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
还有四年没有踪影,现在突然出现的森先生。以及对此好似早有预料的太宰治。
中原中也那因为终于看见搜寻四年的前首领而骤然过热的大脑时至此刻,终于一点点降下了温度。
看来我错过了很多事情啊,他心想。
就知道太宰那混蛋没那么好心,忽然放我半年的假。
一旁,对视的前后两位首领间的沉默也被打破了。
“这几年来真是辛苦你了,太宰君。”森鸥外——港口黑手党的前任首领,对年轻的现任首领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我一直以来都很相信你的能力,而你也如当时我们所约定的那样,有在好好当黑手党的首领,那么有什么感想呢?这几年来的首领经历。”
“请不要再说笑了,森‘医生’。挖了这么大一个坑骗我跳进去,我后悔还来不及呢,如果事情能回到四年前您约我去喝咖啡的那天,我敢保证我肯定会一刀割断您的喉咙。”太宰治轻轻一歪头,脸上的笑容无辜又天真,“就像您对那个病重在床的老爷爷、对您的前任首领所做的事情一样。”
“咦?可那个时候,不是太宰君决定要将我赶下首领之位的吗?我还以为你那是自愿的行为?”森鸥外好似很意外地说完,随后很无奈一样摇了摇头,对旁边保持了适当缄默的中原中也说道,“中也君大概还不知道详情吧?太宰君他啊,在四年前私下里同我约定了一个赌约,如果太宰君输的话,他就要放弃自杀以及任何伤害自身的念头,专心地、一心一意地为黑手党工作五十年;反之如果我输的话,那么就要在合适时机,将首领职权交到太宰君的手中。”
中原中也没有做声,对这件至今仍引得许多人关注的“秘闻”只是眨了一下眼。虽然他一直对太宰说他压根不在意那个赌约的事情,因为毫无知道的必要。但作为牵出之后乃至现在一大串事情的“起因”,在不在意暂且不论,要说一点都不好奇是不可能的。
太宰治轻轻冷笑了一声,却也没有出声阻止森鸥外说出这件事的打算。
“打赌形式由于在这件事当中所起作用并不重要,现在不做冗述,只能告诉中也君,那的确是一次很有趣的经历。”森鸥外说,“但打赌结果的确是我输了,正巧那时我通过一些私人渠道,在极其偶然的情况下得知了有一伙不明势力针对我组织的暗杀计划,所以在那之后不久,我便履行了……我的‘承诺’。”
仿佛永远不疾不徐的成熟男性嗓音在车内缓缓落下话音,中原中也却在这句堪称真诚的“坦白”下皱起眉。说实话,他现在的精神状态并不算好,使用完污浊之后没能立刻得到充沛的休息,眼下完全是强打精神在听他们两个人的一来一往;但即使是这样糟糕的状态,他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些话中的某些违和之处——
“我相信这番话的真实性,但我不大相信这些内容的‘完整度’。大概还有一些没有说明的事情吧?”他皱着眉,缓缓说道,“如果没有足够的理由,我不觉得您是那种、仅仅因为太宰单纯的‘赌约’就会做出这种使组织劳筋动骨事情的首领。”
太宰治低头看着手机上部下传回来的消息,听到这里头也不抬地咳嗽了一声。
中原中也:“……”
中原中也没辙地啧声,改口纠正,并在纠正的地方加了重音:“……我不觉得您,当、时,是这种首领。”
森鸥外笑起来:“看来过了几年,我在中也君心中的评价和形象都还是那么良好,有点令人感动。”
中原中也还没来及说话,太宰治这时将重新处理完事情的手机锁屏握在手中,抬头不轻不重打断了森鸥外接下来的话,他淡淡地说道:“我想我们的时间还没有充裕到可以坐下来回顾过去吧?在经历了那样的狙击后很明显,现在敌人的计划已经在推行中,而他们下一步的动向还未能在几个可能性中锁定其中的一个,森先生如果不是来向我们传达福泽阁下那边动向的话就麻烦闭嘴吧,不如让我们养养精神来应付那边接下来的对策。”
中原中也一愣,心想原来森先生现在是那个严肃的警视厅管理官同黑手党之间的连接点吗?也是,毕竟警方居然同黑手党展开了联合的这一点绝不能让大众或者上面的人知道……肯定要暗中来。啊,说起来,冬天时在那个车站里,好像的确是听太宰说起过森先生这几年的行踪都是由福泽谕吉藏匿起来的,两人说是旧识……但居然会做到这种程度,真是没想到。
这些念头转瞬即逝,表面看起来他只是打了个愣神的功夫,神色仍然是平静的镇定的。然而以森鸥外眼光的毒辣和对他的了解,一眼就能看出这个昔日得力部下,一些小习惯即使几年后依然没能改变,比如平时主意又多又正,自己很有自己的一套手段和想法,却非常奇怪的非常容易受到太宰的影响,轻易就会被太宰的行动或者话语吸引走注意力。
不,或许这一点上,太宰也是一样的。
森鸥外不紧不慢地敲了两下膝盖,心里划过这些想法,面上却半分不显。他非常清楚太宰治为什么要打断他的话,但这却让他更加感动其中的趣味……福泽阁下的屋宅冷清又无趣,因为身体和其他一些计划的缘故他甚至不能外出。以至于现在有一点令他感兴趣的东西,森鸥外都想要抓住机会珍惜一下。
于是他好像全然没有听到太宰治对他隐晦的警告,笑眯眯地对中原中也继续说道:“中也君还是老样子对某些事情有着野兽般的直感……没错,我的确还有一些没来及说的。说起来那恐怕也是太宰君如今会如此恼羞成怒的原因。”
太宰治冷冷地说:“常识告诉我们,对于他人的胡说八道我们要予以反驳:我从没有恼羞成怒过。”
森鸥外充耳不闻,继续用一种歉意与温和有礼各占一半的口吻轻声说道:“抱歉,中也君。实际上由那张‘首领权利转交书’引起的一系列麻烦,追根究底算是我的责任,太宰君他当时之所以会突然对我提出‘交出首领位置’的要求,我想中也君私下也疑惑过吧?因为太宰君他并不像是对这种位置有野心的孩子,他甚至觉得这些工作和社交再麻烦不过,如果可以的话他每天琢磨更多的是什么时候能退休——如果他能活到退休的那个年龄。”
中原中也迟疑了片刻,点了点头。的确,他想过这些疑问,而这些疑问也是当初太宰刚刚成为首领时,那些相信他并非前任首领失踪一事的罪魁祸首的部下心中最有力的证词:太宰治压根就对首领的位子不感兴趣。也许他把“攻略黑手党以及整个地下世界”看作是一个游戏,所以要拿到这个位子,当然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但……那太麻烦了。
那个总是动不动就嚷嚷着工作好累好麻烦、什么时候能退休领养老金的太宰,真的会做出让自己这么麻烦受累的事情吗?
森鸥外笑眯眯的:“所以,事实是在太宰君心中冒出这个念头之前——”
太宰治眯起了眼,再一次打断他的话警告道:“森先生。”
但警告没有用,森鸥外还是缓缓把这句话补充完整了,横跨四年的、一条沾着动荡硝烟与血腥味的未解之谜,终于在此时露出了最清晰的真相。
“——在那之前,是我暗示太宰君。”森鸥外微笑着说道,“暗示了‘你们两人都足够独当一面,也许解除你们的搭档关系会对组织更有利’……这种事呢。”
太宰治:“……”
太宰治默默叹了口气,垂下眼重新打开手机屏幕,打定了主意要完全无视其他两人的存在和反应。
而中原中也听到这件事,第一反应居然是眨了眨眼,那张好似已经能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保持平静的脸上终于忍不住流露出一丝丝的茫然:“你说……什么?”
森鸥外微笑着,静静地看着他。
中原中也茫然地回视,几秒后这个消息仿佛才艰难穿过了车内黏稠的空气和氛围,披荆斩棘才抵达他的耳廓,进而让大脑接触处理这份信息。中原中也再一次眨了下眼,哪怕掏出全部的想象力,打死他也没想到当初这件事居然是同他有关。
“你说什么?”他没注意到自己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然而这个炸雷一样的事实真相短暂地炸毁了他脑袋里的逻辑,令他本就因为过度疲惫而不愿动弹的脑袋更是隐隐作痛起来,中原中也皱着眉,颠来倒去琢磨了一圈脑海里快速闪过的想法,最后率先问出口的居然是一句:“为什么要接触我和太宰的搭档关系?”
“不是说了吗?你们两人都已经足够独当一面,让你们作为两个单独的个体也许会发挥出更高的效率……当然有必要的话‘双黑’还是要出现的,只不过那时就不是以‘搭档’的身份,而是打着‘同僚合作’的名头。不过是言语上的变化,也没什么对不对?反正你们那时也是有各自单独的任务的。”
“不对。”中原中也脱口而出,“那当然是不一样的。”
太宰治手指划动屏幕的动作停了下来,眼神未动,嘴角却极其轻微地,悄悄往上提了一下。
“……”
森鸥外定定地盯着自己这个昔日部下对问题迷惑、但对答案果断的神情看了几秒,片刻后终于没忍住,“噗”地笑出了声:“哈哈哈哈……我早该想到,中也君也会是这样的答案啊。”
他的笑声让中原中也一下子回神,找回了被打乱的正常思路,也反应过来自己刚才都说了点什么羞耻的东西。他颇为尴尬地用眼角向旁边隐晦地瞥了一眼,果然发现了太宰治微微翘着的嘴角,便立刻敏感地觉出此人好似每一根翘起的睫毛都在洋洋得意地摇头晃脑,眼前于是顿时脱力似的一黑,再打十个刚才的怪物都没此刻的心情绝望。
“……我的意思是,”他虚弱地聊胜于无地补救,干巴巴地说,“为什么森先生您会做出这种无聊的暗示?我想不出这背后会有什么有利可图的地方和深意。”
森鸥外笑够了,体贴地没有对中原中也刚才那句话说什么,反而意有所指地说:“是啊,我也没想到计划会这么顺利,毕竟太宰君十分聪明、也十分冷静,拿‘独当一面就不用再搭档下去’这种不能细想其中逻辑的理由,总觉得有些不靠谱。”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然而太宰君居然真的按计划中行动了。因为太过顺利,我还一度疑神疑鬼地以为太宰君是早看破了我的计划故意为之,要在最后给我一个惊吓。直到最后尘埃落地,我如计划中那样离开了黑手党,才确定太宰君是真的没能第一时间察觉我那不甚高明的小诡计。”
为什么呢?明明是旁观者看来一眼就能看透的小把戏,却偏偏绊倒了那个传闻中冷酷的、城府极深的、令真正的黑手党成员也害怕的历代最年轻的高级干部。
刚被太宰治抓到了这么大一个把柄,中原中也觉得心情和外面的天气一样乌云压顶、电闪雷鸣。他没滋没味地听森鸥外说着,听到最后才从其中察觉出一点微妙的意味,扭头惊奇地看了眼太宰治,发现他刚才翘起来的嘴角在森先生这番话后又无声无息地抹平了,整张脸又黑又臭,中原中也怀疑他是在思考怎么把眼前这位前上司毒到失声。
但他的心情却好了起来,顺着森鸥外的话音问了下去:“您还没有说,为什么会做这样的事。”
提到这个,森鸥外脸上那点从他们上车以来一直保持着的风度翩翩的笑意倏地淡了下去。他垂下眼看向自己苍白的手心,青色的血管在手腕处呈现出一片病态苍白的皮肤上显得格外显眼。
沉默了一会儿,他才淡淡说道:“抱歉,中也君。”
这是今晚他第二次使用这个词汇。
“我在刚才的描述中稍稍改变了事情的因果顺序。”他说,“不是‘挑衅了太宰君、赌约发生、我利用恰好得知的暗杀脱身’,而是‘我得知了无可避免的暗杀和暗中隐藏的对组织的威胁、于是挑衅太宰君、最后……以权力的争夺更迭作为幌子,借着赌约而脱身’。”
“毕竟,我死去是没什么所谓。”森鸥外有些无奈地笑了一下,摊开手,“可比起作为首领被暗杀这种爆炸性的动荡,还是留有一丝希望的失踪以及权利迅速交替的新首领,要让组织更容易度过那一次的威胁吧。”
太宰治和中原中也两人谁都没有说话,两个人看上去都对这件事心中有数。
中原中也收敛了脸上多余的表情,转眼进入了工作状态,沉声说:“陀思妥耶夫斯基……不,除去首领的诡计多端,‘死屋之鼠’本身并没有太强的威胁,应该不足以令您做出这样的决定。所以……是‘钟塔侍从’,对吗?”
森鸥外近乎赞叹地看了他一眼。
太宰治垂眼,一目十行地看着手机屏幕上发过来的信息,一边轻轻一声哼笑:“中也都能知道的事。所以希望森医生,您最好能提供更多的有价值的信息。”
他随着中也一起用了敬语,却活生生把敬语用彬彬有礼的口吻说出了不驯和挑衅。森鸥外没介意,发现两人都清楚状况,干脆省时省力地单刀直入,说出了自己今天特意出现在两人面前的目的:“福泽阁下托我转达:‘老鼠’的两方势力都已经按计划牵制,他们的下一步行动会落在横滨还是札幌,希望你能给一个肯定的答案——由于江户川先生最近过于繁忙,所以按分工,这些事由太宰君,你来负责。”
“横滨。”太宰治眼皮都没抬。
“但你来了札幌。”森鸥外伸出手指,点了点车内真皮的扶手,“在这么关键的时刻,你的一言一行都牵扯大部分的行动,现在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最后一步落子的地点,在札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