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情也是可以说得过去的。
巫师在哪里呢?真田信藏没有回头,依旧盯着野兽猩红的眼睛。但是他知道巫师就在他身边。
不,应该是他知道,巫师应该在他身边。应该在他的左手边,坐在那里。
但是他却无法扭头,也无法确定巫师坐在那里到底对谁来说是一个事实。
他真的在那里吗?在眼角的余光看不到的地方。武士大胆地猜测着。
真田信藏觉得他应该在那里,按理说哪怕他们之间隔着空间,巫师在视觉中也应该在那里。
但是他又觉得不是这样的。因为说到底他只是觉得巫师应该在那里,虽然他前一刻在那里但是这并不代表他这一刻也会在那里。这样的理由并不充分。
他对巫师现在在哪里这件事,是一无所知的。这才是充分的。
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没有任何理由能够支撑他说明巫师到底在哪里这件事。他什么都不能确定,这是充分的。
况且,就算巫师在那里又怎样呢?
他会和小姐和浅仓一样毫无察觉吗?
还是和武士一样正眼睁睁看着野兽的牙齿咬破男人脖颈的血管?
他会和武士一样不甘心,一样愤怒、恐惧吗?
还是像他之前一样冷淡的看着一切的发生,不管不问毫无怜悯之心,看着野兽咬断人类的脖颈,看着鲜活的生命在无所察觉中死去?
不知道,武士对此一无所知。他所知道的所有的信息其实都只不过是片面的展露,说到底不过几日的相处,不过几面之缘,武士又怎么能对此做出任何推断呢?
每一种都是合理的,每一种也都是不合理的。
卖药人看见了是合理的,卖药人看不见也是合理的。
卖药人救人是合理的,不救人也是合理的。
武士,真田信藏所能做的不是观察也不是解密,不是看着卖药人一步步逼近物怪最后将其斩杀,也不是拿着他的刀找出潜藏在黑暗中的宵小将其斩首。
他所能做的只有...只有什么呢?武士突然感到疑惑,他不清楚自己需要做什么了。
那只野兽红色的兽瞳依旧盯着武士的眼睛,嘴巴一张一合咀嚼着人类的血肉,牙齿上下开合间流落下行红色的血肉。滴在榻榻米上,将它染红。
这时武士是孤立无援的,没有什么和他同在,除了眼前垂涎的野兽。
他突然明白,在这个一切都被未知笼罩的地方,作为局外人的他只能旁观。
只要旁观,然后一切都会纷至沓来。
武士呼出一口气放松下来,手离开刀剑,重新正襟危坐。
他的眼睛依旧看着野兽的红瞳,但是却不再有任何别的情感。
野兽扭过头,专心撕咬男人的脖颈,发出喘息声。
潮水下落,武士再度听见了小姐和男人的声音。
“那么果然这家伙和小姐有什么关系吧。”男人的声音模糊的出现,随后声音变得清晰起来。
“但是我并不知道什么和物怪有关的传闻,母亲也未曾和我提起过什么妖怪之类的…”
“不,不一定是异常的。”卖药人开口。
“物怪之类,很多可都是,普通之物啊。”
普通吗。武士在心中默默咀嚼着这两个字。
“那么小姐曾经听说过什么和狗有关的事情吗?比如家里也没有养过动物之类的?”
“狗…动物…啊,对了。”小姐一顿,突然惊喜起来。
“我家里曾经是养过一条狗的。”
胁差上的刀铃兀地震动一下,发出细微又清脆的声音。
“但是,那条狗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小姐又突然失落起来。
“那么也就是说和这个无关么?”浅仓眼中升起的希望也跟着降下。
“不。”武士开口。“是那条狗。”
“你怎么确定…”浅仓皱着眉下意识反驳武士独断的话,但是想到之前武士被肯定的猜测,又闭上了嘴。
“和那只狗有关的事情小姐可以说得详细一点吗?”武士将目光投向小姐。
“那倒是没问题。”小姐愣了一下,便开始断断续续讲起来。
“那是我母亲,又或是父亲养的狗,白色的,很大一只,我小时候还常常和它一起玩。但是十几年前就老死了吧,那时候我还小,也记不得什么了,倒是母亲曾经…”小姐犹豫一下,还是皱着眉说了出来。
“母亲好像是听信了什么传闻,把…把那条狗的头砍了下来,做成了神灵来供奉。”
“犬神?!之前为什么不说?!”浅仓显然有些吃惊。
“因为!那也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只是供奉了不到一年吧,还只是母亲一个人在做,而且那以后就没再供奉,东西也都拆除了。”
“更何况那可是神灵,怎么可能去害人呢,还是母亲那样的人…”小姐的情绪低落下来。
卖药人想了想,开口追问“那么供奉的目的是?”
“好像是祈求家人平安之类的。”
“怎么可能。”浅仓皱着眉抓挠脖颈。
“砍掉狗的头的行为怎么看都不是祈愿平安的吧。”男人有点不耐烦,更加凶狠地抓挠脖颈。
“那种供奉怎么看都更像是杀…人…”
浅仓的话没有说完,因为他的眼中已经失去了光彩。
身体不受控制的倒下,眼中看到的只有小姐惊骇的眼神。
大脑只来得及做出最后无意义的提问,只来得及接收一下颈侧流出的温热的液体。
然后他便倒下了。半个脖颈被撕烂,头颅堪堪和身体相连。
就这样,睁着眼睛。
死掉了。
“啊——!”小姐的尖叫打破了寂静。
伴随而来的是浓烈的风,卖药人迅速简洁的动作,雅间墙壁的四周被贴上的符咒。
嘭——!有什么东西撞到了雅间的拉门上。
黄色的符咒上,朱砂绘成的咒睁开眼睛。
“那个吗!终于肯现身了吗!”
武士压低身体,手握在刀柄上,随时准备拔刀。
“啊,这就是。”卖药人倒是不慌不忙举着无法出鞘的短剑,华丽的退魔剑横在眼前,卖药人像是测量一般左右缓慢移动方向,而那些符咒也跟着他的移动开合眼睛。
雅间外的犬神游走着,打量着这个难以攻克的房间,像是猛兽在搏击前的考量。
只要,只要对方稍稍露出一点弱势,一点破绽,一点疲倦,一点恐惧。
它就会立刻扑上去撕咬。鲜血淋漓。
“怎么办,卖药人先生…快,救救我。”小姐捂着嘴巴惊恐地看着不断变幻的符咒。
“我不想死,不想就这样死在这里…”她的眼中蓄满泪水。
“请安心。”警惕着的武士突然开口。
“我会杀了它的。”武士一字一顿,眼睛依旧盯着屋外看不到形态的怪物。
虽然知道普通的刀剑并不一定能给这怪物带来什么伤害,但是这一刻小姐却莫名有几分安心。武士专注的样子让她觉得对方真的可以,可以做到什么。对方一定会信守承诺的,交给他没问题的。小姐下意识这样觉得,于是连带着一颗心也安定下来。
不得不说真田信藏在安抚人心上或许确实有些独特的本领吧。这个男人一旦拿起刀剑,便让人觉得他无所不能,便让人觉得安心。
拿着刀剑的武士就像是保护神一样,会用锋利的刀刃刺入敌人的胸膛,鲜血会滴在他的眼睑上,衣襟上,手上,地上。
但是他不会倒下。
“能确定吗,那家伙的‘真’。”武士问卖药人。
“被砍下头供奉的犬神,怀恨在心,怨起杀人。”
卖药人一字一顿念出了真相,但是换来的只是屋外更加猛烈的一次撞击。
退魔剑没有反应。
这不是事件的真相。
那么到底是什么呢?真田信藏沉思着。
卖药人难得皱起眉,伸手一指,从木箱中飞出一排新的符咒,密密麻麻的符咒顺着卖药人手指的方向依次贴在房间四周,朱砂绘制的红色的眼睛兀地睁开,盯着人类。
“不对,刚刚的不对。”武士放下退魔剑,回头看向小姐。
“不对…但是我所知道的只有这些啊。”
嘭——!房间外的撞击声让屋内的人不由颤抖。
武士的思维也跟着一颤,随即他突然想起来。
“药郎!”武士大喊着。
“被砍下头颅供奉的‘犬神’,其目的为守护!”不是杀戮,也没有怨气。
咔!退魔剑发出清脆的声音,鬼面合上了牙齿。
‘真’已现。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考试临近,更新不定,21日考完恢复)
真写完了...突然觉得自己快写完了是怎么回事!
写完这个...不知道是开文野还是别的...刀剑乱舞之类的...
文野的话应该会写幼龄化,刀剑的话就是黑化吧,不沾和莲华都能出个场子。
唔...到时候再决定吧
第51章 第十二剂药
试试啊!来试试啊!
来试试能不能杀了我!
别想这么容易就得手——想都别想!
我的生命,我的未来,我的自有——
这些全部都是我的!
别想夺走他!
“为什么…”小姐看着合上嘴的退魔剑,不可置信地低声说道。
“为什么会是守护…到底在守护谁,为什么要杀我?”
眼泪在少女眼眶中打转,悲痛和绝望让她失去优雅和知性。
“为什么非要是我才行,为什么不肯放过我!”
泪水滑过脸颊,滴落在被鲜血染红的榻榻米上。阿白低着头,碎花掩去神色,只能听见一声又一声憎恨的质问。
真田信藏看着小姐难得没有说话,也不曾上前安慰,事实上他正在思考一个问题,和小姐一样的问题——为什么。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了?真田信藏心想。
这样怪异的事情对他有一种难以言表的吸引力,世界上没有毫无道理的东西,万物必有其因果,怪诞荒谬背后也一定有着某种隐秘的理由。而现在,随着卖药人与武士的出场,随着夫人与浅仓先生的死亡,随着物怪真与形的定论,迷雾正在悄然散去。
小姐现在是怎样的感受呢?真田信藏不由好奇这个跪坐在地上垂头哭泣的女人。
她天真又富有活力,敏感又充满同情,理智又果断决然。太多的东西杂糅在她身上,太多隐秘晦暗的事实真相都与她息息相关。
她是局中人,一切的事件与怪诞都为她服务,她想要看清楚,但是却永远看不透。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大抵如此吧。
“小姐。”真田信藏开口轻声呼唤垂泪的小姐,他蹲下身,抬手抚上小姐的肩膀。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武士开口。
“不,不会的。”
“我绝对不会好起来的,不管是什么都不想让我好好地活着。我注定要死去,悲惨的死去,死在那栋院子里,看着自己的尸骨在杂草中腐败散发出恶臭,看着自己孤零零死在谁都不知道的荒败院落!”
“不要!我不要这样!”
小姐说着尖叫起来,挥开武士的手挣扎着起身,眼中满含热泪与愤怒。她对着紧闭的隔间门,冲着正一下下冲撞着卖药人设下的结界的物怪大喊着,声嘶力竭。
“不管你是什么,不管你想要干什么!”
“来杀我啊!来啊你们这群家伙!”
“试试看到底能不能杀了我——!”
真田信藏看着似乎已经疯癫的少女,对方稚嫩的面孔上再也看不到之前天真的羞涩,只能看到痛苦,愤怒,绝望,以及——苦难。
武士看着小姐愤怒地嘶喊着,看着她一面哭泣一面呵斥,一面用白嫩的手拔下发簪,用锋利的尾部对准自己脆弱的脖颈。
鲜血在她的大动脉中奔流,发出如同江河一般浑厚壮阔的声音,仿佛只要轻轻一刺,鲜血便会从她的脖颈中喷涌而出,再度将这榻榻米染的更加赤红。
“你们别想杀死我。”
他听见小姐绝望而又喜悦的声音,那是用生命做威胁,能够在一无所有中掌握自己唯一的生命的喜悦。
“我的命是我的,谁也别想让我就那样死去——绝不!”
“冷静,小姐。”卖药人突然开口,清冷的声音打断了室内的疯狂。
“冷静。”卖药人又重复了一次,然后伸出那只纹着奇异纹路的手,握上了小姐颤抖着拿着发簪的手。“你要冷静,疯狂会让人丧命。”
“冷静…”小姐垂头,低声重复一句,又忽然笑起来。
“我冷静了这么久,无视过恐惧过,憎恨过嫉妒过,但是再次面对它时我总是难以冷静。”
“那不是你的错。”卖药人安慰。
“当然不是我的错,我何错之有呢?”小姐笑了笑,放下了手中紧握的发簪。
阿白转头,看着巫师蓝色的眼睛,最终让疲倦袭击占据了她的思维,她开口,带着倦怠与劳累,带着多次希望破灭的绝望与痛苦,以及那久经时间折磨的厌倦。
“你能杀了它的,对吧?”说完却不等巫师回答,径直将目光移向一旁的武士,看着沉默的武士以及他眼中坚韧的同情,突然觉得轻松起来,露出一个真田信藏曾经熟悉的天真的微笑。
“真好啊,信藏先生——”小姐说道。
“能遇见您真的很好了,如果是您的话说不定——”
小姐看着沉默地站在一边不曾阻止她的武士,他有着柔弱的女性所没有的坚韧的内心,他明白死亡对于她来说是一种归宿,或好或坏都是一种——归属。
所以他不曾阻止她,不去阻止那个崩溃的少女在绝望中嘶喊着的抗拒。
阿白突然有点羡慕武士了,如果她和武士一样有着更加坚韧的气质,那么或许她能够直面自己所要经历的一切——刻板的母亲,变动的时代,潜藏的妖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