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沐秋按照照片，绞尽脑汁推算着构造，捣鼓出不少小东西，而这个炕就是其中他最大的尝试。

叶修挖了好一阵子，左右确定自己完工了，便抱了堆木材进来，在帐篷屋边上留下的凹坑里坦荡地点火，随后蒙上盖。

线路上的一枚磁能石微微亮了起来。

尽管这个因地制宜的暖坑与光板里的照片相差甚远，但没多久，帐篷内部明显暖了起来。

苏沐秋观察了几眼，确认一切如自己预想，不禁得意地翘了翘嘴角：“叶修，肉挂上了吗？”

“挂了。”

──暖坑排出去的热烟，苏沐秋牵到外头，把他自己机甲里的几个打空的弹箱扛出来堵着烟口，直接拿来当熏肉箱，半点也不浪费。

“熏干了之后可以延长保存时间，这样就确保了一部分冬季口粮……”

苏沐秋嗯嗯嗯的嘀咕着，捞出一张清单打勾，头也不抬问道：“喂，你手里拿着什么东西？”

“衣服。”

叶修对他头顶长眼睛似的敏锐见怪不怪，将手里的东西摊平了，在苏沐秋面前抖开。

那是件兽皮与藤芯制作的服饰，与邱非他们的穿着很像，异域风格十分明显，只是其上没有任何象征部落的纹饰，取而代之的，在胸口处串上了几枚兽爪。

苏沐秋伸手捻了一下，皮料相当厚实，过冬用的。

“这个手工……部落里的人给你的？”

“你也有一件。”

叶修说着又展开了另一件，款式相差无几，只不过给苏沐秋那件选了兔鼠的毛皮，浑身雪白雪白的，与他那套军服相同。

“倒是很细心。”苏沐秋若有所思，最后讪笑了一下，嘀咕自语道：“唉，这套军装要不是特殊材质，谁乐意穿这身馊的像榨菜到今天。还非得规定哨兵穿白色，白色这么容易脏……话又说回来，我要是向导……要是有向导……”

“什么？”叶修没听清，问道。

“没什么。”苏沐秋摇头，复杂地瞅他那身黑漆漆的驾驶服一眼，重新埋回图纸中。

这时，邱非探头进来，正欲开口，就因帐篷里的温暖格外惊奇，随后注意到叶修脸上不是尘土就是炭灰，顿时吓了一跳。

“两位饿了吗？部落里煮了一些红角兽肉……想感激两位……”

叶修想起那锅无盐无调料，漂浮着油沫脂肪块的滚水煮肉汤，心底一抽，镇定道：“不饿……”接着他胃里叫了一声。

邱非：“就快煮好了！”

叶修痛苦：“……嗯。”

“叶修，你们先过去，我等等来。”苏沐秋答。

叶修瞅了眼埋头写字写到疯魔的同伴，摆了下手，肩上挂着那套兽皮服，勇敢地大步迈了出去，顺势一搭邱非的肩膀，把小朋友也带走了，并问道：“附近的水……河？在哪里？”

“要去河边吗？我带你走近路……”

一大一小的对话声，渐渐远去了。

帐棚内静了下来。

叶修离开后，苏沐秋趴在地上，继续刷刷刷写了几张树皮，表情认真，然而若看他手底下写出来的东西，无数张杂乱线条一团凌乱，完全看不出字的原型。

而苏沐秋还是在写。

尽管他已经几乎意识不到自己的肢体在做什么，感受到什么。

豆大的汗珠顺着额际滑下，擦过苏沐秋失神涣散的浅色眼眸，啪咑一声撞上纸面，晕糊了一块字迹。

要是方才叶修再走近几步，看见纸上的一片乱涂乱画……要是苏沐秋不是伏在地上写，掩住了飘散不定的目光……要是叶修是个五感极强的哨兵，察觉他隐隐发颤的手臂和浸湿了后背的冷汗……要是叶修是向导──

苏沐秋笔锋一顿，吧唧一下，整个人无预警扑倒在地，半晌动弹不得。

他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不知是出于庆幸或烦躁：但叶修什么都不是。

正因为他什么都不是，苏沐秋才能隐瞒到今日。因为他不是，苏沐秋无法从叶修这里找到任何助益。

苏沐秋一直清楚未结合哨兵的弊端。

在陶轩的帮助下进入学院后，每位导师要求哨兵优先记起的就是自身弊端。拥有超乎常人的五感、意识空间和精神向导之余，哨兵同时有常人一生都不会碰上的问题，其中之一，就是五感失控。

他们需要向导辅助，几乎无法自行解决失控问题。

做为在战场前线活跃的未结合哨兵，苏沐秋哪能不知道没了向导帮忙梳理该有多惨，他托付给陶轩的也是给沐橙找个好向导。

可是他没想过，真正脱离了医疗向导后短短一个月，他竟然连维持正常生活都耗尽了力气。

苏沐秋摸着一只小瓶，里头两片白色药丸撞出清脆撞击声，一双手打着颤，嘴里发苦，哆哆嗦嗦地倒出一片，在塞进口中前迟疑半秒，咬咬牙又将药片掰半，塞了半片进嘴里，接着解开了裹的密密实实的外衣。

许久以前，他的腰腹间受过伤，过了这么长时间，眼下这处伤口竟然没好全，被一圈圈绷带层层缠绕。

苏沐秋看都不看一眼，收紧拳，毫不犹豫重重直捣伤口！

他当即闷哼一声，痛的眼底一片星光，成千百倍的细密刺疼痛立刻卷起了所有发散的意识，伴随着半片向导素的微弱效用起效，乱成一锅粥的感官被强行压制下来。

苏沐秋弓着身，颤抖着轻轻喘息，试图调匀呼吸。

少顷，他眨开滑入眼里的冷汗，眼神由昏聩再度恢复清明，除了痛得要命的伤口之外，其他失衡的感官不甘心地缓缓归位，恢复正常。

应该说，恢复到他能忍受的程度。

苏沐秋窝在地上长出口气，真有躺在这干脆昏死的念头。

“……真好奇演化树是怎么分支出哨兵跟向导的。”他叹息。

郁闷了不知多久，状态恢复的苏沐秋终于坐起身，捋了把汗湿的刘海，记起了刚才似乎在说吃饭的事，心思一转，在几堆杂物里翻找，片刻后捞出一只小包袱，这才大步走出帐篷。

帐篷外，溜到河边洗过澡并顺势搓了衣服的叶修，正挑了棵树晒驾驶服，留意到苏沐秋走出帐篷屋，他抬手招呼：“沐秋……”

才刚开口，叶修忽然嗅到一丝细微的血气。他目光微闪，刚刚将视线放到苏沐秋腰侧，没能看清便被苏沐秋一掌推开，同时顺手朝他嘴里塞了东西。

叶修猝不及防间将东西咽进嘴里，顿时捂着喉咙一呛，咳了好半会才尝出舌尖上的些许甜味，以及清淡的花香。

苏沐秋塞进他嘴里的是某种干燥花瓣。

可是他指尖上，有股奇怪气味，闹的叶修寒毛一悚，全身都不自在起来，只觉似曾相识。

他努力缓过来便打了个喷嚏，眼尾一挑，问道：“那……是什么味道？”

“香料啊。”

苏沐秋没意识到叶修问的是什么，随手将小包袱扔给他：

“你也吃不惯这里的食物吧？我有一些剩下的香料，就这么点了，加到汤里吧。”

接住他扔来的小包，叶修揭开一看，里面是好几只椭圆形的罐子，个头不大，像鸡蛋似的，有的罐子里装着粉末，也有干燥后的植物，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味道。

叶修试了几种苏沐秋拿出来的调料，味道全都十分清淡，是花果香一类的，简直能淡出鸟来。不过在叶修示意下，谨慎地跟着试了口味的邱非却很是惊奇。

其实这部落里的大锅肉汤，两人昨天都喝过了，并非没有放调味料，但也就岩盐一种。那种浅紫色的岩盐尝起来不像加工过的料理用盐，除了咸就是苦，实际效用也不是作为调味──这里还没有煲汤的概念，纯粹是肉干太硬，必须泡水煮软才能入口。

而岩盐补充了一部分人体所需的维生素，尽管部落里的人尚未了解这点，只知道要加入那种紫色的岩石一起煮。

叶修见邱非感兴趣，转手就把调味料扔给小朋友去折腾了，让他去挑一锅汤加点进去，想尝的人随意试试。

叶修交代完，自己则转头，盯了苏沐秋一会。

那目光可说是紧迫盯人，苏沐秋不由得眼皮一跳，飞快回忆著有哪里不对。就在他第三遍确认自己从发型到鞋跟仍旧帅得发光毫无破绽时，叶修冷不丁上前，伸手贴上他的颊边摸了一把。

这瞬间，苏沐秋心底不明显的焦虑一下飙升，他“啪”的扣紧叶修的手腕：“干嘛？”

叶修抽了抽手，没能抽动，干脆掌心一翻，给苏沐秋看清他手里沾上的黑色。苏沐秋连忙一抹脸，果然满手的炭粉，估计是刚才扑纸上时不小心沾到了，半边脸糊满了炭笔字迹。

趁着苏沐秋忙于擦脸，叶修挣脱，一下子朝苏沐秋的脸伸爪子一抹，笑眯眯地拉出几道猫胡须：“大花猫。”

苏沐秋眼角一抽，揪着叶修的脑袋直往地面上摁。

叶修侧身避开，躲闪的辛苦，他正穿着那身兽皮服，深怕苏沐秋一扯衣服当场散了架，人才刚刚送来呢就在众目睽睽下扯坏了，绝不是好事。

两人你追我跑地兜了几圈，身后有人大喊一声：

“苏！叶！两位别打啊！！！”

冯老族长大喊，用力晃着手，满头大汗地奔了过来：“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解决呢！”

苏沐秋立刻撒手，把叶修往旁边一扔，两眼放光道：“冯族长，你后头那些是……”

冯老族长抹汗，摊手比向几堆矿石点头，对两人腆着笑脸：“这是部落里整理出来的所有石头……矿石。都送给两位了。”

话音未落，苏沐秋已经兴冲冲地扑向那几堆石头了。

部落里的人多数直来直往，好恶分明，发现苏沐秋对他们制作武器、堆着堵墙洞的那些石头很感兴趣，干脆全整理出来送给他。

当然，苏沐秋留意到老族长有几分讨好的意思，这部落也就冯族长跟几个投机份子算是人精，送这份大礼，估计想藉此留下他们俩协助部落渡冬。不过苏沐秋并不介意收下这个人情，在他计划里，陌生星域的雪季跟著有经验的当地人过更为妥当。

苏沐秋翻动那堆矿石，挑起几块眯着眼观察，随即“唔”了一声，揪住打算去看看肉汤准备如何的叶修，将他拉过来。

“又怎么了？”叶修无奈。

“你看看这些……”苏沐秋蹙眉，摊开手。

他一手拿着几块两人在裂缝峡谷找到的零件碎片，另一手是从矿石堆里扒出来的，他最开始注意到这个部落使用的名为“乌铁”的石头。

双手中的金属全都是乌黑的颜色，密度高重量沉，入手寒冷，触感几乎没有差异，然而峡谷的零件碎片，和乌铁中的其中几块，却泛着不明显的深蓝色泽。这还是以苏沐秋的目力勉强辨别出来的。

叶修干脆上手摸了一把。

“是不一样的东西吧？”苏沐秋笃定道。

“嗯。”叶修不可置否。

“模样上的差异倒是不大……”苏沐秋抓着脑勺，苦恼地轻啧一声，“我这里机甲零件要用的是深蓝色这种，另外一种矿石……就叫伪蓝吧，像是普通石头，我不能用。看来得花时间分类了。你分得出来吗？你看，颜色……摸起来也有些差异……”

为了增加分捡人手，苏沐秋一股脑将他观察到的所有差异都塞给叶修，钜细靡遗，只求其中哪些细节叶修能察觉，尽管他自己也觉得有些强人所难。

不过没有尝试怎么知道结果。

叨叨絮絮地说了一通，叶修点头表示明白：“我有办法分辨。”

“你有办法？”苏沐秋手里的矿石悄悄一换，放到叶修眼前，“哪一块是深蓝，哪一块是伪蓝？”

叶修将手朝苏沐秋的掌心一盖，一秒后答道：“两块都是要的。”

“……这么快？你是靠触感？”苏沐秋诧异。

叶修耸肩，背过身迈开步子，随意挑了堆不远处的碎矿石盘腿坐下。

他恰巧坐在苏沐秋的死角，苏沐秋只能看见叶修小半张脸，接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后，矿石被一一扔了开来，铁、锡块等等，各色矿石分做了几小堆，尤其深蓝金属与伪蓝，没有一块分错。

苏沐秋不确定叶修是如何分辨的，但他的确有办法。

“这个不着急，你忙够了记得吃饭。”

“嗯。”叶修随意点头，不知听清楚没有。

苏沐秋转身，要去替他俩装碗肉汤过来，忽然觉得心口被挠了一下──那感觉不是来自外头，而是衣服里面，有什么东西勾了一下！

苏沐秋吓了一跳，连忙解开外衣确认。

外衣贴胸口处的内袋里，收了件被布料裹住的细长物体，他马上取了出来。那东西看似动也没动，任谁来摸都没有异常，可苏沐秋偏偏正处于五感的极端状态，毛骨悚然地感觉到，那东西……在手里抽动。