眼睛亮闪闪地看着他,“那您下赢了他,岂不是比国手还厉害?陛下不愧是陛下。”
“你平日也这样多看看你爹,保准他不会再掀棋盘。”今上笑着吩咐戴权道,“到时候把这副棋子连同棋盘让世子一起带走,叫他多练练棋艺,到时候朕可是要考校你的。”
贾代善自窗外榴花上挪开眼,无奈道,“陛下莫要逗他了,还是开始说正事罢。”
今上点头,“你不说朕倒忘了,戴权,去把东西取来。”
第13章
戴权去了片刻,捧了满满一托盘的信笺上来,颜色各异,皆只有巴掌大小。
今上捻了一张,笑问贾赦道,“你猜这是什么东西?”
“看起来很精致。”贾赦猜道,“是诗笺?”
“诗笺算什么正事。”今上在里头翻检了一会儿,摸了张浅绿的递与他,“借你一张瞧瞧。”
贾赦忙双手接过,上头的字迹极小,要想看清得花些功夫,他越读越吃惊,猛一抬头道,“陛下您连这都知道?”
贾代善瞪他道,“陛下面前,怎可失仪?”
“你啊,就是这点不好,太小心了。我瞧着贾赦这样很好,在朕面前不必太过拘谨。”今上向后靠去,“你觉得这事儿是真的还是假的?”
贾赦道,“陛下亲自拿给小臣看的,自然是真的。”
“我初听闻就觉得很有意思。”今上指着贾代善道,“当时多少千金闺秀想嫁你爹,没想到啊,这东平王妃做了个梦,死活都不肯嫁,还好你祖母也没瞧上她,不然你爹这脸可丢大了。”
“她不肯,这是她的损失,我爹多好啊,是吧爹?”贾赦撞了撞贾代善肩膀,贾代善一把箍住他,低声斥责道,“坐好了!”
今上瞧着有趣,抿了口茶水,顺着贾赦道,“那是,你爹可好了。不过人家东平王妃好不容易梦里做到老封君,最后家破人亡,心爱的孙子还出家了,可不得吓着了。”
信笺上其实写了一件陈年旧事,说东平王妃史氏在两家订亲时做了个梦,梦到贾代善壮年而亡,留下二子一女,长子只袭了个三等将军,荒唐好女色,次子喜读书,得皇帝赏了个官职,还生了个极其肖似贾代善的嫡孙。
但是结局就如同今上所说,并不好,荣宁二府败落,一家子支离破碎。
贾赦的关注点却总是不对,“陛下记性这么好?这都十多年前的事,您还记得?”
“别瞎恭维朕。十多年前的纸长这样?这是朕新得的消息,据说从你封了世子开始,史氏就时常拿这梦出来说事,信誓旦旦要等你的下场。朕够不够意思?特意拿出来给你看的。”
“够够够!”贾赦拼命点头,“我说她怎么这么讨厌我!还好您传召我进宫,不然我还得在家受着她折磨呢!”
“咳咳!”贾代善重重咳了两声,再一次提醒道,“陛下,正事。”
“你这个荣国公,就是会扫兴。”今上端坐起来,挑了两张浅红的信笺摆在父子面前,“北狄新换了个可汗,说是想娶公主,和咱们联姻,你们怎么看?”
贾赦挤在他爹身上,将信笺仔仔细细看清楚了,迟疑道,“新可汗是老可汗的女婿,那他的大妃可还在?草原女子不同于咱们天.朝的,她也算是公主,多半有权,若生出怨怼来,草原许是要生变,不如先拖一拖。”
贾代善冷着脸道,“新可汗的大妃前年病死了,如今是他的一言堂。”
“哦哦。”贾赦点头,垂下眼认真思考。
“和不和亲,这是内阁那些个人该考虑的。”贾代善肃容道,“但是臣对北狄不敢不防。开国之初,北狄屡屡来犯,太.祖平定天下,腾不出手,还是太.宗时期才真正将他们打怕了,至今已有十二年,近年来他们屡屡有犯边之举,臣以为,等他们试探完了,肯定是要卷土重来的。”
“五年换防尚差半年。”
“此等小节大可不必在意,左不过他们在朝上骂臣几句。”贾代善道,“陛下将事推到臣头上就是了。”
“胡说,既是朕请你出山,就不会容他们置喙。”今上神情转冷,“东平郡王在居庸关四载有余,先前还好,这两年遇到数次北狄袭击,他倒好,索性退回关内了,宣府百姓苦不堪言。提前换防也无可厚非,朕先处置了这个不中用的东西。”
贾代善对于这个连襟并无甚相救之情,反倒落井下石道,“东平王府在军中素有威名,陛下也说,他先前还好,许是沉迷女色太过,忘却了本心。”
今上抽出一叠浅绿的,“瞧瞧,这些个风流韵事就足有一打。”
他说着将这叠拍在炕桌上,“戴权,拿出去烧了,污了朕的眼睛。”
贾代善目光扫过面前各色信笺,一笑道,“听风在陛下手中,愈发堪用了,这才不辜负他们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