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静静坐了半夜,直到烛光烧到尽头,摇摇曳曳中失去了最后的光亮。
胡亥不甘地抿着唇,完全没有睡意。
黑暗中有什么东西睁开了眼睛,红色的光芒显得渗人。舒展开身体,飘飘忽忽从窗外飘进来,看到还坐着的胡亥,他小呆了一下。
即使是他也感觉到胡亥身上不喜的气息不敢贸然上前,踌躇地飘前飘后,最后仍在身后徘徊。许久,撅着小嘴,他在身上摸摸索索,最后扣出了一颗灰不溜秋的东西,他一直宝贵地藏在珍爱的小帕子里。不舍地看了好几眼,他扭着小身子飘到了胡亥面前,怯生生地伸出小手,“呀,呀~”
胡亥正发怔间,被咿咿呀呀的声音给叫回神,低头便看见一双红色的眼珠子在眼前一闪一闪。近在咫尺的距离让胡亥的心跳了一下,在辨认出小胖娃后才放下心来。
而后,他注意到了那双伸出的小手。
小手上有一颗圆溜溜的东西。
……那是胡亥送给五儿的东西之一。
或许不该这么说,因为那只是胡亥在烧东西时不小心跌落下去的松子糖。但它却是所有东西中最得五儿喜爱的。胡亥时常能看到他小心翼翼地掏出来看,然后偷偷笑起来,那笑容开心极了。
胡亥曾经逗弄过他,说这糖果在阳光下还会发出很漂亮的光芒。这小胖娃居然摸着个阳光不强烈的时候,举着糖跑到了日光下,顶着袅袅青烟好奇地看着。惊得胡亥在有外人在场的时候还忍不住呵斥他进来。
而现在,他把这颗糖果送给胡亥。
胡亥越过了他伸出来的小手,把他搂到了怀里。冰凉的寒意一瞬间缠绕上他四肢,冻得胡亥颤抖了一下。
五儿也抖了一下,好奇地看着胡亥搂在他肚子上的双手,正好相反,他感受到了十分舒服的温度。这种感觉十分熟悉,在什么时候,也有一个人这么温柔地搂抱着他,哼唱着轻缓的小调。
这一夜,初雪飘落的时候,胡亥倔强地搂着个小冰炉过了一晚。
第二天胡亥便不停地打喷嚏,看着死活叫不下来,团缩在柜子顶上忏悔的小胖崽,胡亥吸吸鼻子,踏着晨光去上课。
而柳陂,便是在胡亥下课时守候在聚英殿外。见着胡亥出来,他连忙上前,跟着其他的侍从无二,恭敬地说道:“公子,小人查探到些东西,您看……”
胡亥挥袖说道:“回去再说。”
“是。”
身后,扶苏正好从殿门出来。十一二岁的年纪,正是半大不小的少年,俊朗温柔的面孔带着几分不解,转头看着身边的侍从,“十弟身边的侍从,是换了?”
严诚笑道:“正是,大公子何时也会关注这个了?”
扶苏笑而不语。
这厢胡亥心里早就一下子飞远了,不论柳陂带回来的是何消息,都不会是好消息。
果不其然,在书房内,胡亥还未发问,柳陂早已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叩头说道:“公子,昨日下午,小人早已经赶到了内宫狱,原本是想打听人在何处,却没想到那负责记录的人竟然是小人的老乡,他见小人一头雾水,便私底下打算行个方便。却没想到当他查到那人时,却发现那人被关在了玄牢。”
内宫狱内当然还有细分,天地玄黄四个牢中,若说黄字牢里的人只是不得出狱,却还能留下条性命,然而从玄牢起,便都是需要遭受酷刑至死的囚犯。
“见到人了吗?”
柳陂低着头,虽不能看到胡亥的脸色,却从他波澜不惊的语气中感觉到了丝丝压抑。然无论如何,这是一个六岁小童来说实在太过可怕,柳陂内心苦笑,嘴上却不敢怠慢,连忙回应:“见到了。”
“因着对探监的事情律法没有禁止,所以小人提出了见面的要求并没有得到拒绝。被领着到了玄牢去后,小人在玄字二十三号房见到了张公公。张公公精神还好,知道是公子派人来见他后十分感激,并要小人劝说公子不必顾忌他的性命,千万不要轻举妄动。”柳陂说这话的时候有些胆颤心惊,生怕胡亥一气之下就给他办了,直到说完后胡亥没有什么特殊反应才松了口气。
擦擦汗,他继续说道:“而后小人又问了张公公到底发生了何事,张公公说他也不清楚,但是听押解他的那几人说道原是扶苏大公子的玉佩掉落已有一年,却在近日于张公公身上发现。虽然搜查时没搜出来,但是张公公的罪名还是没有洗脱。而且这件事已经在王上那边备案了,因而赵大人才会直接就派人逮捕了。”
说完最后一句话后,柳陂闭口不言。
任谁都知道是什么意思。
不论胡亥再如何心切,都不可能违抗秦王的命令。
……嬴政眼中只有他的长子扶苏,只要有这个人在,任再多的儿子都动摇不了他心里的位置。
第五章
到第三日的时候,胡亥病得有些严重,他请了假没有去聚英殿。
伺候胡亥的侍从都知道胡亥现下心里不舒畅,也没有人敢去招惹他,默默做完份内的事情后便都悄悄退了出去。
屋内除开胡亥淡淡的呼吸声,就只有五儿趴在他身边呜呜咽咽的声音了。原本胡亥心里便很烦躁,边上再来一个抽抽噎噎的小不点简直是狂上加狂。但是胡亥对五儿再也不能跟之前一样冷下心肠,只能够诱哄着这小不点去角落里玩,还得叮嘱他不能靠近阳光,像个老妈子一般。
明明正在生病的人是他好吧!
日暮西下,侍从们轻手轻脚地给胡亥端来饭菜,胡亥却完全没有食欲。
瑟缩在被窝,胡亥沉浸在思绪中,他不自觉啃咬着手指,何时咬得鲜血淋漓也不知道。尖利的虎牙狠狠地插入血痂里,发泄着主人还未意识到的愤恨。
从前压抑着的某些东西,开始露出狰狞的面孔。
夜幕落下,胡亥躺了一天早就没有了睡意。他坐在床上看着外面的烛光一点点熄灭下去,忽而下床披了披风推门而出。五儿在后面踌躇了一下,傻乎乎地飘在了胡亥身后。
深夜,秦皇宫内本来便是熄灭了大量的灯火,胡亥偷溜出来的时候并没有带着灯笼出来,只是凭着平时对道路的熟悉跟月光的皎洁才走得这么通畅。
宫内的守卫其实很是森严,但是由于胡亥偷溜出来的次数其实不少,所以在这件事情上也颇有心得,绕开了几条路后便来到了后华园中。
本来胡亥只是打算走走便离开,但是刚走没几步便感觉到风雪更大了,大得眼睛都几乎睁不开来。他把扑到脸上的头发撩开,却发现五儿已经抱住了他的小腿,冻得胡亥直打哆嗦。
“糊糊,有,怪物~”五儿抖着小嗓子说道,然后伸手指了指不远处。胡亥原本是没放在心上的,但是目光微动,扫过去的那眼却让他怔住了。
后华园中央是一片湖,夏日里是最得人喜欢的地方。又阴凉又舒适。但是冬日便冷寂得多了,但是那平静无波的湖面也很是漂亮。但是此时此刻,那原本该是一望无际的湖面上,却突兀地站着一个人,不,不是站着的,那道身影是悬浮在湖面上的!
胡亥在看到的那一刻仿佛全身都浸入湖水那边冰凉,在经历过五儿这个奇异的事情之后,胡亥再也不能够说服自己这世上是不存在鬼的。
但是也别来得这么频繁啊!
胡亥哆嗦了两下撒腿就跑,奔跑中披风散落下来,冻得他胸骨发疼,却完全不敢回头去捡衣服。
而就在他看不到的背后,那道人影缓缓地抬起了头,整张脸都被杂乱的黑色长发遮盖住了,而那发帘透过的眼眸却带着一闪而过的绿色,她抬起手像是想要抓握着什么,但是最终放了下来,顺着胡亥离开的方向飘去。
过了小半个时辰,胡亥缩在角落里,寒冷的夜里,他身上仅仅穿着白色的里衣,哆哆嗦嗦地哈气暖和着僵硬的小手。
他刚才看到了什么?!绝对是假的!假的!
胡亥咽了咽口水,拼命说服自己假装刚才的场景都是不存在的。五儿奇怪地看着他,飘落在他小腿肚的地方,小手重新搂住了小腿,冰凉的触感让胡亥狠狠地打了个寒噤,随后又是好几声咳嗽。
胡亥带着小气愤地跺了跺脚,这天气如果不早点回到室内,他很快就会被冻死。但是刚才那条近路上却有他害怕的东西,胡亥完全不敢回去,从大道走估计耗时良多。
胡亥倔强地抿了抿苍白的唇,小脸上满是茫然的神色,像是迷路的孩子在路口不知所措。
在寒冷中撑着回到了自己的屋子,原本身体便不舒服,又在寒冷的雪夜狂奔,胡亥当即就发烧了,混混沌沌间浑身酸软,甚至连开口叫人的力气都没有。
而就在这个时候,在胡亥腹部丹田,一颗黑不溜秋的小珠子正在打着转,不多时,一股暖流渐渐遍布他的全身,原本还死死皱着眉头的胡亥终于渐渐放松下来。
不过如果胡亥知道这颗黑珠子会给他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他绝对不会因为这一时的舒坦而放松警惕。
事实上,正是因为这样的原因,胡亥的体温在慢慢降低。
跟随着胡亥到了殿外的身影踌躇不前,想要上前却又仿佛惧怕着什么,在她眼里隐隐若现的金光使得她不敢轻举妄动,最终淡淡地散去了身形。
第二天胡亥起来的时候,整个人已经好了不少。在看到床上一片水渍时还有些茫然,难不成自己昨天,咳咳,那啥了?这就很尴尬了。
不过最后胡亥就在小团子一样团在他的五儿口中知道了他昨晚的惨状,顿时心下戚戚,在这个时候若是出了什么事情,等他醒过来后,他便什么都做不成了。
木着脸让人进来收拾了床铺后,胡亥坐在书桌前沉思,若是他真的想不出法子,就只能走最后一条路了。
“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突然间,一个奇妙的声音在他耳边……不,是从他心底响起来。
胡亥愕然,摸着心口,那诧异的神色仿佛他一夜之间长出了个瘤子。皱着眉把屋里的人都赶出去,胡亥扒开衣服,看着光滑的肌肤一脸懵逼。
“如果不穿上衣服,对你身体可能不好。”
就在胡亥以为自己是幻觉了的时候,这个声音再一次响了起来,那话语十分温和醇厚,带着一丝悲天悯人的意味。很奇异的是,胡亥察觉出来了,却没有生气。
“你是谁?”胡亥下意识就问出口,虽然不知为何胡亥没有惊慌失措,但是不代表胡亥没有戒心,最近他遇到的稀奇古怪的事情已经够多了。
“你身上带着镇邪,它原先一直跟随在我身边,因而沾染上我的气息。昨日你身体不适,激发了其中的力量,我才发现了你。”
男人说话的声音很缓,带着岁月沉淀的味道,那犹如漫漫长河般潺潺的气息随着他的话语一点点缠绕在胡亥心中。
胡亥自幼聪慧,一下子便联想到了前几日他在茅坑遇到的小黑珠子,只是……这茅坑跟这个说话的男人之间,感觉也太不搭了。想到这里的时候,胡亥的脸色不由自主诡异了一下。
“如果是那颗小黑点的话,我的确是见过它,但是在我碰到它之后,它就已经不见了。”胡亥自然不可能直接说是自己手欠的缘故,直接把起因结果说了。触碰了那个小黑点所带来的后果,胡亥目前只发现他能见鬼这一点。
虽然这一点才是胡亥万般痛恨的。
“它已经在你的丹田内。”
那人的话语让胡亥瞬间惊悚地看着自己的腹部,伸出手摸了摸丹田所在的位置,下一刻便说道:“既然是你的东西,你不能把它带走吗?”
那语气表示胡亥有点小焦躁。
“现在恐怕还不能,太远了。”那人的话语里带着淡淡的笑意,却又像是在安抚胡亥急躁的情绪,“镇邪对人不会造成什么伤害,只是它原本是为镇压邪物而存在的,只会给你带来一些小问题。”
“小问题?如果这是小问题,那还真是想不出有什么大问题了。”胡亥算得上是个胆大的,除了在这件事情上,就算现在这个能力消失了,在知道了世上真的有鬼怪存在后,他也没办法心安理得地度过每一个夜晚。
那人顿了顿,而后又是一道淡然的声音从胡亥心底泛起,“不要去惧怕他们,有镇邪在,他们伤害不了你。”
他的话恰到好处地安抚了胡亥最害怕的地方。
等到胡亥还要再问的时候,却发现没有了任何回应。想着刚才那个人的话语,胡亥暗自思索着,难不成是那个所谓的链接断了?胡亥皱着眉头,想着这个莫名其妙出现的东西是否会给他带来什么不妥的地方。
只不过,即使他再如何思虑,都想不明白到底为何,懊恼地低吼了一声,在床上翻滚了几下,摊开身子趴在床上,顶着沉重的玉枕发懵。突闻床边传来“扑哧”一声,让他僵住了身子。
偏头让枕头滑落,他一点点转身看着站在床边的半大少年,眉目清隽,俊秀的面容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十弟,平时少见你这般模样,今日一见,反倒是松了口气。”
胡亥猛地坐起身来,皱着眉头瞪他,这人是来看他笑话?
第六章
见胡亥误会,扶苏索性坐在床边,“素日里你寡言少语,年岁尚幼却少有情绪。虽然可能是我多嘴,不过偶尔,也有些记挂。昨日本该来探望你,不过诸事繁多。今日才来,请十弟切莫怪罪。”言及此处,他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瞬间春暖花开。
胡亥抿嘴,他最厌恶的便是扶苏这般模样,明明应该是最痛恨他这样存在的人,怎么还能摆着一副和善的样子与他相处?而且由于张环儿的事情,他更加不喜欢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