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先生……?”这是来护卫的人吗?他怎么有种不祥的预感。
“别担心,不会对我们痛下杀手的。目的只是拖时间而已。”年轻的黑手党首领不知是因为疲倦还是其他,坐在后座缓缓阖上了眼闭目养神,嗓音也很轻。然而很轻甚至透出一股温柔的嗓音,说出的话却非常过分、非常强人所难:“虽然是这么说,可是我们赶时间,要用最快速度赶到石油联合厂区——所以你看着办,甩掉后面那几辆车,必要时做掉他们也可以。”
谷崎润一郎先是露出一个呆呆的茫然表情,却在后座上散发出的令人窒息的低压中硬是没敢直接出声吐槽。他嘴唇几次张开,最后到底是没敢反驳,于是只好在心中默不作声地流泪,十分崩溃地想:等等啊,先不说我是个警察,警察手册里没有能随便“做掉”什么人这种规章制度——就冲后面那七八辆的黑车和车里隐隐绰绰的高壮人影,这到底是谁要做掉谁啊???
深觉自己接下这任务就如同踏进了深渊的开端,谷崎润一郎狠狠咬牙,一脚踩下油门强行拐进了街旁一条勉强能容一辆商务车通过的小巷,一左一右两边的倒车镜撞到了水泥墙壁上,发出惨烈的“咔咔”两声,七零八落地被撞碎掉了下来;后面的车子眼见追踪暴露,立刻同时加快了速度逼近,他们之间明显有着良好通讯,在小巷口前处有三四辆车直接拐进了另一处小路,意图鲜明地要对他们的猎物进行夹击包抄。
开车的年轻警察开着车在小巷中逃窜,一边提防绕道前方的敌人,一边不时抬头看一眼后视镜中紧紧跟在后方的追击者。然而在再一次抬眼看向后视镜后,谷崎润一郎的冷汗刷地冒了出来——
那伙不知底细的暴徒居然拿出了枪!!!
但惊慌只是一秒,接二连三令人崩溃的情况出现,自觉已经不会有比眼前更糟糕事情发生的谷崎润一郎在用于判断的一秒过去后,深呼了一口气,那双平时温柔、还往往显得有些青涩的眼睛反而冷厉下来;
下一个小巷口出现,他用力且飞快地将方向盘向左打到底,再一次狠狠急转,将车身硬是塞进了鲜少有人出没的小巷中。
而就在年轻的小警察爆发潜力、开车同追击他们的人玩巷道战时,坐在后座上的太宰治在剧烈的颠簸中丝毫不受影响,他仍然如同坐在高级的办公室中一样平稳,面无表情地摸出了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电话另头的人业务素质极高,在响铃的第二声后便准确接了起来。
“太宰先生。”
“有点事需要你去做,芥川。”太宰治垂着眼,省去了一切繁冗的前言,简洁明了地下达指令,“你现在是不是和那个叫中岛敦的小警察在一起?找到最近的能降落直升机的地方发给我定位,五分钟后会有人去接你们——我要你们两个去一趟天上,接管被‘组合’暂时弃在空中、现在处在自动驾驶的无人状态中的那架飞艇,‘白鲸’。”
”我知道了。”芥川龙之介的声音中有一点疑惑,“只需要做到接管,没有别的任务了吗?”从语气听,他可能是对这种简单的小事还需要附赠一个人虎这种额外条件有些不解。
“没有指纹和声纹的话,要解除自动驾驶改为手动需要两个人同时操作,这是菲茨杰拉德的原话。你们的任务就是看管好那架庞然大物,防止它落进敌人手中,反而对我们造成新的威胁。”太宰治说到这里语速渐缓,“至于其他的……”
他的话音轻轻停顿了一下。
芥川龙之介:“?”
太宰治无声地睁开双眼。车窗外是狭窄小巷、天空中又是乌云密布,照进车内来的日光稀缺薄弱,只在他鸢色的眼瞳表面短暂滑过一道疏离冰冷的光。他想到此刻放在副驾驶上的那本”有关结局的故事”中,关于事情进行到这步时他的对应。在那个联手推演了上千次才谨慎确保了其正确性的结局里,这个时候他会联络芥川,然后让人交给芥川一个装着病毒的U盘,以此来掌握那条无与伦比的巨兽,作为自己手上最后的筹码。
但现在……
应该已经用不到了。
他应该已经不会走到那一步了。
“……完成这件事就好。”眼帘再次轻轻垂下,掩盖住瞳孔中所有的光亮和情绪。太宰治重新阖上眼,长而密的睫毛在他眼下打出一小圈阴影,他平淡地补充上自己的话,“记住你们只有三十分钟的时间。”
“……是,了解。”
电话挂断后,谷崎润一郎刚刚好利用一条逼仄的小道诱使前后夹击的两辆车措手不及,“轰”地头对头撞在了一起。而他趁机以撞在一起堵住道路的残骸为屏障,从另一条小路窜了出去,彻底甩开了剩下几辆车的追踪。再一看表时间才过去四分十五秒,自己都感觉自己是在逆境中爆发了实力,超水平发挥了一把。
从后视镜看到了那位年轻黑手党首领将手机收起来的样子,谷崎润一郎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迎着那张毫无表情、看起来漠然又无动于衷的脸开口问了一个刚才起就有些在意的问题:“那个……太宰先生?我能问一件事吗?”
太宰治闭着眼,没有回应。
谷崎润一郎想了想,觉得自己超常发挥将他带出了包围圈,现在还有不到两三分钟就能赶到石油联合厂区,又因为甩脱后面追兵抄了小路的关系,导致一通东躲西窜后再钻出来回到大路上,居然比规规矩矩、老老实实从正常道路走时还要快了不少。年轻的小警察基于这一点,琢磨太宰治应该没有不给自己好脸色的理由,于是便把他的沉默当成了默许,直接继续问道:“如果说,您放在桌上的那本《完全自杀手册》是打掩护,任务开始时藏到我这里这本有着‘完全自杀’书皮的异能书是杀手锏……那么真正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想要的那本书在哪里呢?在中原先生那里吗?”
“……”
长久的沉默,车内安静地只能听到汽车发动机的声音。
就在谷崎润一郎尴尬地以为自己不会得到一个回答时,才听到后面漫不经心地传出了一句简短的回应。
“那本书……从来就不在我手里。”太宰治说。
谷崎润一郎手下一抖,方向盘顿时一歪,整辆车都差点从沿海路上滑出去。
从后方传来的嗓音依旧淡淡的:“……那种被人好好封印、恨不得永不见天日的东西,怎么会落到我这个黑手党头子的手上?从一开始我手中就只有三本书而已,两本《自杀手册》,一本我给了中也,一本自己带着,还有一本就是你手中的异能书,现在在副驾驶上。”
谷崎润一郎简直目瞪口呆:“从一开始就是个幌子而已么?您和乱步先生、坡先生联手骗了所有人???”
太宰治不咸不淡“唔”了一声:“要骗过那个男人,一般的办法绝对行不通。所以我们只能另辟蹊径,但要让这个计划中所有人的思考、对策、反应都不出差错,不会让那个‘魔人’发现破绽,就只好不分敌我地全部骗过去……我想这种简单的道理你也清楚。”
谷崎润一郎因为在这错综复杂的棋局中占据了重要的位置,所以实际上是极少数了解其中绝大部分进展实情的人之一。但饶是如此,他也没能料到作为这一整个庞大计划基石的“那本传闻中的书”竟然只是张“画出来的大饼”,画得栩栩如生、色香并俱,堂而皇之摆出来,关键还引得所有人都咬在了上面。
这也太胆大嚣张了!!!!
石油联合厂区的路牌出现,谷崎润一郎机械地顺着路牌指引拐下沿海大道,心理却还愣愣地没能回过神,呐呐出声:“…………都没有人怀疑……吗?”
“你怀疑了吗?”后视镜中的太宰治微不可察地提了下嘴角。
年轻警察回忆了一番自己的心路历程,不说话了。
“在这整件事牵扯进来的这么多人中,你仔细回忆就能发现,有关那本书……真正清楚它的功用及可怕之处的人只有核心的那寥寥几个,剩下的人对它的印象大多朦胧,只停留在一个‘虽然不是很清楚它是干嘛的但知道它非常可怕、落进敌人手中会发生无可挽回的事态’这样一个概念上。所以我是不是真的有那本书已经无所谓了,大家都只是在为这一个信念而战罢了。”太宰治的声音很轻。
“这就是人类的常态啊。”他低声喃喃,“信仰与希望、情感与欲望,我们很多时候都只是在为这些抓不到也看不见的东西而战;而当信仰或希望破裂,又会因为愤怒、悲伤、痛苦、悔恨……掉进与信仰相反的极端,然后继续为了那些新的虚无缥缈的东西战斗。所以‘为了谁’这种话是很没有根据的事,所有做出的事说出的话,我们都不过是为了自己——劣根性之一,只不过人类也因为这样才显得格外有趣吧。”
谷崎润一郎听得懵懵懂懂,但也听出来后面那番话与其是说给他听,已经更接近自言自语,于是跳过了这一段,下意识追问:“那陀思妥耶夫斯基……?”
“和那个男人为敌是件很烧脑子的事,因为他会预料到你的每一步行动,这一点我未能免俗——你多少了解一些在你旁边那本书中所写下的‘另一种结局’,在六个月前我的确是那样想的,我要找出那本书作为手上的砝码,然后引出这一系列计划……如果不是乱步先生对我提出了合作。这是出乎我意料的事情,所以即使是‘魔人’也没能料到,这次计划才能成功。”
“原来是这样……”
谷崎润一郎觉得自己只是听详解就已经很烧脑了,实在不想去细想制定出这一系列计划的太宰治到底是什么妖怪——毕竟真追究起来,他们相差才不过一两岁*而已!
他带着饱经刺激而变得麻木的表情将车子停在厂区被搞得一团糟的空地旁,同另一辆刚刚抵达熄火的黑车碰头停在一起。
爱伦坡与江户川乱步从那辆黑车上下来,谷崎润一郎解开安全带,松了口气,拿过书下车自觉去和他们站到了一起;而太宰治下车后,在港口强烈的海风中拢了拢披在肩上的西装大衣,没有再说话,仅仅只是对江户川乱步一点头,颔首示意,随后便向那片狼籍之地的中心走去。
在一片乱七八糟、让人难以下脚的碎石和泥土中,太宰治保持着毫无表情的漠然面孔看到了位于中心断墙下的两个人影——半跪守在那里的与谢野法医,以及闭着双眼无声无息,一身狼狈新伤躺在她身前空地上的中原中也。
那一瞬间,年轻港黑首领脸上神色未变,微微抿起嘴,垂在身边的手指却痉挛一样蜷缩起来。好似那已经做了千般布置极力想要避免的噩梦还是成了真,他的脚步猛地停下了。
与谢野晶子听见了来人动静,漫不经心撩起发丝抬头看了一眼,看见站在不远处的英俊的年轻男人。她似乎早就清楚他们的身份,也对他出现在此处的事情并不意外,冷艳的女法医只看了一眼便漠不关心地重新低下头,专注于手中的检查,嗓音冷清地开口道:“放心,只是被我一手刀劈晕了而已。战后应激的紧绷神经不利于我的检查。”
一手刀打晕……太宰治那张自到达这处厂区后就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微妙的变化。他沉默几秒后叹了口气,迈开脚步走到近前,微微俯身注视与谢野手上的检查:“从国木田君口中久闻与谢野医生的大名,这次多有麻烦,感谢您这次能出手相助。”
“不必这么郑重其事,我对黑手党没什么好感,只是不愿见死不救而已。”与谢野一边淡淡说着一边做完了检查,她收回手,随即皱起眉。
太宰治:“有什么问题?”
“……”与谢野晶子静静地凝视了躺在地上昏迷的中原中也一会儿,然后转过头。
“问题大了,小鬼。”与谢野晶子的声音微微冷下来,“这个小子的身体里有很可怕的能量,为什么会有这种明显不正常的东西我就不多问了,但这力量在失控边缘,你知道吧——喔,那个眼神,看来不是不清楚啊。”
“好厉害,我还以为轻易不会被检查出来呢。”太宰治嘴上轻柔和缓地说着,眼睛却眯起了些许,“您是怎么发现的?”
“哼,我可是医生,自然有我的渠道。对被诊治病人的状况无法全部了解,还有什么脸自称医生?”与谢野晶子敏锐察觉到他身上隐晦的敌意,然而只是不屑地发出一声冷笑,“要我告诉你失控的原因——以及解决办法吗?”
“……”
这一次,太宰治忍不住流露出一个真实惊讶的表情。
“过度酗酒与吸烟,生活习惯差劲,根据他黑手党干部的身份,我猜还有高强度工作以及心理上的双重压力吧。”与谢野晶子拿涂了秘蓝指甲的纤细手指从手下这具年轻却伤痕累累的躯体上划过,逐一点出几处地方。随后,冷冷的目光转向太宰,“这种自杀式活法,就算没有这次的事情,他马上猝死我也毫不意外。这样的健康状态怎么可能压制住他体内那股奇怪的能量?开玩笑吗?”
太宰治皱起眉:“所以是……”
身体健康,这问题此前他们谁都没有考虑过。因为强大异能与强硬手段的存在,让他们每天在难缠敌人与阴谋诡计之间辗转,虽然都时刻嚷嚷着想要休假想要睡觉,但自持强大的傲慢、再加上年轻人似乎都不曾有过这方面的担心,以至于在他们眼中,好像只要不受伤就是健康的代名词。
是没有想过的事,太宰治大脑飞速转动思索着,一边斟酌着说出了部分实情:“与谢野医生可能不清楚,这东西的来源有些复杂,可能并非是生来就有,而是经过后天植入……至少中也说感觉这股力量有自己的人格,在试图反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