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袁青面带郁色,他语气悲哀地说道:“国公教子无方,此是他的罪,老臣只想恳请陛下能让老臣那未入门的可怜儿媳死得瞑目,也好了了我那可怜儿子的一番心事。”
哗!
众人面面相觑了一眼,脸上都带着惊讶、震惊的神色。
就连建明帝也愣了下。
“徐尚书的七女是你儿媳?”建明帝问道。
宋袁青颔首,他提袖擦着眼泪,“正是,我们两家早已互相说定,只等徐尚书的七女及笄,就请冰人去说亲,没想到,却是出了这样的事,微、微臣实在痛心不已。”
朝堂上都安静下来了。
所有人若有似无地打量着贾代善,如果说之前这件事还算能回转,现在这件事已经没法回头了。
徐尚书七女身上还有宋相未过门儿媳的身份,无论如何,建明帝都得给他们两家一个交代。
“可怜我那儿子,得知此事后,日夜不能眠,至今滴水未入。”宋袁青擦着眼泪,屈膝跪下,“微臣厚着老脸,想请陛下严惩那杀人凶手,好让微臣那无辜的儿媳能够安心入土。”
他这一番话,说得不少人心里都忍不住同情起他们来,更有不少人心里暗想这宋相平日是一竿子打下去都不出声的主儿,现如今肯为那未过门的儿媳开口,可见此人心性纯良。
徐尚书也屈膝跪下,“陛下,臣那小女死得冤枉,微臣斗胆恳请陛下将那杀人凶手按律斩首!”
“是啊,陛下,微臣等也恳请陛下按律将那贾赦斩首示众。”其他人也都跪下。
好一招苦肉计。
贾代善眯着眼睛想道,这徐青松着实是个老狐狸,只是不知他是如何说通宋袁青这泥人,竟让他同意出头,至于那所谓的婚约,贾代善心里嗤笑,宋袁青这家伙向来谨慎,不肯轻易表明自己的立场,徐成松是七王爷的人,他怎么可能会让自己的儿子和徐青松的女儿而且还是个庶女立下婚约。这里头一定有问题。
众怒难犯。
建明帝有些为难。
他皱紧了眉头,若要答应这些人的话,贾赦的案件必然牵连到荣国府,而荣国府身为太子一党的魁首,它受到处置,难免会让人觉得太子不得圣意,但若是不答应,眼下势成骑虎,不容易处理。
贾代善拿眼角的余光偷偷打量了建明帝一眼,见他如此模样,心里就有了盘算。
他咳了一声,从位中出列,“陛下,诸位大人所言,微臣不敢苟同。”
“国公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你……”方才率先弹劾贾代善的御史听了此话,当下露出一副怒容,瞠目瞪向贾代善。
贾代善摸着胡须,笑而不语。
“好了,让贾卿说完。”建明帝不悦地打断了那御史的话。
那御史面露怒容,却还是不得不退下。
“贾卿这话是何意?”建明帝看向贾代善。
贾代善作揖,“陛下,微臣那犬子的确不成器,微臣也自认教子的确无方,此是微臣的罪,臣不敢否认,但诸位大人口口声声说犬子杀人,微臣却不敢苟同。”
“呵,贾大人,人证物证俱齐,难不成你还想抵赖?”徐成松怒目而向。
贾代善摇摇头,“本官有几个问题想问徐大人,不知徐大人可否替本官解惑?”
第8章
徐成松眉头皱了皱,他敏锐地察觉到贾代善这话里头大有深意,但一时却也不知道贾代善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
“怎么?徐大人,本官不能问吗?”贾代善摸着胡须,眯着眼睛看着徐成松。
徐成松咬咬牙,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就不信贾代善还能说出个花儿来,“贾大人请问。”
“那好,本官先问第一个问题,徐大人说人证物证俱齐,那是不是就是说有此二证,就能断谁是凶手?”贾代善问这问题问得众人都有些糊涂了。
贾代善这问题不是废话吗?
三法司定罪,也都是如此,以人证、物证来断定,不然还能用什么来定罪。
“是。”徐成松不敢松懈,他警惕地盯着贾代善。
贾代善又接着问道:“既然徐大人这么说,那人证是何人?”
“人证乃是我那小女的丫鬟,她亲眼目睹令郎杀害了我女儿。”徐成松说道这里,露出咬牙切齿的模样来。
“那物证呢?”贾代善追问道。
“物证乃是一匕首,匕首上刻着令郎的名字。”徐成松冷冷地说道。
众人不禁窃窃私语起来,就连原先觉得贾赦兴许是无辜的一些人也都开始动摇了,这人证、物证俱全,贾赦不是凶手,还能有谁是!
“没想到,这回贾大人自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有人低声说道。
“可不是,我还以为贾大人有什么锦囊妙计呢。”
小太子徒源听着这些话,不免担忧地朝贾代善看去,国公大人这回可麻烦了。
他欲言又止,想出列替贾代善求情,却见贾代善朝他不着痕迹地摇了摇头。
贾代善咳了咳,“本官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徐成松心里一紧,面上不动声色,心下暗暗戒备,“贾大人请问。”
“徐大人就是以此为断定犬子是凶手的,是还不是?”贾代善看着徐成松,问道。
徐成松点点头,心里松了口气,他还以为贾代善能问出什么话来,原来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
建明帝心里无奈,这荣国公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眼下的局面可是反而更糟糕了。
“既然如此,那好。”贾代善沉吟了下,说了一句让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的话。
他朝徐成松走去。
徐成松愣了愣,连连后退。
“贾大人,这是何意?”
“徐大人不必紧张,本官还不至于胆子大到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打你。”贾代善从容道。
小太子听到这话,忍不住低声笑了一声,荣国公这话说得,敢情要不是当着文武百官,他就想打徐大人了。
徐成松也听出了贾代善的意思,铁青着脸看着贾代善,却也没后退。
“借徐大人笏板一用。”贾代善慢悠悠地说道。
徐成松怔了怔,看向建明帝,“陛下,这、这……”
“不过是一笏板,徐卿借便是了。”建明帝也好奇贾代善到底要干什么。
贾代善拿了笏板,又道:“借徐大人的右手一用。”
“陛下……”徐成松心里有些发毛。
“咳咳,”建明帝以拳抵唇,“借他一用,又有何妨。”
徐成松青着脸伸出了右手。
所有人都瞧着贾代善的动作,好奇他到底要干什么。
贾代善要做什么,他其实也没打算要做什么,只是将笏板塞到了徐成松右手里,然后拉着徐成松的右手捶了下自己的胸口,接着当着所有人的面儿来了个碰瓷。
他很敷衍地哎呀了一声,然后躺在地上,闭上眼睛。
“这、这……”徐成松瞠目结舌,他万万没想到,在这么个神圣而又庄严的地方,贾代善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建明帝也惊讶得合不上嘴。
所有人都被贾代善这么一出给弄糊涂了,除了章桁。
章桁眼里露出了了然的神色,他看着还躺在地上的贾代善,又看了一眼一脸懵逼的徐成松,跟贾代善比起来,徐成松还嫩着呢,“贾大人,地上凉,您还是起来吧。”
贾代善从善如流,利索地起身,掸了掸衣角的灰尘。
他看向还懵着的徐成松,道:“徐大人,你怎么推我呀?有话好好说就是,动手动脚的,可不像个斯文人。”
徐成松很想啐他一口,去他妈的斯文人,前阵子在午门门口和英国公大打出手的家伙,居然有脸说这话!
“我什么时候推你了!”徐成松立即否认。
贾代善叹了口气,用惋惜的眼神看着徐成松,“徐大人,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方才不是你推的我,还能是谁?”
“放…”徐成松都要被贾代善给气糊涂了,险些就骂了脏话,“胡说,分明是你自己推的你自己。”
“徐大人这可就没意思了,本官可是有人证物证的。”贾代善摇着头,看着徐成松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不成器的晚辈一样。
徐青松气得脸都红了,“哪里来的人证物证?”
“人证嘛,满朝文武和陛下、太子殿下都是人证,诸位方才分明是看到你推了我。”贾代善道。
众人面色古怪,贾代善这话的的确确也没错,推他的也的确是徐成松的手。
“那物证呢!”徐成松气得瞪大了眼睛。
“物证就是你手中的笏板,那笏板可是你的,这你可别想抵赖。”贾代善笑着说道,“你瞧,这可不就是人证物证俱齐,那推我的还不是你吗?”
好、好像是有那么一点儿道理。
徐成松被贾代善给绕糊涂了。
其他人有脑子绕不过弯的,当下都被贾代善给饶了进去,要这么说,好像还真是徐大人推了贾大人。
“不对,”徐成松反应过来了,他险些就气炸了,“贾大人,那可是您拉着我的手推的。”
“是啊,没错,我也没否认。”贾代善笑着说道。
徐成松哼了一声,“你倒是想否认。”
“所以,诸位想想,现在人证物证俱齐,徐大人都不是推我的凶手,那么犬子一案有谁能保证不也是如此呢?”贾代善收起了笑意,掷地有声地说道。
他的视线扫向众人,目光灼灼,如夏日炎阳,不见一丝阴暗。
第9章
众人这才明白他方才那古怪的举止背后的深意。
是啊,人证物证俱齐就是凶手不就是徐青松方才说的吗?
可贾代善的举止却给他们提出了另一个可能性。
小太子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小舅舅曾经和他说过贾赦说的话,当时他也觉得有些荒唐,但是现在看来,却未必没有道理。
有些聪明人也想明白贾代善方才举止的目的,原来是为了给他儿子说话。
建明帝轻咳了一声,“好了,此案已经交由三法司处理,该如何处置也该等三法司查明真相后再做定夺,至于贾卿教子无方之事,罚你一季月俸,你可有异议?”
贾代善忙道:“臣无异议,谢主隆恩。”
一季月俸!
这算什么?
徐青松咬牙切齿,口腔里满是血腥味,他恨恨地攥紧了拳头。
贾代善,你给我等着!
众人心中诧异,却没有人再对此事再开口。
今日之事,弹劾贾代善除了想趁机落井下石外,不少人更是想借机摸寻建明帝的心思。
现在看来,太子依旧得陛下的心啊。
宋袁青低下头,看似苦涩的表情下露出了紧张的神色来。
散了早朝。
贾代善从殿中走出,还没走远,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国公大人留步。”
他站住脚步,回首望去,小太子快步朝他走了过来。
“国公大人,您的身体可如何了?”小太子关心地问道。
贾代善露出个和蔼的笑容,“劳殿下挂心,老臣身子已经无大碍了。”
“那就好,令郎之事,国公大人也请不要过于担心。”小太子道:“舅舅断案素来公正,想来一定能让令郎平安出狱。”
贾代善道了声谢,目送着小太子离开,眼神深远,要说小太子的性子,那的确是一等一的好,这等好性子在寻常百姓人家都罕见得很,在这皇家那更是百年见不得一个,温厚善良、心胸宽广,他若为君,必定是仁君无疑。但性子太好,也未必就是好事。
贾代善在心里叹息了一口气,又想到七皇子身上去,坊间都说七皇子是贤王,在他看来,此人分明是大奸似忠,看似宽厚,心胸却狭窄,他若为君,那当臣子的自然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罢了,罢了,不想了。
贾代善从思绪中抽离,大阔步朝外走去。
牢狱中。
章桁正背着手站在牢门外,看着贾赦。
他自打来了之后就目不转睛,静静地看着他。
看得贾赦后背都忍不住发毛了。
“章大人,”贾赦忍不住开口了,这被人这样看着,简直是毛骨悚然啊。
章桁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而后才淡淡地说道:“贾公子,有件事我得和你说一声。”
“什么事?”贾赦问道,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心里出了冷汗,他知道这事必然不是什么好事。
果然,章桁道:“你的世子之位已经被褫夺了。”
原来是这事!
贾赦松了口气,他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
“怎么?贾公子不在意那世子之位吗?”章桁见贾赦反倒松了口气的模样,心下反而起了疑惑,世子之位何等重要,那些世家为了一个世子之位,互相构陷,甚至收买人命的事比比皆是,怎么到了贾赦这儿,倒看不出来他有多重视这世子之位。
贾赦笑了下,“大人说笑了,有道是‘儿孙不羡爷娘田,好女不图嫁时衣’,这世子之位说到底也是我爹荫翳我的,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这般大气豁达的话,反倒叫章桁对贾赦多了几分好感。
他在心里点头,若是贾赦露出一副惊魂失魄的模样,他反倒要重新考虑了。
贾赦从章桁的小表情中看出他对自己的答案应该是颇为满意的,心里想道,章桁来这里,恐怕不单只是为了给他带这么一句话,他没那必要啊,这话恐怕是拿来试探自己的,真正要说的话还在后头呢。
章桁看了他一眼,道:“贾公子,看在你方才那句话的份上,我提醒你,若是你想到了什么重要的事,记得早些告诉我,宋相、徐家这次是必然不会放过你的,”说道这里,他压低了声音道:“他们的后手,现在谁都不知道。”
贾赦脸色郑重,他弯腰,长作了个揖,“多谢章大人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