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三言两语间,一身风度翩翩的英俊青年轻而易举就将一句“谁和你一样肉麻到变态”的含义狡猾扭成了完全相反的意义,中原中也望了望昏暗的车顶,总觉得这车里氧气稀薄,自己已经要被旁边那个混蛋气到缺氧。
“少在那里胡搅蛮缠了,你不觉得‘为人正直、品行端正’这几个字被你说出来,简直从读音到笔画都被你凌黌辱了一遍吗?”他用空着的另一只手按揉着额头,不知道为什么,太阳穴突突跳动有点越来越疼的趋势,这状况在以前没有出现过,不是很正常。
是因为这次污浊之后他没有及时睡眠补充精力吗?这个短暂的念头从中原中也心中一闪而过。由于心里想着事情,他一边揉着额角一边头也不抬地随口说道:“变态的佐证那么多,难不成还要我一一再提醒你?随便挑一件都足够让人抓狂了,比如前几年你就喜欢在我后面塞上玩具才让我去首领室汇…报………”
他忽然闭上了嘴。车里一片诡异的寂静。
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什么的中原中也:“…………”
突然得知“书”的下落还没来及开口、就突然又听到了这么一耳朵当年秘辛的森鸥外:“…………”
中原中也垂着眼坐在那一动不动,脸上是一种带着略微僵硬的毫无表情。再一次的,他不知不觉被太宰治这个混蛋带偏了话中重点,又因为见到了森鸥外,才在两人习惯成自然的拌嘴中无意识挑了件那时的事用作随口嘲讽,然而说到一半才记起车里并不只是他们两个人,叙述中被“汇报工作”的那位就坐在自己眼前!
在前上司面前暴露以前工作时总还有点不好对外人说的“小彩蛋”是什么感受?
中原中也僵坐在原处仿佛变成了一座雕塑,心情无限逼近崩溃,此刻唯一的想法就是想先把太宰治暴力扔出窗外,自己再跟着跳车。
他低着头没有东北,极其隐晦地用眼角仇恨地看了一眼太宰治,看见对方嘴角明晃晃的微笑,心里那座标记着怒气值的小火山顿时疯狂喷涌而出!
“呼呼——的确,是有不少这样的事呢。唉,看来是最近太忙了,累得都记不清事了。”虽然是谦逊反省的话语,但太宰治脸上却是一种在小孩吵架中获胜的胜利者的神态,翘着嘴角缓缓开口,“不过那就奇怪了,既然我是变态的话……那这么喜欢和‘变态’的我做爱的中也,又是什么呢?”
中原中也:“…………”
太宰治恍然大悟一样轻轻敲了下手心,用天真又无辜的表情补上了最后一击:“不也是个变态嘛~”
“啪”地一声,中原中也脑子里那根危险维系的摇摇欲坠的理智终于彻底绷断,整个人忍无可忍、出离愤怒地原地炸成了一座活火山:“——太宰治!!!!”
太宰治:“咦,怎么了中也?脸色好难看呢,是刚才的战斗还没恢复过来吗?”
中原中也表情破碎,他现在不觉得自己的人生会终结于污浊了,他怀疑早在那之前他就要被太宰治气死!!
仿佛是掐算好似的,高大的SUV在一段时间的行驶后终于到达了他们的目的地,一个停了一架小飞机、能够将他们立刻送回横滨的小型私人机场。早就等候再此的部下对驶来的黑车深深鞠躬:“距离飞机准备好可以起飞还有十五分钟,十分抱歉,还请BOSS稍作……”
他话没来及说完,车门就“砰”地一声被大力打开了。中原中也几乎像颗从座位上发射出去的小炮弹一样,边说着“我去盯着他们准备”边蹦跳着蹿下了车,过程中眼神一次没有向车内另外两位人身上瞥过:不敢看森鸥外,不想看太宰治。前者他实在没那个勇气和脸皮去看前上司的反应,后者就简单明了许多,他怕再多呆一秒这车里就得见血——不是太宰治死,就是他死。
从高大SUV车门内直接跳下来的青年眨眼就没了踪影,守候在此的部下都没看清转瞬就跑远的这人是谁,只从声音和那头标志性的发色判断应该是他们那传闻中放了一个超长带薪年假的最高干部。他有些不知所措地转头看向车内,角度问题并没有看到车里还坐着一个前首领,只看见年轻的现任BOSS心情很愉悦似的,近乎和颜悦色地冲他一点头:“没事,不用管他。把门关上吧,一会儿我过去登机。”
能看见现任BOSS如此温和的脸色的机会堪比中五百万元的彩票大奖,部下受宠若惊,一愣之后赶忙重又深深弯腰:“我知道了,BOSS。”
粗暴打开的车门被恭恭敬敬地关上了。
车内气氛恢复了黏稠的寂静。
少了中原中也,港口黑手党前后首领相对而坐的氛围绝称不上平和,太宰治懒洋洋往真皮座椅上面一靠,轻轻舒了口气,好似中也连带着把他身上那股活泼又幼稚的劲头也一并卷走了似的;停了片刻,他才没什么诚意地冲对面的森鸥外敷衍一弯嘴角:“森先生见笑了,不过中也总是这么有趣,以至于我喜欢逗弄他这件事……想必您也不是第一天知道。”
嗓音平平的一句话,明明没什么实质性内容,却在森鸥外与他们之间划出了一条无形的界限,森鸥外当然听出来了这句话背后的种种深意,又回味片刻方才听到的种种,不由一哂。
人已到中年的大叔却半点不显老,面孔中带着一种不健康的、揉杂着一点忧郁与苍白的英俊感。森鸥外撑着头,半长的发丝从脸边垂下,用一种忍笑和感慨万千的口吻轻轻说道:“……七年前的时候,我并没有猜到你们会发展成现在这种关系。而恐怕只有在看着下一代时人类才会思考有关自己年龄的问题,刚才我就在想,一转眼七年时间就过去了,我是不是也老了呢?”
“这还用得上疑问句吗?森先生早已经是一个颓废大叔的事情,这种事大家都知道的。”——如果是寻常,太宰治一定会用他所擅长的那种无辜又真诚的口吻,说出这种嘲讽的回答吧。
但今天、在眼下,他没有这么回答。
太宰治静静地坐在原处,双手交叠,轻轻搭在膝盖上。
他静静地看着森鸥外。
不管愿不愿意成为港口黑手党这个黑暗中的庞然大物的首领,四年的时间都已经令他连漫不经心的坐姿中都带上了那份长年身居最高位所磨练出的优雅与隐隐的威压;然而当森鸥外同他在沉默中交换了视线之后,这位看上去温文尔雅、实际上冷漠又残忍的医生却暗中一愣。他看见了太宰治的眼神,发现无论气质和外貌因为时间的关系经历过怎样的打磨,这个有着一头柔软黑发的英俊青年的眼神仍然一如七年前,同被他选择作为谋杀先代时的目击证人时的眼神一样。
于是刹那间好似时间回溯一样,七年前曾无数次出现在他心中的警报,配合着当下隐瞒被识破而绷紧的神经再次一同响起。
「他知道了。」
「不该选择这个孩子作为谋杀的共犯。」
「他知道我还有事没有说。」
「我打错了算盘。」
「他刚才是故意那么做的。」
森鸥外原本似笑非笑勾起的嘴角抹平了。他沉默地同太宰治对视,漫长的时间后,才一点点地、缓缓地吐出堵在嗓子眼的一口气,松开撑着脸颊的手,坐正了身体。森鸥外露出一个没辙似的无奈表情:“原来如此……原来那种玩笑不仅仅是隐晦的示威,主要是想要把中也君从车里支开才那样做的吗。”
“说错了。我就是示威,中也是我的部下,七年前我们加入黑手党时就本该如此,只不过是因为森先生横插了一脚才没能实行,现在就更是如此了。支开才是顺便的。”太宰治不咸不淡地说,“不过看您这种反应……看来我的猜测是正确的了。”
“还有什么事太宰君你不知道的吗?”森鸥外轻轻叹了口气。
太宰治没有搭理前上司的问题。他面无表情地轻轻重复了一遍森鸥外刚才的话。
“‘七年前的时候,我并没有猜到你们会发展成现在这种关系’……吗?”他低声重复,随后静静抬眼看过去,“也就是说,果然我和中也当初的相遇,并不是意外,而是在森先生您的暗中操纵下才得以实现的,对吧?”
这句话乍听上去有点无聊,因为当年十五岁的太宰治之所以会遇到那个年轻又张狂的“羊之王”,就是当时还是首领的森鸥外命令他去调查有关“先代复活”的传闻,所以严格来讲,他们的相遇的确是森鸥外一手“推动”的。
但两人又都知道太宰治话中真正的意思。
“您早知道中也的存在,早知道他那一天会在那条街行动。”太宰治说,“您是故意让我们认识的。”
“……”森鸥外轻轻向后一靠,承认了,“是的。”
太宰治的表情很平静:“为什么?”
“起初——只是因为我那时候能用的人太少太少了。太宰君是由我挑选的、绝不是组织内各方势力中任何一方的白纸一样的存在,用起来十分安全,更重要的是,太宰君实在是太适合黑手党了。”森鸥外面无表情地慢慢回忆,“可是你对黑手党的工作并不感兴趣,你甚至对‘活着’这件事本身都不感兴趣,这令我十分头痛,为了那座城市的和平,黑手党需要尽最快速度从首领更迭的动荡中稳定下来——四年前我的失踪就是吸取了那时的经验——所以太宰君的力量是必须的,这是大义。而私心来讲,看见一块上好的原石却不打磨,我觉得太可惜了。”
“就在那时,我知道了中也君的存在。我调查后发现中也君的性格以及能力,同你在一起会是非常好的互补,恰好在这点上我有着一些经验,再加上也许让你认识中也君,会对你的想法产生一些影响和变化……于是,你们相遇了。”
“森先生可能误会了一些事,我想听到的不是这些。”太宰治的表情仍然保持着一种很可怕的平静,“我问的‘为什么’,是指‘为什么是中也’?假如只是性格和能力,那么中也并不是无可替代的,暴躁性格又能力强大的人一抓一大把,当然那些人会不会让我同样产生‘稍稍觉得黑手党的工作也有一点意思了’就是后话了,但在那个时候,森先生不可能预知到…这些事情。”
他的嗓音很低,也很轻,像是柔软的鹅毛,却带着深重的寒意:“我听广津说,您在第一次见到中也,就是我将中也带回去的那次之后,就说了‘只有原石才能打磨原石’这种话,说明您认为他是和我一样珍贵的同等地位的存在。而‘羊’那个小崽子组织被他管得乱七八糟,证明他只是个空有战斗力的年轻少年……也许和空有头脑却没有什么战斗力的我是绝佳互补,但我想……那种程度的战力,在异能者众多的黑手党中,还没有足够的价值以让您放在眼中。”
“所以,森先生其实比我们谁都要早得知道了吧?知道中也是‘特殊’的。”太宰治面无表情地说,“我就是想听那一节。关于您知道的中也的情报。”
森鸥外:“兰堂——兰波那件事结束后不久,你们不是已经查明了中也出身的真相?而且后来,那个被消灭的、曾研究过荒霸吐的研究设施的秘密与阴谋,你们两人不也针对此有过相关的行动吗?我还记得那是一个不算短的出差呢。既然如此,太宰君还想从我这里知道些什么呢?”
“这就与您无关了。”太宰治彬彬有礼地一点头,“只需要说出您知道的就好。”
“……”森鸥外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答非所问地说道“我还以为,太宰君在知道‘所谓相遇是来自我的安排’这种事后,第一反应会是愤怒。”
“大概吧,大概如此吧。”太宰治给了他一个可有可无的模糊的回答。
本来以为是自己发现的、属于自己的有趣的“狗”,实际上是讨厌的大人所送的“礼物”;甚至连自己的反应和心情都有预测,并利用这一点,完成对方所期待的结果。
太宰治会感到恶心和愤怒,在森鸥外看来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也许以前的我……都不用那么久,一两年前的我知道了这种事,都绝对会生气的吧。会发脾气,甚至不再想和中也见面,因为森先生就是这么一个讨厌的人啊。”太宰治的嘴角带着一点奇异的微笑,“理念、过去、和行动方针,森先生的一切都和我八字不合,我不感兴趣,不怎么认同,也不想去了解。但现如今,在我和中也相遇的这件事上,我认为这是我冷眼看着您所作所为这么多年来,唯一的点睛之处了。”
“说实话,我得承认听到太宰君你这番话我有些吃惊。我本来以为在对待中也君的这件事上,你会更加的……冷静一些。但现在看来,却仿佛你是因为中也君才留下来了似的。”
“我不是为了中也才留下的。将自己的全部系在某个人身上,这种不成熟的行为只有小孩子才会做吧……但中也是一团跳动的火焰,因为经过他的事件让我稍稍对黑手党的工作感兴趣一点了,好的事情也好坏的事情也好,活着也好死亡也好,想要更多得看一看这个世事无常的人间了。”
太宰治用没什么起伏的嗓音说道。他的鸢色的桃花眼中蕴着一团熠熠的光亮。
那个守在自己的盒子旁边、等着里面的人回来继续同自己呆在自己小小世界里的少年,终于从那个孤独的盒子边离开了。而带走他的是一只不知从何而来的小怪兽。也许少年未来仍然热衷于自杀、想要了解死亡,但小怪兽陪在他身边,在偶尔想起时他也许会稍稍觉得,从自己的世界离开也不是一件那么糟糕和无聊的事情。
“他不是陪我留在原地的人啊。”太宰治轻声说,“是拉起我的手,和我一起往前走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